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让人震惊!谁也没有想到,43旅会在这时候往后撤。刚才被沈猛子压下去的那个想法再次冒上来,莫非,屠兰龙也闻到了刘米儿的动静?
“会不会有诈?”半天,白健江警惕地问出一句。他的一双狮子眼暴凸着,两只耳朵兔子一般机灵地竖了起来。这就是白健江,一旦紧起神来,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会动弹。
没有人回答他,谁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这仗打得云里雾里,平日那些老套数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会儿,沈猛子一把抓起军帽说。
几个人跟着沈猛子,疾步走出窑洞,朝六营防守区那边走去。还没走出百步,就听到六营长兰校石的声音。
“我说大当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说他们会逃,你还不信。”
沈猛子几个箭步越过去,迎上兰校石:“情况到底怎么样?”
兰校石摘下军帽,边擦汗边说:“苟贵堂那个尿裤子的,哪是我独立团的对手,这不,龟儿子当孙子了,摸着黑开溜了。”兰校石的声音里有一股压不住的得意。苟贵堂就是11集团军43旅旅长,最早时候,他跟兰校石在一个部队里扛枪吃粮。兰校石说的尿裤子,是苟贵堂刚当兵第一次上战场时的真事。当时他们所在的阎长官部跟傅将军部因一场误会交了手,双方枪还没打响,新兵苟贵堂就尿了裤子,后来还是兰校石把他背下战场的。
“老兰,千万别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当家的,我兰校石也不是猪脑子。苟贵堂是确确实实撤了下去,阵地弃了,枪炮也带走了,不过纳闷儿的是,黄校锋怎么不顶上来?”
黄校锋就是112旅旅长,跟屠兰龙同属黄埔军校学生,年纪比屠兰龙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毕政委那边有了好消息,只要谭师长背后踹姓屠的一脚,姓屠的一准儿顾了前顾不了后。”兰校石显然是把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归结在了毕传云身上。沈猛子却不敢抱这奢望,他让老乱陪兰校石继续到前沿阵地密切观察,自个儿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走去。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当家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刘米儿跑来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瞒过白健江,这双狮子眼,毒啊!不过他还是不敢承认:“真有这等好事,你我就烧高香了。”他的口气似喜似悲。
“我看这事像,要不然,屠兰龙没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这次没说话,心里急着想证实什么,脚步迈得飞快,白健江紧追慢赶,才能跟上。夜色已经很浓了,炮火烧焦的土地上,血腥浓烈到惊人的地步,夜气挟裹着刺鼻的腥臭还有尸体的臭腐味,熏得人无法呼吸。两个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脚步显得比平日都灵活,心情却比黑夜更沉重。走着走着,沈猛子脑子里,就不可阻挡地闪出一张脸来。
那是一张野性十足的脸,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军人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豪迈,不只是豪迈,还有森森杀气。然而,沈猛子觉得,那张脸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她是个美人呢,沈猛子这么叹了一声。自个儿打十几岁出来闯荡,七省四十二县,一双脚踩了大半个中国,要说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还没哪个女人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种下扔不掉的念头。偏偏一个土匪婆子,倒让他记住了。不只是记住,这心里,对她还有点……
操蛋!这都啥时候了,心里竟还念着女人!沈猛子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这浑蛋想法轰走,谁知,刚才还朦朦胧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张面孔,竟然,竟然瞬间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杀气后的秀丽,那被长久的刁野染坏了的妩媚,还有,还有咯咯笑起来的那份甜脆,以及恶作剧后脸上难得一见的轻松……
邪了门了!
沈猛子终于知道,在这个炮火暂时停息、枪声不知会在何时响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开脑子里这个女人,很难。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来,这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腊月里的一个日子,毕传云跟石润奉命回旅部汇报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让他们过个好年,枪火突然间稀松下来。沈猛子将部队交到白健江跟老乱手上,带上侦察兵四只眼和警卫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这个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队伍刚开进华家岭,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还有沟沟谷谷,心思就被奇女峰抓住了。整个米粮山,要说地形最为险要的,就数奇女峰。72团所在的华家岭,粗看山形不错,地势也够险要,细一品,问题就有了。华家岭往东,是刘集,由屠翥诚的王牌师12师把守。刘集跟米粮城之间,隔着谷河。谷河是女儿河的一条分支,女儿河从米粮山西脉流来,过刘集时突然分出两支,一支自西向东,一支自南往北,当地人称这两条分支为红河。五峰岭和刘集,正好被谷河隔着。如果12师自谷河发动攻击,43旅再从正面向沈猛子他们发动进攻,华家岭不但守不住,72团连退的地方都没有。72团所以敢驻守在华家岭,就是毕传云毕政委坚信12师会倒戈,但沈猛子心里没底。沈猛子向来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队会轻轻松松地向别人倒戈,更不相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别人一个师拿过来。这种神话毕传云毕政委信,石润也信,他们信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有沈猛子这个活样板。
让人做样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这份痛苦深埋在心里,跟谁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毕传云毕政委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他是带兵打仗的人,生来只相信一句话,枪杆子说话。还有,什么时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没了退路,是会一头走到黑的。部队没了退路,让别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沈猛子能把独立团带到现在,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什么时候都能找好退路。
当然,那次惨败进而让312旅收编是个例外,那次他是让阎长官和屠兰龙黑了。
这样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错误。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过底,米粮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当家的,没想到你刚到米粮,就看出门道来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粮人,如今他的老父亲还在米粮城,但这跟他打屠兰龙没有关系。跟沈猛子一样,白健江也是十多岁离开家到外闯荡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愿,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开始就是正牌军。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飞机坦克来了,也拿咱72团无奈何。”白健江带点卖弄地道。
沈猛子听完,心里有底了。这十八洞,必须拿下。
单是跟11集团军干,凭借华家岭还有五峰岭,跟他熬一阵子没一点儿问题。问题在于,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沈猛子要做的准备,是如何在米粮山跟日本鬼子决一死战。
狗娘养的小日本,这一次,我让你有来无回!
那天天气很好,和煦的冬阳温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经炮火洗礼过的山脉,第一次平静而安详地呈现在他的视野里。沈猛子带着警卫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内心里讲,沈猛子是不愿意跟山下的屠兰龙交战的,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包括以前跟着傅将军参加过的那些战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乱打一气。独独令他兴奋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并不明白战争的真正含义,认为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走上这条道,就该拿起刀枪,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后来他渐渐疑惑,这样打来打去,跟做土匪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土匪想抢个山头,称王,傅将军他们抢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来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还讲个行规,无冤无仇的,不抢。曾经有恩有义的,有恩报恩,有义还义。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见道绕着走。傅将军他们不,他们今天是朋友,明天就能打得眼红。昨天还在一起称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经这么笑话他们。后来又觉得自己浅薄,太自不量力,傅将军他们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话?再到后来,他就明白,无论是军阀、大员,还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其实心底里,都有一个“王”字。这个世界,谁都要称王,谁都要称霸,谁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别人身上,于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铁马也好,刀光剑影也好,刀与刀之间拼的,是欲念,是贪,是霸。刀与刀之间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无辜,甚至愚昧。
这样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时间沈猛子异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枪了,想脱下这身甲,赤条条地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种地或者打鱼,总之,能把日子打发掉就行。偏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跟白健江一样,影响了他这一生。是他帮他打开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门,也是他帮他解开了思想深处捆住自己的那根绳索。那人让他明白,战争就是战争,有时候是很不讲理的。自此以后,沈猛子对战争,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沈猛子后来的思想进步,跟这个人有直接关系。
这人没有名字,沈猛子认识他时,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称他七弟。
沈猛子已经很久没见过老七了。
沈猛子一边想着老七,一边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实地看看,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想退到这一带,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还有,白健江说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险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兰龙和土匪刘米儿为什么视而不见?
没想,走进第一个洞时,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地跟着一只野兔跑出来时,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中了刘米儿的埋伏!
往事是没有时间回想的,哪怕那段往事里留下的是整罐整罐的蜜!
况且,沈猛子还不能断定,跟刘米儿的邂逅,到底算不算一次艳遇?沈猛子虽然三十多岁了,女人方面,却毫无经验。拿白健江的话说,对付敌人他行,多少他也不怕,对付女人,外行着呢。
“刘米儿”三个字,偶然跳出来折腾他一两下行,要是让他细细品味或是咀嚼,他没时间,也没那个耐心。再者,副团长白健江也不答应。沈猛子脚下刚一慢,走在前面的白健江就催上了:“大当家的,走快点,是不是又让心事绊住了?”沈猛子干笑两声,往前紧追几步。
两个人在十年前在战火中认识,到现在几乎无话不谈,沈猛子感谢上苍,给了他白健江这么一位好兄弟。让他在生生死死中,感到人生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健江,你说这女人,会不会来邪的?”沈猛子问。
“这可说不中,你没听说她有十八变吗?”白健江道。
“十八变,十八洞,你哪来这么多十八?”
“这你就不懂了,米粮山区,十八是个吉利数,谁摊上谁占便宜。”
“那我们是18集团军,岂不是便宜占大了。”沈猛子笑说。战事虽然逼人,能乐呵时沈猛子还是尽量乐呵。
“你甭做梦,这跟18集团军没关系。”白健江说着话,一跃跨过前面的一道沟。沈猛子紧跟着跃过去,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白健江扶了他一把,沈猛子道:“你心里还有疙瘩。”
沈猛子这话指的是收编事件,被18集团军收编后,白健江一个多月不说话,若不是念着跟沈猛子的感情,怕是早就离队伍而去了。72团让唐培森唐旅长派到米粮山,白健江更是牢骚满腹。当着毕传云的面,还能多少控制点,只要跟沈猛子单独在一起,满嘴的牢骚就挡不住。
“你多想了,现在没工夫计较那些。”白健江说着,猛一扯沈猛子,“你听,前面有动静!”
两个人倏地伏下身去,紧贴着山坡,侧耳细听,沈猛子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好像是撤了?”他说。
白健江又听了一会儿,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没错,撤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奇女峰还远,中间至少隔着两条沟,但就算再远,他们的耳朵也能把对方的足音辨清。这就是功夫!戎马生涯,他们练就了不少奇特功夫,没这些绝活,他们活不到现在。
两个人又往前走几步,沈猛子刚要跃上一土包,前面忽然传来紧密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个黑影朝这边走来。白健江猛地拔出枪,沈猛子一把拦住他:“别乱来,是四只眼。”
几分钟后,黑影到了眼前,果然是四只眼,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腰里扎条布带。那布带是他的护身宝,里面藏着好几种暗器。
“团长,是你们啊。”认清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四只眼的声音兴奋起来。
“前面情况怎么样?”沈猛子情急地问。
“往后撤了,他们不像是跑来搞偷袭。”四只眼抹把汗说。
“全都撤了?”沈猛子又问。
“全都撤了,他们送来了十箱子弹还有二十多支枪。”四只眼高兴地说。
“真的?”沈猛子大惊,这消息太出乎意料了。
“东西呢?”一边的白健江也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惊住了,满脸狐疑地问道。
“我让一川看着。”四只眼道。说完,又觉纳闷儿,追问了一句,“团长,土匪婆这是为哪着啊,竟然想到给我们送弹药?”
“少土匪婆长土匪婆短的,她有名字!”沈猛子恶了一句。四只眼在黑夜里吐了下舌头,大伙都这么叫,他也跟着叫,一时疏忽,竟忘了是在团长面前。
一旁的白健江偷偷笑了笑,佯装严肃地说:“人家那叫红粉团,往后,要称刘团长。”
“是!”四只眼明知白健江话中有话,但还是严肃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
沈猛子没理他,这事太过蹊跷,一时半会儿,他还转不过弯来。
沈猛子和白健江都小瞧了刘米儿。刘米儿暗中派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目的就是想让屠兰龙知道,娘娘山的红粉团有意要增援72团。刘米儿料定,只要屠兰龙得到情报,十有八九就会选择撤兵。他不是傻子,如果红粉团真跟72团联起手来,纵是他屠兰龙拥兵十万,想要米粮城太平,那也是一句空话。屠兰龙果然聪明,还未等刘米儿的机枪队和老虎营抵达奇女峰,五峰岭下的43旅就悄悄往后撤了。刘米儿得知消息,得意地笑出几声。一场箭在弦上的恶仗,就让她这么轻轻一动作,无声无息地给化解了。
老虎营和机枪队按照她的吩咐,直等43旅全部撤走,河畔的112旅也往后退了有几百米,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原路返了回去。当然,过一趟红水沟不容易,怎么也得给72团留下点礼物。刘米儿将两个月前从屠兰龙手下52旅缴获的机枪、弹药留了一部分给沈猛子。她相信,沈猛子看到这些礼物,一定会震惊。
她要的就是这效果。她现在面对着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随时都可能成为敌人,也可能成为朋友,这要看他们如何对待她,更要看米粮山的形势怎么发展。在她作出明确的判断前,她要先把他们搞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当土匪就得有当土匪的智慧,刘米儿占山为王十多年,老司令屠翥诚都拿她没办法,迫不得已跟她签了君子协定,井水不犯河水,隔空,还要给她的红粉团一点儿甜头。她靠的,就是女人的智慧。
这真是奇迹,半夜工夫,72团面临的危机不但化解,还意外收获了一批枪支弹药。沈猛子甭提有多高兴,连夜派人将刘米儿送来的礼物扛了回来。战事算是稍稍松动了些,接下来,就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