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烤鸭
游故宫,吃烤鸭,见诗人,一位文学青年对我说他到北京的三件事。
我说游故宫,见诗人好办,吃烤鸭倒要长个心眼,北京满世界都有烤鸭卖,所以能吃到好的反而也就不那么容易。
他说他挑贵的吃就是了。北京烤鸭用的鸭子,每只要在5斤8两以上,生长期限要在60天以内,低于5斤半的鸭子就不好吃了,一些饭馆卖三十多元一只的烤鸭是不能代表北京烤鸭的。
他比我知道得还清楚。但我知道的是,并非三十多元一只的烤鸭就不能代表北京烤鸭,八十多元一只的烤鸭就是北京烤鸭的代表。在北京吃烤鸭,一般来说,老字号还是不错的,但也有一个问题,因为是老字号,名声在外,食客流水,他们都来不及现烤,隔夜烤好了,第二天回回温加加热。北京烤鸭的一股子油鲜劲就损失了不少。等有一天吃出北京烤鸭是隔夜鸭子,就知道与现烤鸭子的天壤之别。其中的微妙,我的体会不管是焖炉烤鸭还是挂炉烤鸭,现烤的鸭子都是油鲜的。
三十多元一只的烤鸭,我也吃到过好的,有一家开在朝鲜大使馆附近的小馆子,就烤得很好。
八十多元一只的烤鸭,我也吃到过差的,甚至可以说很差。
北京烤鸭用的是填鸭。填鸭我们是一点也不陌生的,“填鸭式教育”,然后祖国花朵摇身一变为北京烤鸭。鸭子烤好,厨师片鸭子要片片带皮,一共是108片。记住了,梁山好汉是108将,北京烤鸭是108片。质量好的烤鸭,鸭皮的口感油酥,反之鸭皮似橡皮,咬也咬不动。
卷烤鸭的饼,叫荷叶饼,鸭片蘸上甜面酱,放上葱白和瓜条,卷而食之。
三分烤鸭,七分荷叶饼。常常这样,北京烤鸭的味道大致不错了,就是荷叶饼学不了。
荷叶饼、甜面酱、葱白和瓜条,是北京烤鸭的常吃。也有蘸白糖的以及诸种吃法。
烤鸭的起源,有起于南北朝说,有源于隋唐说,近一点也在南宋。这实在很难考证,与其考证,不如烤鸭--把一只鸭子烤烤好,这是最实际的考证。旧书里记载的“炙鸭”,是不就是烤鸭,这样的研究没什么意思。是了怎样?不是又怎样呢?烤鸭的传播,有南方传到北方说,有宫廷传到民间说,有民间传到宫廷说。有文字记载的是,咸丰五年(1855年),有山东人在前门外开设了专售焖炉烤鸭的便宜坊饭馆。同治三年(1864年),又有山东人在前门外开设了挂炉烤鸭的全聚德饭馆。焖炉烤鸭,焖炉有炉门,使用秫秸为燃料,炉内温度先高后低,焖炉烤制的特点是鸭子不见明火,秫秸等燃料放入炉内点燃,将烤炉内壁烧热,将火熄灭,将鸭子放入炉内,关闭炉门,全凭炉壁的热力将鸭子焖熟,中间不打开炉门,不转动鸭身,一次放入一次出炉,所以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北京焖鸭;挂炉烤鸭,不安炉门,用枣、桃、梨等果木烧烤鸭子,果木烧烤,无烟,底火旺,燃烧时间长,鸭子入炉后,要用挑杆调换鸭子位置,以使鸭子受热均匀,周身都能烤到,多了种果木香。
于是它们的口感是不一样的。焖炉烤鸭因为关闭炉门,不见明火,空气湿度大,耗油量小--焖炉烤鸭就像发面花糕;挂炉烤鸭不设炉门,火力猛,受热均匀,皮下脂肪化去--挂炉烤鸭就像生煎馒头。
2006.8.24,下午
富贵衣,叫化鸡
京剧服装,老话说戏衣,戏衣里有一种富贵衣,名字好听,实在是落魄者穿的,即打满花花绿绿的补丁。为什么说富贵衣,因为能穿这戏衣的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连升三级,飞黄腾达。我第一次知道富贵衣,是看《连升店》,剧中人王明芳就穿着它。
戏衣里有富贵衣,烹调中有富贵鸡。
富贵鸡,老话是叫化鸡,听上去不好听,味道却是一流。
有关叫化鸡的传说我所知道的有五个版本。版本越多,越让我怀疑这是饭店老板的营销伎俩。我认为完全出于虚构。餐饮业无论明清,还是当下,竞争一直是激烈的,于是要有伎俩,要有来头,要有逆反。明明好吃,偏说狗不理,但狗从没等到肉包子打狗,肉包子都被人包圆;明明做工考究、手段高明,偏说叫化鸡,别说叫化子吃不到,就是白衣秀才也不能梦见。
先看看有关叫化鸡的这一个版本:明末清初,常熟虞山一带有个叫化子,他到处行乞,有次他遇到一位好心肠的苏州太太,送他一只老母鸡。他是个叫化子,除了手中的破碗,别无所有,怎样吃掉这一只鸡?叫化子像三个诸葛亮想了好久,才一个臭皮匠那样计上心来。他找了一户人家,借了一把刀子,宰鸡放血,除去内脏,又到虞山上挖了些黄泥,把鸡裹成了真正的土鸡--土壳鸡,归拢归拢枯枝败叶,他找了一户人家,借了一粒火种,他点起火,将土壳鸡放在了火堆中。待泥烧干,鸡也熟了,他就敲去土壳,鸡应招而出,鸡毛也随壳脱落,香气四溢,一直飘到大路上,正好大学士钱牧斋路过,闻鸡起舞,他把叫化子吃剩的半只鸡高价买了回家,给他的小妾秦淮八艳之一绝的江南名妓柳如是品尝,吃鸡吧,他劝柳如是,柳如是说:“味道好极了,宁食终身虞山鸡,不吃一日松江鱼。”
这个版本里有大学士、名妓、丐帮人士、不期而遇和美味,还有一点段子的意思,很能满足食客的好奇心。
叫化鸡又称黄泥煨鸡,以嫩母鸡为主料用独特的方法制作而成,是江苏常熟的传统名菜,至今有300多年的历史。
以前我每次去常熟,都要去它的老字号王四酒家吃叫化鸡。吃叫化鸡的乐趣,一是看厨师当着我们的面把鸡拆出,像在北京吃烤鸭一样,看厨师片烤鸭是极大的享受。厨师拆出叫化鸡的一瞬,那一刻的叫化鸡最香。一是吃叫化鸡肚子里的虾仁、火腿丁、香菇丁、鸡仕件之类的东西,它们比鸡肉更为滋润。
叫化鸡拆开了,荷叶黄焖着热香,十分秋色在五官之间。
把鸡裹成了真正的土鸡的泥,传统用的是酒坛泥(现在泥都不用了,与烤鸡看齐),酒坛泥碾成粉末,加清水调和,平摊在湿布上,再将(已经被荷叶等)捆好的鸡放在泥的中间,把湿布的四角拎起包紧鸡,使泥紧紧粘牢鸡,再去掉湿布……
为什么用酒坛泥?说酒坛泥有酒香沁在泥中,能除腥。
捆鸡的除荷叶,还有玻璃纸,荷叶包一层,再用玻璃纸包一层,再包一层荷叶,然后用细麻绳扎牢。
玻璃纸不好,尤其是从荷叶里拆出,显得不够用心。
现在苏州城里也有王四酒家了,那天我去吃饭,非常扫兴,叫化鸡的味道就不去说它了,做好它的确不容易,就是家常菜比如腌笃鲜,竟然也做不好,王四酒家的腌笃鲜加胡椒粉,在我是第一次吃到,太离谱了。
2006.8.30,下午
云想衣裳
在新东方啤酒花园吃饭,我见到菜谱上有一道菜名“云想衣裳”,觉得好奇,我问服务员啥东西,服务员也说不上来。我就点了看看。点菜像点灯,一亮,毫不含糊,什么“云想衣裳”啊,原材料是芙蓉鸡片的原材料,想必厨师做不好芙蓉鸡片,以此藏拙。别以为你穿了衣服或者换了衣服,就不认得你的身体。
由“云想衣裳”,大家打赌,能说出几件“衣”,泳衣内衣不是,是能吃的衣,菜谱中的衣。
“蓑衣黄瓜!”两个人抢着说。
为了决出胜负,考考两人,看谁能说出蓑衣黄瓜的一点做法。
“什么做法,用刀一剐不就完事。”一个说。
评委:“你这不是蓑衣黄瓜,是刽子手凌迟。”
另一个说:“我切黄瓜时,在黄瓜两边放两根筷子,黄瓜就切不断,切完一面后,翻过身,再切斜刀。”
评委:“你基本准确,他罚酒一杯。”
他说:“雪衣银鱼。”
雪衣银鱼啥东西,与银鱼炒蛋差不多,银鱼炒蛋,是蛋清蛋黄一起炒;雪衣银鱼是光蘸蛋清(打成泡糊的蛋清)。从口感上,我更喜欢银鱼炒蛋,色也是银鱼炒蛋,条状的白皑皑是银鱼,团块的黄澄澄是炒蛋。更主要的是银鱼炒蛋不会把银鱼的眼睛裹住,银鱼的眼睛特别生动,两小黑点,洞穿人心。银鱼的眼睛,醒目得仿佛宋徽宗画鸟眼,用漆点睛。
我现在很少吃银鱼炒蛋了,因为银鱼炒蛋尽管蛋还是蛋,银鱼却不是银鱼了,用一种名“柴鱼”的鱼假冒,肉质粗俗,极其粗俗,令人恼怒!
有人说“蝉衣笋片”。
蝉衣笋片的笋不是冬笋春笋,是莴苣。莴苣在一些地方被称作莴苣笋,它从地上绿油油冒出,很像雪中冬笋或者雨后春笋的样子。蝉衣笋片的做法比较简单,将莴苣先横切成段,再竖切成片,越薄越好,蝉衣笋片的蝉衣穿就穿在这里。前提当然是去叶留茎,削去外皮。莴苣的外皮削去得越干净越好(直到茎上没有明显的白纤维,否则口感蹇涩),但酱菜里的“带皮莴苣”又另当别论。酱菜里的“带皮莴苣”真好吃,好吃就好吃在咀嚼莴苣的硬皮(那一刻)。莴苣切好,浇上盐、葱油和绵白糖勾兑的调料汁即可。如果考究一些,可以先用绵白糖渍一下,滗水,再用盐腌一下,滗水,淋上热葱油,要吱吱响的才好。
有的地方把蝉衣笋片叫做“玻璃莴苣”,细考起来,蝉衣笋片和玻璃莴苣还是有点区别。蝉衣笋片的四边成蕾丝状,像绉纱的绿袖子;玻璃莴苣的四边则是平扁的。别看是这么简单的一道凉菜,其中水深着呢。
要让蝉衣笋片的四边翻卷蕾丝,切完后浸入冷水就会如此。
他说:“龙穿凤衣。”
我不知道啥东西,据说就是鸡翅膀里夹带火腿。
轮到我说,我说:“糖衣炮弹。”
2006.9.2,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