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枯树的快乐》
一场极为恐怖的暴风雪之后,
我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枝头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
我,还在苦苦留恋着这个人间。
本来我就已经很衰老了,
已经到了俗话说的风烛残年。
请透过我的创口看看我的年轮吧!
每一个冬天的后面都有一个春天。
当我破土而出的时候,
以为生活永远是微风拂面;
我像一株小小的三叶草那样,
在浩瀚的宇宙中无忧无虑地伸展。
阳光被层层绿叶过滤为温柔的鹅黄色,
我才能避开过于强烈的紫外线,
才能在绿荫下新奇地东张西望,
才能翘首向上,尽情地眺望白云蓝天。
如果没有众多的参天大树,
任何一阵风雨对于我都是致命的灾难;
我听见长者们在战斗中的狂呼怒号,
拼命地摆晃着遮天蔽日的树冠。
等到我可以和长者比肩而立的时候,
才知道生活有那么多困苦和艰难;
我也像长者呵护我那样去呵护后来者
让新生的幼苗都有一个成长的空间。
我用疾风暴雨中屹立的姿态告诉他们
这就是应有的、应有的挺拔!
我用电闪雷鸣下镇定的神情告诉他们
这就是必要的、必要的尊严!
一场恐怖的风暴之后,
我苍老的躯干终于被彻底折断了;
我快乐,非常地快乐,
因为这是我的信念,为爱宁折不弯。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等到林中的篝火砰然点燃;
天上的星光突然暗淡了下来,
我的生命之火迅速把黑夜撕成两半。
我能听见自己的骨骸在燃烧,
人们飘起的裙裾煽动着跳跃的光焰,
唱着既能让人笑、又能让人哭的歌,
面对苍穹,自由地呐喊。
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当朝霞渐渐染红了群山,
我彻底化为了一堆溶于泥土的灰烬,
而后吐出清新悦目的新绿一片。
那才是、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把一切都归还给了这个世界;
一切,我所有的一切,让有限的生命
在爱的传递中成为无限。多好!
《鲜红如花的记忆》
晨光怜悯地簇拥着我,
漫步在那条宽阔的长街上;
平直的青铜色路面,
犹如一面渺无尽头的通天魔镜。
你是天地间的一位行者吗?
那你一定在那里留下过自己的身影。
我也不例外,在那里
至今都还留有繁复的脚印;
有青春舞步的回旋,
有身心沉重的踟蹰;
有失魂落魄的空濛,
有仆倒在地而后起立的尴尬。
还有黯然离去的悲怆,
以及仓惶回顾的疚痛。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
后来者更为深刻的脚印覆盖了;
我低头辨认着多年前的走向,
却又在原地留下了清浅的两行。
当我猛然抬起头的时候,
扑面而来的人流使我惊骇莫名;
如此众多的万物之灵,
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难道我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繁星般密集的眼睛,
竟没有一只像星星那样,
在极度阴暗的云端上,
面对无限强大和诡秘的黑幕,
竭尽有限的生命之光,
天真无邪地纵情高歌。
无穷无尽的人流,
南侧的一半向东,
北侧的一半向西,
一条河床,两股逆向的激流。
应该有脚步擦地的响声,
应该有互道安好的应答。
至少应该有点磕磕碰碰吧,
因为这是一个磕磕碰碰的世界。
应该有穿过黑夜的呐喊,
应该有重逢于黎明的欢呼;
应该有重陷噩梦的狂喊,争辩,
至少应该有一声悲叹……
但是,一个“应该”也没有,
因此我曾疑心过自己的耳朵,
于是就轻轻指弹动了一下耳轮,
立即就听见一串琴弦的铮鸣。
这说明我的听觉确实没有衰退,
那么,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呢?
我斗胆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疑问,
难道它是梦游者幻觉中的产物?
否则,为什么寂静若此?
我被迫又做了一个试验:
用双手为眼球竖起一堵狱墙,
世界也随着沉入黑暗。
当我重新释放一双眼球的时候,
依然是一个有色而无声的世界;
平伸在我眼前的手掌,
竟是一片河道纵横的水乡。
埋头行路的人们,
整齐划一的沉默使我不安。
在天地难容的罪孽面前,
人,竟然可以接受……
是的,人,接受了,
很快就顺从地接受了,
静静地,心安理得,
默默的,噤若寒蝉。
接着就是一场虚妄的大雪,
从容不迫地席卷神州大地,
五彩缤纷的世界,
突然被专横的白色覆盖。
分不出清与浊,
分不出罪与罚。
我沿着每一个人的视线,
去寻找人们目光的焦点。
是长街伸向未来的尽头?
2009年春
还是先行者的脊梁?
是摇曳着的梧桐树的枝头?
还是一排排倾斜的屋顶?
都不是。于是,我希望:
那只是极度悲哀的茫然,
那只是痛定思痛的惶惑,
血的记忆并非鲜红如花的秋叶,
在袅袅西风之中,
怎么会枯黄而后散落呢?
《<悲怆>--柴可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
第一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致命的柔情!
第二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澎湃的激愤!
第三次倾听《悲怆》,
啊!悲怆是绝望的深沉!
谁也走不出悲怆!--
柴科夫斯基告诉我们。
悲怆源于爱,
痛苦源于爱的激情。
当爱河泛滥之后,
那就是悲怆的汪洋大海。
悲怆是命运最后的答案,
悲怆是上苍最权威的结论。
悲怆是凄美的夕阳返照,
悲怆是生命遗留在天地间的余音。
无风的湖面,
无梦的梦境。
无垠的大地,
无奈的流星。
无由的期待,
无声的呻吟。
无语的凝望,
无限的……寂静……
2008年11月18日在上海大剧院听
圣·彼得堡爱乐乐团演奏柴可夫斯基
《雪花的重量》
我从来没想过雪花的重量,
没想过,在此之前。
从来没想到过雪花还有重量,
真的没想到过,在此之前……
雪似梅花,
梅花似雪。
漫天玉蝴蝶,
漫天银花瓣。
雪花落在江南的田野上,
装点着冬天里的春天;
水鸟为了追逐落地无踪的雪花,
赤着脚在湿地上快乐地旋转。
雪花默默地舞蹈,
缓缓地堆砌,
悄悄地凝结,
久久地飘散……
也许只是多了一朵雪花,
负荷立即超过了极限;
天和人的平衡被破坏了!
是偶然,也是必然。
宁静的浪漫立即转换为
一片狼藉的灾难;
轻轻飘落的雪花,
对中国进行了一次最沉重的检验。
我从来没想过雪花的重量,
没想过,在此之前。
从来没想到过雪花还有重量,
真的没想到过,在此之前……
叹息也有回声
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胜利者,
只愿做一个爱和被爱的人;
我不是,也从不想成为谁的劲敌,
因为我不攫取什么而只想给予。
我竟然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
一个误会!有海峡那么深!
我只不过总是和众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
身不由己地哼几句歌。
有时,还会吐出一声长叹,
没想到,叹息也有风暴般的回声!
可我按捺不住因痛苦而流泻的呻吟,
因爱和被爱而如同山雀一般地欢唱;
痛苦莫过如此了,
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掐断自己的歌喉。
1981年春天
1956年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