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我,是她家房后那棵大榆树上的榆钱儿。在那个人人饥馑的年月,平白无故地吃了人家的东西,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告诉她我是勘探队的人,我讲了兔肉包子和黄鼠狼那档事儿。她笑了,她说她早就见过我,她是学校的老师,学校就在我们分队的驻地纸房沟。因为经济困难,上个月学校放长假,临时停办了。
那一次我和她没有聊太久,我还得开车赶到总队指挥部去。我道了谢,就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之后常常会念及她。我想,要是没有遇上她,或许我那么倒下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说,她救了我的命!
我必须去谢谢她。
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送那块猫眼石吧,那是我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探矿时偶然得到的。猫眼石是一种铍铝氧化物,白天它在阳光下色如绿藻,晚上拿到烛光下却又变成了红色。在这石头的中间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白道,宛如猫眼似的含着一缕活光。
这块珍贵的猫眼石还算可以拿得出手,以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再次见到我,她显得喜出望外,竟然脱口说了句,“我想你再不会来了呢”
那语气那神情都让我有些感动,我连连说,“怎么会,怎么会。”
我把猫眼石拿出来送给她,她翻来复去地看着,惊奇地说,“咦,真象猫眼睛,颜色会变来变去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
于是,我就给她讲猫眼石的来历。古时候有个老汉,在山里采药。他很孤独,身边陪着他的,只有一只花猫。后来猫死了,老汉伤心得很,就象葬亲人一样,把花猫埋在他住的山洞里。有天晚上,老汉做梦,梦见花猫在耳边叫着说,你把我挖出来吧,我活了。第二天,老汉真的把花猫的坟包包挖开了。猫的身子已经化了,只剩下两颗眼睛,光滑晶莹,已经成了石头。老人懂了,这是花猫在报答他,把自己的眼睛变成了宝石。老人舍不得用伙伴的眼睛卖钱,就把猫眼石又埋进地里。于是,猫眼石就象花生一样,在地下越长越多,越长越多
她很注意地听着,然后疑惑地问,“我听说过琥珀,那是松脂裹着虫子,埋在地里变成了石头,这种猫眼石,真的是猫服睛变成的?”
我笑了,“当然,这是传说,猫眼石其实是一类具有变色效应的宝石。除了金绿宝石外,还有孔雀石,钠硼解石、矽线石,透锂长石,它们都能产生猫眼效应。”
“你是研究石头的,你留着有用。我拿着就浪费了。”她很认真地要把猫眼石还给我。
我着急地说,“不不不,你才用得着。你可以让工匠做成戒指面,将来结婚时一一”
她脸红了,扭转脸再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她忽然站起身,勾着头说,“忘了,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完,转身去了厨屋。
“别别别一一”我没拦住她。也不好意思跟过去,那样就好象成了迫不及待的馋鬼。
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我贪婪地嗅着,我知道这样很不好,想竭力阻止自己。然而我无能为力,吃的欲望就象一条没有出息的狗,不停地吸着鼻子。那食物的香味犹如带铒的鱼钩,已经钓住了我的魂,它扯着扯着,生生地要将那魂儿扯将出去。
她把装食物的盘子端上来了,白白的,黄黄的,有点儿象烙饼,但是却切成了一条一条的长条形,望上去有些象面条,然而却又比面条宽,比面条厚
我无心琢磨了,我望着盘子,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嘟哝着,“你看我,你看看我一一”
“吃吧。”她说。
我立刻抓起筷子。那吃的感觉很特别,在牙齿间翻搅着柔软,象猪肘子皮。
“是,肘子皮?”我有意和她说话,这样可以将吃的速度放得慢一些。
她摇摇头。
我再嚼,慢慢地就有坚韧泛起来,犹如咀嚼着牛板筋。
“牛板筋?”
“美得吧,尽往肉上想,”她笑了,“慢慢嚼,看你能不能尝出是什么。”
嚼着嚼着,就嚼出一丝丝甜昧儿,裹带着隐约的清香。
“是,笋干!”
“瞧你,哪儿来的笋呐。”
是的,不是笋,在尾子里还带着淡淡的苦味儿。
“好了好了,反正猜不着。它象笋又象板筋,那就是笋板筋了。”我用筷子点点盘子,自我解嘲地说,“这是,煮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是蒸熟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哦,猜出来了。它有点儿干,有点儿胀,有的地方还有点儿焦黄--
“是烤的。”
她再次点点头,又摇摇头。
“啊哟,瞧你,又点头又摇头。是又不是,不是又是。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做的。”
“它是煮过的呀,煮了就能去苦,去涩。它又是蒸过的呀,一蒸就蒸软了,发泡了。然后晾干用火烤,焦绷绷的,胀膨膨的,香。”
“嗯,你可真会做,”我由衷地夸赞着,“看得出来,你过日子,准是把好手。”
她的眼波蓦地一闪,即刻红了脸,低下头再不出声。
空气里飘浮着异样的紧张感,我也低下头,一副专注于吃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说话。
终于吃完了,终于要告辞。
她送我,一直送到停在土路上的大屁股吉普车旁。
我坐进了驾驶室,她忽然开口道,“你说的,--笋板筋,喜欢吃?”
细细的眉眼间似乎含着笑。
“嗯。”
“那,想吃的时候,就过来。”
黄土高原这苍老的皮肤,它有如此多的峁峁梁梁沟沟壑壑。我的车开远了,顺着折折弯弯的土路滑向很远很深的沟底。我的心也渐渐地陷落下去,犹如沟底一般灰暗,沉闷。榆,榆--,我默默地念着,面前浮起她细细弯弯的眉眼和细细溜溜的身条。
就在我仿佛沉入沟底之时,那条土路却蓦然折返而上,它攀升着,攀升着,让人变得明朗,变得轻快。不知不觉,我已来到了峁顶。蓝天就在我的头上,还有缠绵不去的白云。
我情不自禁地偏转头。榆!--,她就站在对面的山梁上,向我招手。在她的身后,是那小院是那房子还有房子后面高大的榆树。哦,这就是黄土高原,它是如此的神奇。你觉得走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当你从沟底升起来的时候,你才发现你居然和对面的山梁近在咫尺。
她是一直站在那儿的,她就站在那儿送我,望我!
“喂!--”我把车停下,向她招手。
“哎!--”她高兴极了,跳跳蹦蹦。
是的,仿佛很近。是的,仿佛伸手可及。我心里忽然想起当地人唱的那支歌。
对面呀圪梁梁上那是-个谁?
那就是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在呀圪梁梁上哥在沟,
亲不上那个嘴唇唇招一招手
把手招了又招,然后我重新坐进车里。心中怀着甜蜜,还有淡淡的伤感。
从那之后,得了空闲我就会悄悄地去往贺家村。风风雨雨地开车去,翻山越岭地走着去,为了萦绕于心的小房子小院子和院子后面的大榆树,为了挥之不去的“笋板筋”,为了伫立在圪梁梁上的“二小妹姝”!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记得那一次我去的时候,贺榆和我就在她家的院子里坐。我们一起看着熟柿般的夕阳从塬上缓缓地滑落,远处的山山峁峁沟沟梁梁笼在了纱帐-样的暮色里。
似乎有什么会在那纱帐里发生,似乎有什么会从那暮色里走出来。
我们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开口说,“真对不起,再也没有了。”
“什么?”
“你喜欢吃的,‘笋板筋’。”
不只是抱歉,她的神情里还透着一种痛切,透着一种张惶。
我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饥馑的年代,我一次次地到她这里来,“笋板筋”已经-次又一次地充填了我。
“哦,没什么,没什么,没有‘笋板筋’吃也很好,”我安慰她,“你看我,吃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到现在还不知道,‘笋板筋’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她起身领着我走。我们一起绕过房山墙,来到了后院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大榆树,她仿佛剥脱了外衣,赤裸裸地站在那里。她那雪白的肌肤在朦胧的暮色里显出一种别样的婉约,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
我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抚着她。她是光滑的,但是她已经干枯。赤裸裸的,白花花的,她把它自己给了我。
“她,死了。”我说。
“是的,死了。”
我的心里生出许许多多的感慨。唉,我只顾吃,吃,竟不曾留意这棵默默无语的榆。
“讲讲,讲一讲怎么回事。”我说。
她没有讲她是怎么剥她的,她讲了母亲当年怎么在屋后种下了它。
暮色已然深远,已然望不到黄河的那-边。那一边应该是野草萋萋的内蒙古大草原。这里是走西口的地方,父亲当年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看着榆树一年一年地长,母亲说等它长大了,就用它做梁做檩盖新房,招一个上门女婿来。母亲没能等到这一天,母亲得了肿病,去年春天闭了眼
榆是母亲萦绕不去的心愿。
可是它死了。
榆是苦的,涩的,香的,甜的哦,那煮了又蒸,蒸了又晒,晒了再烤的榆啊!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极远极远的,有谁在塬上拉着长嗓。时有时无,时断时续。“黑圪靛靛头发白圪生生牙,小嘴嘴说出那奴奴话哎哟,毛葫芦眼睛该叫哥哥咋!--”
是啊,面对着她那双毛葫芦眼睛,该叫我咋做呢?
“我娶你。”我对她说。
我开始吃她,吃她细细弯弯的眼眉,吃她软软乎乎的鼻子,吃她活活灵灵的耳轮
她喃喃地说:“你,你可真会吃呀!”
当我吃着桑乐的小腹时,我看了看表,七点五十了。平常这个时候我已经结束了晨练,正和贺榆坐在餐桌前吃着鸡蛋喝着牛奶。
“我恐怕得打个电话。”我说。
桑乐点点头。
“喂,”我对电活那边的贺榆说,“我回不去了,我碰上了一个朋友,正在朋友家里吃早饭。有,有,有鸡蛋,有牛奶”
我望着面前的小腹和乳房。那是奶油,那是蛋白,上面有两点果酱,蓓蕾一样紧实而红润。
“能回来吃午饭吗?”电话里传来贺榆的声音。
我看着桑乐的眼睛,那眼睛狡黠地挤了挤,然后闭上了。
“朋友相聚,机会难得。再联系吧,很难说”
“唔,留点儿神,胃口不要太好了。”声音似乎挺平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象被扎了一下。于是,匆忙收了线。
桑乐欢呼一声,满意地伸出双臂,把我往大毛巾被里拖。我刚刚滑进去,却脱口叫了一声,“哎哟--”。还有一个人么?我碰到的就象是男人毛茸茸的腿!
“怎么了?”桑乐疑惑地问。
我定定神,笑着说,“什么东西?”
“哦,是毛毛一一”
她勾勾腰,从毛巾被里拿出个绒熊来。
“小时候,我爸爸送给我的。抱着睡,惯了。”
颜色旧了,毛有点儿脱了,它可真算得上是-只老熊,
“喂喂喂,毛毛,请你靠边儿呆着去吧。”我把那老熊扔到了床头柜上。
“来呀,让我抱抱你这个老熊。”她叫着。
她在吃我了,她吃得欢天喜地,啧啧有声。她这样吃不能不激起我的食欲,我也要吃出声音,吃出欢畅来。我们对饮,我们对乐,我明白这是大餐,这是盛宴,眼下只不过刚刚喝了点儿开胃酒,尝了尝拼盘凉莱。
热莱正要端上来,窗玻璃那边忽然传来了响声。蓬蓬,蓬蓬,节奏不疾不缓,强度不强不弱,听上去就象雨点在敲打,然而外面却分明没有下雨。
“有人!”我说。
“不可能。我妈不在,前院的门锁着,没人能打开。”
于是,我们继续。
那敲击声也继续。
桑乐怔了怔,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她尖锐地一笑,旋即向窗子那边嚷道,“别敲别敲,我过去了。”没等我回过神,她已经匆匆地披好睡衣,跳下了床。看着她开门而出,我也穿起衣服,跟着走了过去。
我们来到院子里,四下望望,没有发现什么。桑乐就站在窗台旁边。从那个角度向房间里望,只能看到窗纱隔着的窗帘。我用手捉住一支晃来晃去的爬墙虎,自嘲地说,“是这家伙做怪吧。”
“不可能,它没有那骨头,它不敢那么响地敲窗。”桑乐抽抽鼻子说,“你仔细闻闻,好象有什么气味儿。”
我认真地嗅着,隐隐约约的,似乎是-股中药味儿。
“是中药。”我说。
“嘻嘻,对呀,”桑乐忽然又尖锐地笑起来,“是中药,我妈常吃。”
她的话里,似乎有什么意思。我正在琢磨,桑乐却转身回了屋。
重新回到床上,却找不到重新做起来的兴致。几乎是同时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又同时做出心领神会的苦笑。她和我都明白,彼此都没了食欲。那期待中的大餐只好就此而止。
回到家里,差不多已经到了正午。起居室里洋溢着一股可疑的蒸汽味儿,熨衣板架在沙发旁边,贺榆头也不抬,正在熨衣服。
我走到衣架那边挂外衣,顺口说了句,“忙着呢。”
“忙。”
我向熨衣板上瞥了瞥,猛然发现上面躺着我最喜欢的那件花格尼西装。
“哟,你动我这件西装干什么?”
“我看着有点脏,替你洗一洗,熨一熨。”
我无话可说。她完全知道这是全毛料,她完全懂得这种东西只能干洗不能放在洗衣机里搅。
她狠狠地把热熨斗按下去,一股白汽恶毒地冒出来,被蹂躏的毛料西装在热压下“滋滋”地叫。
完了,它已经被她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