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一种最讲面子的动物。
对于苏沃野来说,近来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他颜面丧尽。自己的太太为了另一个男人受了伤,而且,而且还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这些事情想起来就让他憋闷得透不过气。他不能不出去走走,他不能不离开一段时间去散散心。他给太太安排了二十四小时的护工,他觉得他已经尽了仁义。
苏沃野向公司告了假,理由是他这一段时间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除了用药之外,医生建议他出外旅游旅游放松放松,所以他打算去东南亚转转。方峻听了,拍着他的肩膀说,“去吧去吧,老伙计,玩玩轮盘赌,看看人妖,带着你的小蜜开开心,什么病都会好了。”
苏沃野却是独自参加的旅游团,他没带罗雅丽。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儿提不起兴趣。
香港的海洋公园,澳门的葡京赌场,泰国曼谷的人妖表演……都是些足以让人沉醉,让人乐不思蜀的好去处。可是苏沃野却很难投入,很难抛开那些缠绕他的念头。当透过巨大的玻璃隔板,看到绮丽的海鱼在柔美地悠游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柳琛站在家中那个热带鱼缸前的样子。当他摇一摇葡京赌场的老虎机,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他就会想到柳琛对那些带有博彩性质的游戏的喜爱。投圈、猜灯谜、算纸牌,买体彩,在柳琛的骨子里有一种对不可知的变数的期待,她渴望命运会给她带来意外的惊喜。苏沃野甚至无法忘情于泰国那些人妖的诱人艳舞,当灯光迷离乐声惑耳之时,苏沃野只要闭一闭眼睛,就会看到柳琛怀抱琵琶的样子。那清越的琵琶声宛如深山溪流,丁丁淙淙,让人神怡。
还有慧慧!!
让苏沃野感到奇怪的是慧慧的小脸儿在想象里总是那么朦胧,让他总也无法看个清楚。若是凝神聚思,若是竭力回想,那张脸就会渐渐清晰起来,清晰成另一个柳琛!
真是不可思议。
苏沃野其实很想家,其实很想柳琛,可是自他出游以来却没有给柳琛打过一个电话。他想以此来向柳琛做出一个暗示,以此向柳琛传递一种信息。那是他无法说出口的一种情绪,犹如骨鲠在喉,憋得他实在难受。
飞机落地时已是万家灯火,苏沃野下意识地拿出手机要给柳琛打电话,刚刚拨了几个字码,却又收了起来。出行那天,他的那辆本田MPV车由机场的停车坪代为存管了,此时苏沃野前去办了取车手续,然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松软的皮沙发欣喜地跳了跳,随即亲热地围贴上来。CD机自动地播放着唱碟,肯尼金的沙克司独奏,《回家》。略带伤感味儿的音调长吁短叹着,在车体里回旋不已。皮座椅味儿,清新剂味儿,内饰件味儿,羊毛脚垫味儿……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气息围裹着苏沃野,让他顿然生出一种久违了的回家的感觉。
从机场高速路驶进市区,路边的楼群和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它们依次向他迎来,又分别离他而去。在那数不清的楼群和灯光中,有一幢楼房在等着他,有一处窗口的灯光属于他,苏沃野因此显得安然而又急切。
他暗暗拿定主意,当他跨进家中与太太重逢之时,一定要亲亲热热,自自然然,让柳琛和他都觉得彼此心无芥蒂……
在楼下泊车的时候,苏沃野抬头望了望自己家的那几扇窗子。它们看上去黑洞洞的,就象盲人失却了眼珠之后留下的空眼窝。苏沃野的心沉了沉,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柳琛应该在家的。
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杂着灰尘味儿的有些阴冷的空气。揿亮灯,于是就看清楚了眼前的起居室,它蒙着一层灰土,那样子就象一处荒芜的园林。花架上的蔷薇花残败了,龟背竹和蜀葵原本浓绿的阔叶也蔫缩着,似乎碰一碰就会凋零。
苏沃野皱着眉头,用纸巾拂了拂皮沙发上的尘灰,然后重重地将自己抛了上去。
他双手抱着脑袋,闭上眼睛稳了稳神。等他把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他一子又跳了起来。热带鱼!那些热带鱼怎么啦?
大沙发正对着养鱼的玻璃水箱,在一盏盏小射灯的映照下,它就象一个晶莹剔透的舞台。那些身穿绚丽舞衣的热带鱼一个个肚皮向上,做出了一个可怖的集体造形……
苏沃野再也无法忍耐,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柳琛的手机。
“喂,我回来了。”苏沃野的腔调有些生硬。
“哦。”柳琛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你在哪儿?”
“姥姥姥爷家,和慧慧在一起。”
从那边的话筒里传过来慧慧稚嫩的嗓音,听不清楚是在背诵,还是在唱歌。
苏沃野说,“你回来吧,带着慧慧。”
“我想,你累了。你先在那边休息,咱们明天见面再说,好吗?”柳琛的回答很沉稳,显得胸有成竹。
苏沃野的头皮炸了炸,“先……”,“再……”,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不,你回来,马上回来!”苏沃野的腔调变得专横起来。
那边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说,“行,你等着。”
大概是因为胡思乱想着,所以在感觉里柳琛赶到的时间要比预想得快。门锁一响,苏沃野就迫不及待地迎了过去。柳琛穿着一件牙白色的长风衣,瞧上去显得更高更苗条。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削瘦,然而双眸却熠熠地闪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唔,你好漂亮!”苏沃野夸赞着,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想要将妻子抱一抱。
柳琛似乎是不经意地偏偏身子,将他闪开了。
苏沃野虽然不悦,但却忍住了,他满脸笑着,用一种慈祥的口吻说,“你怎么没有把我的慧慧带来?她的学习好吧,肚皮上是不是减掉了一点儿膘?”
“慧慧明天还要上课,我来的时候,姥姥已经给她洗了澡上了床。”柳琛说完,轻轻地挨坐在单人沙发的前角上。
“瞧瞧,多脏,多脏,”苏沃野顺势指了指房间说,“你好久没在家里住了吧?”
柳琛点点头,“嗯,先是住医院嘛,出了院,我就回到了我母亲那儿。”
苏沃野情不自禁地用目光扫了扫柳琛的小腹,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什么变化。他想问她身孕的事处理了没有,嘴巴张了张,却只问了一句,“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还行。”柳琛吝啬得很,只给了他简单的两个字。
苏沃野忽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他似有所悟般地拍拍脑袋说,“你瞧瞧,你瞧瞧,我给你带的东西都忘记了。”
他从旅行箱里取出一个首饰盒,盒子里装着一条牙白色的项链,链子雕刻得颇为精细,链坠是一只可爱的小象。
“这是曼谷货,是用真正的象牙雕刻的。”苏沃野举起手,想把它套在柳琛的脖子上。
柳琛却把那项链拿在了手里。“谢谢。”柳琛说。
苏沃野心里不悦,脸上却没有露出来。他摸摸肚子说,“哟,我饿了。你吃过晚饭没有?”
“我已经吃过了,”柳琛沉吟了一下,然后起身说道:“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柳琛在冰箱里找到了两个西红柿几个鸡蛋,给苏沃野下了一锅鸡蛋挂面。汤面盛在碗里端上来,苏沃野热热乎乎地吃着,心里渐渐又有了家的舒适感。
“喂,你先去洗澡吧。”苏沃野用筷子挑了挑碗底的挂面条,心满意足地对柳琛说。
“不了,等你吃完了,我就走。”
“怎么?”
“我以后就在我母亲那边住了。”柳琛平静地回答。
“你,什么意思?”苏沃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柳琛舔了舔嘴唇,有点儿吃力地说,“我想把孩子生下来,我想和孩子的父亲一起生活。”
苏沃野愣住了,“你的意思是,离婚?”
柳琛点点头。
苏沃野仿佛冷不防被人抽了一记耳光,心里又羞又怒。在他的想象中,他或许会抛弃他喜欢过的女人,可是他绝对想不到他喜欢的女人会甩掉他。
这让他太失尊严了。
他呆呆地盯着面前的饭碗,盯着碗底的那点儿残汤剩水。那就是这个家的残局,他就要象这残汤剩水一样被人泼出去……
得了,得了,打起精神。这种时刻,应该象个男子汉,应该有点儿大丈夫气。
“哈哈哈,好啊,”他仰面大笑起来,“我同意。你提要求吧,你提条件吧,我一定尽量满足你。”
柳琛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自己,于是她带着歉意说,“走到了这一步,真是对不起。我没别的什么要求,就是想带着慧慧。”
一想到慧慧也要离开他,苏沃野的心仿佛被扯碎了。他大叫道,“不行,不行!”
柳琛平静地说,“我这是为你着想。如果你再找别的女人,慧慧会成为你的负担。”
苏沃野明白,柳琛说出的是一种冷酷的事实。一想到慧慧会跟着另一个男人生活,会把另一个男人叫做“爸爸”,苏沃野就痛苦万分。然而,他并没有做好独自带着慧慧生活的心理准备。
“不,绝不,我绝不把慧慧交给别的男人!”那吼叫与其说是表达意志,毋宁说是在掩饰自己的绝望和无奈。
“沃野,我不想和你吵架,我本来想另外抽个时间和你好好谈谈。”柳琛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拿上了自己的手袋,“你再考虑考虑吧,不管怎么样,慧慧都是咱们俩的孩子。如果你真的要试着带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想慧慧跟着我跟着姥姥姥爷,会生活得更好一些。”
说完这番话,柳琛就向大门那边走。眼看着就要伸手开门了,苏沃野在后面忽然叫了一声“琛”。
那声音听上去真挚而又动情,柳琛回身站住了。
苏沃野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柳琛感觉到丈夫的身体在发抖,她自己也禁不住抖起来。
苏沃野从来没有在太太面前说过软话,这一回他忍不住求她了。“琛,别离开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柳琛深深地叹了口气,“晚了。”
苏沃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急切地说:“我能改变,你放心,我再不和别人”
柳琛凝视着他,慢慢地摇摇头。“不,我知道你。你做不到,你还会有别人,还会。可是,晏蔚然能做到。那就让两个能够做到的人在一起吧。”
苏沃野的身体发凉了,他苦笑着说,“琛,我担心你,跟着他,你怎么生活?那是个失败的男人。”
“不,他的事情有转机。等那案子完了他就退出来,我们打算开一家民乐店,专门卖三弦、二胡、柳琴、扬琴、笛子,琵琶,古筝什么的……”
“噢,天呐,你也太传统了吧!”苏沃野用手拍了拍脑门,“琵琶,古筝,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多少人对那些东西感兴趣?”
“各有所爱嘛,”柳琛平静地说,“我想,传统的东西也还是有人喜欢的。”
苏沃野再次用力地将妻子抱了抱,然后松开了手。
“好,既然这样,那你就自己保重吧。”
“你也保重。”
……
妻子的离去使得苏沃野愈发感到了这套房子的荒凉,他无心打开电视,他无心在起居室勾留,他懒洋洋地踱进卧室,打算洗个澡就上床睡觉。
卧室的灯光是那种温馨的杏色,然而此刻在苏沃野的眼里却透着寒意。直觉告诉他,这里似乎少了什么。他四下环顾着,目光很快落在了梳妆台旁边的那个红木架上。那是他特意为柳琛订制的放琵琶的搁架,搁架的做工极为精致,镂着花雕着龙凤,看上去古香古色。由它托承着那把典雅的琵琶,卧室里就有了一种艺术气息。
如今,那红木架已经空了。那情形就象美丽的鸟儿已经远走高飞,只剩下一截无用的树枝。
苏沃野拖着旅行箱,准备把衣物放进壁柜里。他拉开柜门,看到的只是一根横在那里的光秃秃的电镀钢管,上面挂着的衣服全都不见了。
柳琛真的走了,柳琛带走了她的四季,带走了她那些琳琳琅琅的色彩。
那天夜里,苏沃野没有睡在他们夫妻共有的卧室里,没有睡在他们夫妻共享的大床上,他钻进书房,把自己扔在了书架对面的单人床上。虽然旅途很疲劳,可是他前半夜一直没有合眼,后半夜朦朦胧胧地迷糊了一阵儿,忽然又醒转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子掉了,身上发凉,心里发空。爬起来到卫生间去方便,不由自主地推开慧慧的小房间。打开灯,摸摸女儿的小被子小枕头,摸摸枕头边上的大布娃娃大布熊,宛如摸到了慧慧柔软的发辫。
抽抽鼻子,周身就灌满了女儿那特有的气息。
从慧慧的小房间里走出来,顺手又推开主卧室的门。厚实的窗帘掩着,卧室显得很深重。书房那边的台灯光斜斜地射进来,大床上影影幢幢的,似乎躺着一个人。苏沃野又吸了吸鼻子,柳琛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心里颤起了一阵阵伤感。
苏沃野回到书房的单人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妻子和女儿的气息仿佛仍在他的身边缭绕。他就在那气息的回忆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睁开眼睛,差不多已是中午十点钟了。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溜走,只把他遗忘在了这儿。他懒洋洋地在被窝里打够了哈欠,这才爬起来。早饭免了,与午饭合资经营。白天呢,整个白天上一些什么项目?请好的假期还有两天,去哪儿把它们消磨掉?苏沃野无聊地开打电视机,忽然想到了罗雅丽。对,约一约罗雅丽,她中午如果能来,一起睡个小觉也很好。
一动了这个念头,就觉得心痒难耐。
“雅丽,我想你了。”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很杂,好象有很多人。罗雅丽在电话那边说,“唔,是你。你等着,我再给你打过去。”
苏沃野放下电话,刚刚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电话铃声就响起来。这次背景很安静,罗雅丽的声音很清晰。“你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长时间也没消息,我还以为你失踪了。”
“去了一趟东南亚,刚刚回来。”
“唔,是被人妖迷住了,怪不得把我给忘了。”虽然说是调侃,语调里还是含着那么一点儿怨。
“哪儿的话,你看,这不是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了嘛。不开玩笑了,真的,什么时候能见你?”
苏沃野认真地问,对方的回答也很认真。
“对不起,我今天特别忙,正和客户谈生意。”
“今天晚上呢?晚上应该闲了吧。”
“晚上,”对方迟疑着,“可能行,也可能不行。”
苏沃野有点儿急了,“哎哟,到底行不行?”
“这样好不好,到时候咱们再联系。”
通完这番话,苏沃野很失望,看来今天是没戏了。
呆在家里这儿磨磨,那儿蹭蹭,眼看就到了中午。苏沃野不想动手做饭,就到外面的小馆子里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坐下来慢慢地独酌。苏沃野好酒无量,两瓶啤酒下肚,人就变得晃晃悠悠起来。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