我瞠目结舌,我不能不反省自己。平心而论,我是深爱我的妻的。可由于她的这份柔弱与娴静,由于她多遭不幸而无奈又无言,在我爱的成分中又溶人更多的同情与怜爱、卫护与替代,也许正是在这一切之中使她感到了我往日的越俎代庖、今日的包揽一切有伤她的自尊……但我绝无恶意,而且此事已经进行到这一步,我又如何向这位好友交代?当我抬头寻找妻子,想继续这个没了的话题时,她已经洗漱完毕,倒在卧室的床上了。
……我周身发冷。外面起风了,飘落的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不停的嚓嚓嚓,嘭嘭嘭的响声……我来到孩子们的卧室,女儿睡得十分恬静,小巧的唇紧闭着,一条小辫子斜压着她的腮,我轻轻为她拿下放在枕上;儿子则睡得潇洒又豪放,他仰躺着,两脚分别伸出被子的两端,我为他拽拽被子,他大咧咧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咕咕着什么。我轻轻走进卧室,妻动了动身子。
他们睡着了?
睡了……孩子毕竟大了,已经能料理自己了……
我们都想缓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这样的冲突并不多。我们钟爱这种家庭氛围。
所以就得想他们的教育问题了……妻一向重视孩子的教育,绝不娇惯。在家里要学做家务,洗碗擦地洗自己的裤衩、袜子从5岁起一律自己做;在学校要拿好成绩。对此,我感动又赞同。
不是说自己的孩子好,比较一下,我对他们的确很满足了,他们现在这所学校也是东城区数得着的。
那将来呢?我是说中学、大学……
我们的孩子还能考不上大学?
未必……再说,考上又怎样?就我们的教育质量?
我这才意识到,妻子是在迂回。我不能不认真听听她的全部想法了。
那,你怎么想?
……她翻了个身,面对我说我想,我们40岁的人应该为十来岁的孩子做些牺牲。为了孩子的教育,我们也该陪他们出国,这就是我不想调设计院的原因。
我们既然给了两个孩子生命。就应该为他们的未来负责,这是父母的责任。国外的教育比国内的好,这也是事实。可第一,我们要去的是多哥不是欧洲或美国,我不信他们的教育就比我们的好;第二,我们刚刚40岁,就为孩子的前途做牺牲,是不是早了点?
八叔说了,多哥有美国学校和法国学校,他们的教学质量很高。你说40岁就为孩子的前途做牺牲太早了,那就看你怎么想了……你以为你在这儿会有多大前途?为讨论问题,希望你别生气。她搂住我,声音十分柔和。
我回应她出不出国的事我也想了很多,为彼此沟通,我就说出我的全部想法,也希望你别生气。我抚抚她的肩。
她点点头。
从你和孩子的角度想,出国是有道理的;可从我的角度想,我有几个解决不了的问题:第一,你的家人都在国外,妈妈不久也去,你出国是团聚,我出国是分离,我指的是大家;第二,我们出国靠的是八叔,你的亲叔叔,你和孩子们去犹有可说,我正当壮年,一下子靠在妻子叔叔的身。不光有寄人篱下之感,也太没出息;第三,我对父母的感情你是知道的,离别十几年好容易盼到今天,我怕他们受不了。即使可以承受,他们都已六十多岁,又身体多病,万一有个不测,就得征求八叔的意见,给我钱才能回来,不给我钱只能望洋兴叹,如果连对父母都不能养老送终,我会终生遣责自己,终生不得安宁;第四,对北京我感情至深,阔别十儿年,连它的小胡同、四合院,以至秋天的落叶,冬天的大雪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第五,所谓前途,我从来没想到过发达,更不可能发财。我是搞中国文学的,从中学时代开始就以此为愿,荒废了十几年刚刚归队,你不知道我对她的痴恋有多深……万一去了多哥,一个没文化的国度,我不知我能做什么……到那时,我痛苦,你也不会好过。所以我不想走,也不希望你们离开我……
我第一次想到他们走后,我的孤独,我的凄苦,我的泪滴在她手上……先不说……我都明白……我们再想想……她也流泪。
时间像往常一样流动。孩?们毕竟还没太复杂的思想,他们天天嚷着要出国,却又天天高高兴兴地嬉闹,我和妻之间却像结了一层厚厚的膜。我们谁都看得见摸得到它,淮又都不愿触动它捅破它,可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不触又避不开……足足两个多月,我们在相敬如宾中显得有苎疏远,在相互体谅中加了一层解不透的冷漠。
时序已经转人腊月,父亲高高兴兴置办年货,母亲则整天在厨房里忙碌,春节渐近,年味愈足。趁着老人高兴,我把八叔替我们办出国的事试探着说给他们。
八叔这么关心,又对孩子教育有好处,你们就去吧。母亲温蔼地说。
母亲历来处变不惊,在任何事情面前历来不想自己只为儿女。我知道她绝不希望我们离开她。我们在内蒙古时,她甚至每天望着天空北去的云,喃喃着这云又飘到他们那儿去了……之后就是一番惆怅一番思念,她怎么会如此通达如此快地开解了自己?不过是怕因她的牵念影响我们的意愿;
父亲则直截了当:从感情说,妈妈和我当然不希望你们刚从内蒙古回来又去非洲,可事关你们的前途,千万不能以我们的感情为念,觉得去好便去,觉得留好便留。我只有一点想法:去也好,留也好,你们要一起行动,万里迢迢,千万不能分为两地。难道父亲看破了我们的隔膜?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提示?父母的冷静倒给我出了道难题,这难题只能我自己去做。
我实在受不了这僵持与冷漠,它无异于自杀,也无异于杀人。我似乎看到,在我家的屋顶上层层乌云在不断地凝聚、积厚,它压得人透不出气,终有一天,它会变成倾盆暴雨,浇塌楼板,喷出屋顶,弄得我们四散奔逃……我不愿看到这种后果,我珍爱我的家,终于一天,我装得十分愉快十分洒脱。
我想通了。八叔出钱让我的老婆孩子出国旅行,这是多少人做梦也不敢梦的事,我们何必像大难临头?
妻子听了我的话,像是出乎意料地望着我,笑了,这是几个月来我很少见到的。她沉吟有顷,说我也想了很久,要是你实在不愿意去,那就……
你带孩子先去观察体验一下,如果有我合适的事做,我随后再去。
这对爸爸妈妈有个心理缓冲,我们也可以不太盲目……我还想,咱们两年为期,如果两年之内你还不去或是去不了,我们就回来。非常好,就这么定了。
1981年3月,北京又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初晴,朔风愈烈。厉风夹着雪花的潮湿令人肌骨瑟缩。可没过几天,气候又骤然大暖起来。于是闹流感。曦曦高大壮硕,却最经不起风寒,从出生到七八岁总是他先染感冒,这次也略略鼻塞。八叔电报催得紧,说已定下从香港至巴黎的机票。我们算了又算,延了再延,从北京至广州的火车票也只能定在3月15日。14日下午,晶晶也去了奶奶家,她要同曦曦一起,最后与爷爷奶奶亲一宿。
虽说与妻达成协议,并时时提醒自己要尽童表现得豁达些,可我却总有种欲哭无泪、欲说还休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更时时冒出被遗弃被鄙薄的凄凉……两个多月来,我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或蹬着自行车喃喃自语,脑子里经常是一片空洞……许是妻感觉到这一切,出国前的一切手续都是她一人忙忙碌碌办理忙忙碌碌地跑动,从不同我说起个中的坎坷与艰辛。对于我,她没有很多的言语与叮嘱,因为她不会,可行动上却细腻入微暗暗替我料理好一切日后独身生活的准备:拆洗缝制了所有被褥,编织洗涤了我的毛衣、毛裤、毛背心……直到离家前夕,她才有空到父母身边,嘱咐他们保重身体,等他们回来……这不免燃着了全家的离情别绪,引动得全家伤感流泪,偏偏直到15日下午,曦曦体温还高达38度,这倒解脱了全家的伤感,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为曦曦看病取药的忙碌中。还好,吃过药不久,他的体温退了些,于是15日晚8时我们匆匆赶到北京站。
我自然要送他们到中华版图的最后一站一一广州,一是情感使然,二是这里是妻的故乡。在广州,有她的三叔和五叔五婶两家,八叔八婶也从香港赶来迎接。在那里,还有她的祖居一祖父传下来的一座四层小楼。
经过两夜一天的长途旅行,17日晨,我们到达广州站时,妻在广州的亲人们已经分乘几部轿车等在站台上。他们一家阔别多年,我又与妻的家人第一次见面,融融乐乐的亲情溢于言表。先是合家乘车去八叔八婶下榻的华侨大厦洗澡、吃饭。喝过几盏茶后,八叔就要带我们一家在广州城里旅游观光。我神情恍惚,除一心念着曦曦的病情外,脑子里空空荡荡。可又不好拒绝,八叔毕竟与我第一次见面,他为我的妻儿又如此尽心,以后的日子还要把妻儿交托他照应。我提出先给曦曦量量体温,不再发烧才能玩得踏实。这孩子竟能成人之美,体温没升还降了些于是一家浩浩荡荡开始观光:中山纪念堂、农讲所、越秀公园……第二天又是到处走动,顿顿宴会。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行尸走肉,什么叫身不由己,哪管是别人善意的安排与照顾。
女儿毕竟好奇好夸,五叔的小女儿一夸晶晶是我们莫家最漂亮的女孩儿,她立即嚷着晚上要跟小姨睡,去五叔家住了;曦曦的烧并没退尽,我们三口就被安排在妻的祖居二层楼的一个大房间里。这房间的陈设有些怪异,一律的硬木桌椅,连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也是硬梆梆的,墙壁的四周则按辈份挂满祖先放大的照片和神龛。我不明白,经过那么惨烈的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这块圣地竟没受到触及?或是因为这几年的海外关系热,抄走又送回来了?不管怎样,在灯影幢幢的夜晚,这房间的氛围总使人森然且骇然。是我们告别的最后一晚了。待曦曦呼呼人睡后,妻一下爬向我,她哭了,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儒,怨我吗?她捋着我的头发。
我的泪和她的融在一起,我摇摇头,只能摇头。
……以后,你一个人要多保重……她啜泣。
你也是……我最不放心的是两个孩子……晶晶爱美好虚荣,到了外面,更要教她诚朴。曦曦好动好奇心又太强,要注意他的安全,别冒险……至于他们的学业我倒不担心,两个孩子的智力都不差,悟性也强,成绩不会差的,就是不知八叔……是否舍得供他们上法国或美国的学校?听说费用很高的……我还想说让她注意身体,别太累。兄弟姐妹是都到一起了,但人家各自有各自的家,时间久了,自然是各顾各的家,她会感到孤独,要知道钟爱自己,实在不好过的时候,就早些回来……我想说的实在太多,但头脑紊乱,喉头发堵,终归只说了这些。
妻似乎完全理解我要说的话:放心,如果两个孩子不能上学,我们就提早回来……要是学习条件好,我会注意你能做的事,希望你早一些来……她又哭了,想必想到日后彼此的孤凄,两地的期盼……
我也说不出话,只是紧抱着她,频频点头。我不知道我们是何时入睡的或者是否人睡过,我只感到我整整一夜全身发热,她也发热,眼睛肿胀,满嘴苦涩……19日晨6时许,我们听到走廊里人们的走动声,就慌慌地起床,收拾箱子,一摸曦曦的头还是滚烫,取体温表一试,又是3800!我们匆匆吃过早点,全家人拎着箱子背包,我背起曦曦就上了门外等候的面包车!车到广州火车站,八叔八婶、五叔五婶和晶晶已经等在站台上了。看看晶晶,她已经穿好八叔从香港带回的时髦童装,两条小辫儿光溜溜的,正美滋滋地四处观望。我先背着曦哦上了开往罗湖桥的宽阏的车箱,嘱咐妻子到香港后先给曦曦看病,然后才跑下车箱抱了抱我的女儿晶晶。女儿以她9岁的年纪大概辨不清此去是苦是甜,离京的前几天,因为妈妈跟她生气,躺在被窝里还抽抽咽咽地求我:爸,我不跟妈妈走,我要跟你留下……如今,穿上买自香港的新衣,看着豪华的大客车,虽有种种兴奋,又不免生出种种困惑,她只是说:爸,告诉爷爷奶奶别想我,我很快就回来。我鼻子发酸,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嘱咐她要听妈妈的话,好好上学……
火车开动了。八叔八婶微笑着向我们招手,妻和晶晶直直地望着站台上的我,辨不清她们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曦曦一直双肘支着双腿,两手紧捂双眼,我不知道他是头晕还是一直在哭又怕我看见,他那年尚不足8岁,有时大大咧咧,有时却极为细腻且情感脆弱。
送走他们,我的心像被掏得精光。家里人经过几天的忙碌已经各回各屋了,我又回到我和妻儿住过的二楼那个大房间。我神思恍惚,一下瘫倒在那张大床上。回忆着妻子儿女别时的种种神态,想象着曦嗛的热度和无言的忍耐,我禁不住伸出右手习惯性地要摸儿子的额头,手落处却是一片冷冷硬硬的毛毯……睁开眼,身边的空旷与凄冷狞笑着向我逼近,似乎在审度我将做何行动……一阵恐惧,忽地从床上爬起,我受不了这孤独这空寂,我跑向到处是红线女与邓丽君委婉柔曼的歌声同喧噪叫卖的喊声挤压充斥的大街。
终于到了晚上,香港的电话来了,妻似乎松弛了许多,她笑着,说他们已经游了卜公码头的海、黄大仙的庙、置地广场的商场……说曦曦到香港就退烧了,晚上在大哥家吃饺子竟一顿吃了40个,还说香港饺子比北京的好吃,他不知道那是三鲜馅,里面放了新鲜大虾。说晶晶见了大哥的女儿薇薇妹妹,俩人搂着抱着,一会儿开心大笑、一会儿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没了……总之一切顺利。他们又回到另一个家。我放心了,除了孤独,再无其他忧愁,至少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