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市之进生于水户,是藤田东湖的堂弟,可以说是在水户精神的熏陶下长大的。但直到天皇下诏准许列强要求的兵库开港,直到将军辞职问题得以解决时,他才明白了真正的水户精神。
武田耕云斋及其下众人眼含热泪,在若狭慷慨就义,幻化成了水户精神的魂魄。原市之进原本以为,这场悲剧中的操刀之人并非庆喜,而是自己。然而,这不过是小小的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无论从思想的高度或深度而言,市之进的勤皇与庆喜的勤皇都无法相比。
在市之进的信念中,这不过是出于“倘若放过武田及其下众人,水户本身便会灭亡”这种事关一藩存亡的利己心理。然而,庆喜却有着必须超越这种想法的苦恼与见识,这种见识是一种立足于天地万物的思想,是计较一藩利害或一国利害的现实政治所无法比拟的。
以这种容纳宇宙的视野看穿人类与生命的本质,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祭政”,是渴求天长地久的日本朝廷的滥觞。而心怀这种思想与政治而产生的机构,便是家康经过深思熟虑后创造的幕府。
若幕府没有自我依存的核心,也必将会陷入无边的堕落。基于这一前提,家康公才会命令水户藩祖赖房负责监督德川一族的未来。赖房为了完成监督的使命,首先调查国体,考虑立国之本,并将此志向传给光圀;光圀尊奉先人遗志,以毫不动摇的决心开始了修史事业,其结果便是孕育出了烈公、庆喜及各藩以尊皇为绝对的志士们。
(众多志士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显而易见,必然是在现实政治中实现整个民族的繁荣,但不幸的是,这与国体理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这一切都是在外国列强的逼迫下所掀起的巨浪,然而在采取阻挡巨浪的手段时,却衍生出了超越国体的现实论。
(在这种情况下,领导者究竟应该选择哪条道路?)
想到这里,原市之进愕然不已,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身边的一切事物。
庆喜认为,为了处理这一现实问题,首先必须令天皇下诏准许开港。也就是说,与外患相比,他更加在意的是维持“君臣一体”的国体论。
纵能暂时平定外患,却不可避免地会引发君臣相争的讨长之战……出于此番考虑,天皇最终还是准许开港。然而,不再考虑辞职的将军家茂是否有能力体察其意,使这场内乱得以善终呢?
换句话说,眼下的问题便在于,是否有人能够将庆喜的想法转告萨、长,并能令其信服。市之进仿佛第一次睁开双眼一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身边一切。
(庆喜可以令天皇下诏准许开港……)
然而,庆喜认为不可讨伐长州的想法也好,意欲与萨、长协商的心意也好,都绝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在态度中表露出来。倘若这些想法被将军家茂身边的人得知,一定会引发诸如“看吧!一桥卿果然企图与萨、长结盟,夺取天下”之类的言论,燃起一片猜忌的火海。
因此,庆喜仅仅处理了开港问题,然后只能暂时保持沉默,等待家茂……不,应该说更多地是等待他身边的要臣们自己醒悟。
当然,即便将军决定留任,现在也不能随意向长州进军。
到了庆应二年(1866年)6月3日,新任命的征长先锋总督--纪州的德川茂承离开大坂,向长州进军。
由于天皇已下达敕命,是以家茂及近侍都坚信必须讨伐长州。而在宫廷内部,贺阳宫朝彦亲王也曾特意晋谒天皇,向天皇上奏:“战争不日即将打响,想必诸方多有进言,然当此关头,圣上万万不可犹豫迷惑!”
于是6月5日,先锋总督德川茂承抵达广岛。
将军家茂以大坂城为大本营,将参谋部设在广岛,命令山阴、山阳、四国、九州等三十余藩的士兵将防长的四境团团包围,企图大举进攻长州。
从理论上来看,幕府的战斗力绰绰有余。倘若拿破仑三世的海军也能前来,便更能鼓舞士气,势必能一举击溃长州。然而,正如前文所述,这一作战计划存在一个很大的漏洞。
同年4月4日,萨摩的大久保一藏曾告知长州藩士木户孝允(桂小五郎)时机已至,煽动长州起兵,而庆喜则严厉拒绝了法国公使洛奇提出的援助建议。只要了解了这些,想必是何漏洞便也不言而喻。
6月9日,萨摩藩的使者岸良彦七和平田平六二人特意来到山口,意在促进萨、长之间今后更加的亲睦。
12日,幕府军尝试突袭大岛郡,长州藩的高杉晋作等人大败来犯的幕府军。
13日,高杉等人更是乘坐丙寅丸,闯入停泊在久贺海面上的四艘幕府船舰中间,纵横驰骋,用大炮将对手一一击沉,大展武者之勇。
大岛之战,长州军胜得痛快淋漓。
6月17日,英国公使帕克斯带着金提督自横滨港来到海上的鹿儿岛,岛津久光大设欢迎晚宴。由此可见,当时的外交形势可谓错综复杂。以朝廷为核心的国家体制已经混乱,于是,法国和英国分别将吞食的目标定为幕府和萨摩。
在这种情况下,贵公子出身的将军家茂终于病倒在大坂城中。这场战争所包含的所有复杂与离奇,都是家茂所无法胜任的,他必然无法承受。
在将军家茂极度混乱的头脑中,存在一个无法解开的疙瘩。长州军中混有因萨摩的激励而奋起的奇兵队,而幕府军却对诏书抱有疑惑,二者之间的士气差距直接导致了幕府军的败退。
(如此下去,或许会战败……)
在“结果至上”的战争中,倘若胜利的希望变得渺茫,众人的步伐便会无法统一,大坂城就此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将军家茂终于因脚气攻心而病倒。
7月20日,年仅二十一岁的家茂便撒手人寰。
关于死因究竟是否为脚气攻心,可谓众说纷纭。由于和宫夫人无法陪同将军前往大坂城,因此随行的是小妾“佐伯局”。然而,无论是佐伯局也好,近侍也好,所有人都对将军的病状缄口不言,对其死讯亦秘而不宣,因此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各种无中生有的流言。
将军起初表示咽喉疼痛,几乎无法发声。而他以前便肠胃不好,太医似乎也对此做过诊治。后来突然脚肿以致死亡,因此认为死因是脚气攻心。
自然,毒杀说也流传得煞有介事。至于对假想凶手的推断,可谓极其复杂。
笔者以为,首先受到怀疑的人便是庆喜。
家茂生性温厚,据说一生中绝少对他人发怒,而他却针对庆喜发泄过两次怒气。第一次是元治元年(1864年)5月21日,将军由京都返回江户之时。在返程途中,家茂对老中们说道:“一桥过于瞻前顾后了!”他之所以这样说,只因为他并不理解庆喜的深谋远虑。至于第二次,便是提出辞职时,失口说出或许会由一桥继任将军之位。
由此可见,抛却理性不谈,在感情上,家茂已沦落到了大奥女子的水平。
清点当时江户城内的女中人数,跟随将军家茂的有一百七十六人,跟随和宫的有七十七人,跟随天璋院(岛津氏、家定遗孀)的有八十一人,跟随实成院(家茂生母)的有二十三人。这些女人都认为家茂是一个极好的将军,同时将庆喜当作了争夺继嗣的仇敌,可以想见她们对家茂造成了何等影响。
其次受到怀疑的自然便是朝廷公卿。天皇向家茂下达讨伐长州的诏书,倘若知道家茂并无讨伐实力,就不得不撤销诏书。然而,倘若如此轻易撤销,诏书的权威便会荡然无存,于是只好杀掉家茂……这种阴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第三个受到怀疑的自然便是长州,第四个是萨摩,第五个则是暗中策动并帮助实现萨长结盟之人。
就这样,无数的猜疑相互纠缠,造成了严重骚乱,其情形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
任何物质中都存在核心。而失去了核心的人类集合体,只能称作乌合之众。若要对乌合之众的发展趋势下个定义,也只能说是毫无秩序的弱肉强食。一切真实都由强弱决定,一切正义和非正义都因强弱而被歪曲。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的日本便好似这样一个失去核心而开始分裂的物体。
在外,法国想要通过帮助幕府来成其私心,英国则紧抓萨摩不放,露出殖民国家的爪牙;在内,长州为了生存而拼命奔走,萨摩通过与长州结盟,谋图其夺取政权的野心……
在如此毫无秩序的舞台揭开帷幕时,必然会上演一些丑恶的剧目,自然也便产生了诸多暗杀家茂的流言。
然而,认为庆喜是暗杀主谋的臆想,不过是那些几近疯狂的妇人的妄自猜测罢了。
在酷热的7月17日,庆喜得知将军病情非同一般后,便火速前往大坂探病。当时,就连家茂也主动提出要见庆喜,他一定是想询问当前战况如何。当庆喜被引入起居室时,只见家茂正仰卧在纯白色的褥子上,屋内还有见习御用取次兼小姓组番头的蜷川相模守(五千石)和佐伯局二人。
太医渭川院则退守在隔壁房间内待命。
“你来了。”家茂声音嘶哑地说道,“我自12日起便睡不好,浑身痉挛,痛苦万分……”
说完,家茂似乎想起当前正在进行的战斗,便继续说道:“至于我的病情,你就问问渭川院吧。三四天前,我还能在别人的服侍下起身,现在也不行了,不能怪他。”
通过家茂的话,庆喜听出他还不知道幕府军近期的败退情况。最近几天内,从和歌山、松江、福山等藩一直到滨田藩所在的当麻山的幕府军防线都已被长州军击破,周布川也已明显露出败象。
更重要的是,只要失败一次,那些藩兵就会立刻返回领国。如此一来,他们也算尽到了义理,幕府亦无话可说。
“您不必担心,请安心休养。”
“京都的治安如何了?”
“十分稳定……正因如此,我才能来探望您。”
“是吗?那就多多拜托你了。”
庆喜一边点头,一边绕到被子脚边处。
(看来,病情比想象的更加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