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杀一个人为何这么难
“我不明白，为何想要杀死一个人，竟然如此困难？”
随着这压抑低沉的声音，“喀”地一声脆响，一只北宋宣德年间出品、名贵万分的白玉梨花杯在三只细长白皙的手指下碎裂成片。
杯中美酒，泼洒满手。
出言者恍若不觉，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细瓷碎片挥洒落地，随手抽出一块雪白的纱巾，轻轻擦拭着右手的酒渍。
那是一个白面短须的中年人，相貌儒雅，衣饰华贵，举手投足风度翩翩，一看就知是那种出身良好、喜爱风花雪月的世家公子。而事实上，他也正是出身帝王之家，乃是名符其实的天湟贵胄。
在京师，只要提起六王爷的名字，人们联想到的就是最香醇的美酒，最神骏的快马，最奇异的珍玩，当然还有最动人的少女。
这些都是六王爷的最爱。
很少有人知道，在所有六王爷拥有的东西之中，他更爱的却是权力。
作为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他已经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但六王爷仍然觉得很遗憾，很不满足，他孜孜以求的，是那“一人”的权力。
这正是他深夜来到这间密室的原因。
此刻，他面容阴枭，目光灼灼，正紧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更确切地说，他是盯着一个斜躺在轮椅小车上的瘦弱老者。
这老者年纪在六旬以上，须发花白，面色焦黄，神情萎顿不堪，一副重病缠身，大限将至的模样。
老者连声咳嗽，看似十分辛苦，不过他还是说了一句话：“因为他是燕赤行，‘战神’燕大将军。”
六王爷冷笑：“那又怎样？所有人都会死，不见得他是‘战神’就能长命百岁。”
老者微微摇头，叹气道：“可是燕赤行与别的将军不同，他不但有一个好兄弟，还有一个好妻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身好武功。上天对他既然如此厚爱，我们要想杀他，当然不会太容易。”
六王爷不禁默然。
他当然明白老者所说的，句句是实。
因为这几句简简单单的实话，乃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一言堂”，用数十名一流杀手的鲜血和生命才换来的。
换句话说，没有人比“一言堂”的幕后大老板“鬼狐”萧狸更了解燕赤行。
六王爷沉默片刻，忽道：“狐老，本王一向很看重你的才干，所以才委你重任，但你们‘一言堂’显然无法独力完成委托。唉，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现在时间紧迫，本王别无选择，只好另寻良策。”
萧狸细眼微眯，闪过一抹狠毒的杀机，淡淡道：“什么良策？”
六王爷沉吟片刻，轻声道：“伊哭要来了。”
萧狸一怔：“‘冷血人’伊哭？他要来？”
六王爷点点头，道：“十日前，本王的特使已经远赴关外，送去定金，伊哭已经答应出手。现在他应该已经在来京师的路上了。”
萧狸灰黄的脸颊上泛起潮红。
如果说“一言堂”是关内最恐怖的杀手组织，那么伊哭所代表的“暗箭”则是关外同类的杀手组织。所不同的是，一个声威显赫，一个籍籍无名。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就是“暗箭”的宗旨。
多年来，他们不求虚名，行事低调，所采用的手段也十分隐秘。若非同道中人，根本就不会听说有这样一个“组织”，更不会知道其首领――“冷血人”伊哭。
萧狸目光冰冷，缓缓道：“王爷，你这么做，并不合规矩。”
若非对方乃是手握重权的当朝王爷，只凭他说的这几句话就该一刀杀了。
六王爷显然也明白萧狸话中的潜台词，他狠狠道：“本王已经无法再等，燕赤行必须在十天之内死。”
萧狸不解地皱皱眉头。
他不明白六王爷为何如此着急，反正都等那么久了，又何必急于一时。不过看六王爷目中凶光灼灼，脸色铁青，显然是对燕赤行恨之入骨，急欲除之后快。
似乎要强调这一点，六王爷再次伸出一个指头：“十天，只有十天。”
顿了顿，六王爷补充了一句：“十日后，是本王的五十大寿，本王会在家中设宴为皇上冲喜，燕赤行一定会来。本王不想看着他活着离去，你好自为之吧！”
他如此焦虑并非无因。
据宫中内线传出的绝密线报，皇上纵情酒色，身子骨已经一日不如一日，现下已经出现便血的恶兆。御医私下议论，皇上大去之期已经不远，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半个月？
那就是十五天。
六王爷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掂量着这沉甸甸的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中，只要巧妙布置，周密安排，一旦皇上驾崩，留下懦弱无能的太子，他将以皇叔身份总揽朝政，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迫新皇退位，又有何不可？
只可惜，在这条通往皇权的大道上，还有这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那就是燕赤行。
同朝为官多年，六王爷深知燕赤行为人深沉多谋，智勇双全，在朝中百官甚至京师驻军之中享有崇高威望，只要他出面振臂一呼，京师驻军必然群起响应，那时自己什么大计都将付之流水。
一想到这里，六王爷就不禁心惊胆战。他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甲士在燕赤行的号召下呐喊着冲入皇宫，将他从那梦寐以求的龙椅上拖了下来，送上那鲜血流淌的断头台……
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燕赤行必须死，而且越快越好。
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二． 杀人竞赛
萧狸在沉思。
六王爷已经离去，但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却沉甸甸地压在萧狸的心里。
十天，只有十天。
闪烁的烛光，映照着他枯黄瘦削的面容，显示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那难言的衰老和憔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面前这个衰弱万分的垂死老人，竟然就是武林中最神秘、最残忍的顶尖杀手――“鬼狐”萧狸。
对于萧狸，武林中曾经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但比较一致的看法则是：“那是一个同时拥有狐狸的狡诈、豺狼的凶残，山鹰的冷酷，蛇蝎的狠毒的人。对付他的最好办法，就是千万不要去招惹他。”
虽然如此，可还是有许多人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因为他们虽不想招惹萧狸，萧狸却要看在银子的份上去招惹他们。
渐渐的，萧狸在武林中的名头越来越大，而他一手创办的“一言堂”，生意也越来越好。
甚至，连权倾朝野、威名显赫的六王爷都找上门来，要和萧狸做一笔生意。
千两黄金作为定金，杀当朝第一重臣，官拜镇远大将军的“战神”燕赤行。事成之后，另有九千两黄金酬谢。
万两黄金的大生意，并非什么时候都有的。
起初，萧狸有些犹豫。
毕竟燕赤行并非普通江湖人物。此人号称“战神”，在战场上神勇盖世，百战百胜，无论是在朝中还是江湖，都拥有“神”一样的巨大威望。若接下这桩生意，无论成功与否，都很难预料此事会引发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思索再三，萧狸最后还是接下了这笔生意。
他无法抗拒万两黄金的诱惑，更无法抗拒那随之而来的巨大声誉。
武林中早就在秘密流传，谁能杀死“纵横大江南北，气吞万里如虎”的“战神”燕赤行，谁就是当之无愧的“杀手之王”。
杀、手、之、王！！！
对一个杀手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这种诱惑，甚至使已经退隐江湖多年，一直在暗中操纵武林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一言堂”的“鬼狐”萧狸，也不禁心弦悸动，答应出手一试。
可谁能想到，这“一试”的结果，竟然是如此凄惨。适才六王爷那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萧狸已然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是在号召两大杀手组织的首领“鬼狐”萧狸和“冷血人”伊哭，来一场刺杀竞赛。
“战神”燕赤行的命是竞赛的目标。
而奖牌则是万两黄金和“杀手之王”的宝座。
三． 一言堂的结论
先前选择接下这笔生意，“鬼狐”萧狸并没有掉以轻心。
杀人，在萧狸看来，绝不是简单地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这么简单。对不同的人，应该有不同的杀法，更应该有不同的技巧。简单点说，杀人也是一种艺术。
这数十年来，萧狸孜孜以求的，就是杀人的艺术。
江湖中人都知道，如果你想让某人永远消失，只要你找上“一言堂”，又付出了他们要求的代价，那么你就不必再为此担心。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有办法让他或他们永远消失。
这就是“一言堂”。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一言堂”。
在“一言堂”的“议事大厅”正中，立着一块青云岩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那都是惨死在“一言堂”各种杀人方法下的各色冤魂。
萧狸已经决定，要将“燕赤行”这三个字铭刻在石碑的最高处，以便令后代子孙永远铭记。
为此，他派出了他最得意的大弟子、也是“一言堂”的大总管“阿鬼”去负责调查燕赤行。
“阿鬼”就是那个始终站在萧狸的轮椅车背后的那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和来历，无论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只知道他的外号：“鬼见愁”。
他也确实是一个让鬼见了都会发愁的人。
三个月的调查后，“阿鬼”回来了。萧狸因此知道，燕赤行大将军虽然身居高位，性子却十分随和，为人也十分低调，一向讨厌前呼后拥、随从如云的高官派头，所以他出门往往仅带数名亲兵，有时甚至不带亲兵，只带一个亲信随从。
像他这样行事的人，简直就是刺杀的最佳目标。萧狸有了这样一个结论之后，针对燕赤行的一连串暗杀狙袭活动，迅疾展开。
但是在刺杀行动开始之后，萧狸立即发现，他忽略了两件事。
第一，燕赤行本人武功深不可测，且对危险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奇妙预感。萧狸很久之后才弄明白，这种奇妙预感得益于燕赤行多年来的行伍身涯，是从无数次的枪林弹雨和生死关头磨炼而成的。
其次，燕赤行有一支精悍而又忠诚的卫队，为首的则是燕赤行与之兄弟相称的“丑剑客”辛不弃。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每个人都是曾经跟随燕赤行出生入死，久经沙场的勇士，见惯生死，自然也就不畏生死。由这样一群人保护，要得手自然更加不易。
“一言堂”最先出手的是“大杀四方”的范氏四兄弟。范东、范南、范西、范北四兄弟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燕赤行的大将军府门前摆小摊卖杂货，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这一日，燕赤行未带随从出府闲逛。等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四兄弟自然不肯放过，一声呼啸，同时出手。
六十三枝各式各样淬毒的暗器从四面八方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暴袭过去。照范氏兄弟的想法，这一下还不把燕赤行打成刺猬？但燕赤行反应之敏捷，动作之灵敏，令当时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包括范氏四兄弟在内无不惊诧万分。
只在这一瞬间，燕赤行已扯下身上长袍，卷起一阵狂风，将六十三种暗器一齐卷在长袍中。然后，长袍一抖，六十三枝暗器竟然以比他们发射时更快的速度回射四人。
于是，“大杀四方”范氏四兄弟在发出六十三枚暗器后的眨眼之间，就成了四具尸首。他们虽能一瞬间发出数十枝暗器，但却接不下这许多暗器，更何况是淬有剧毒的暗器，所以他们只有死。
第二次进行行刺的是“六丁六甲”。十二个杀手化装成各色人等埋伏在燕赤行的必经之路上，作猝然一击。
多年来萧狸曾秘密豢养了许多死士和杀手，用来对付各种仇家和做大“生意”。“六丁六甲”就是他的组织“一言堂”中颇有名气的一队杀手。本来“六丁”和“六甲”从来都是单独执行任务，但这次，他们破天荒地联手了。
第一次的联合却并没带给他们好运，因为自上一次刺杀后，燕赤行身后，随时随地都跟着“丑剑客”辛不弃和十八名精悍的卫士。一场苦战，七名卫士丧生，但“六丁六甲”却无一例外地全军覆没。其中有四人是死在辛不弃的“空灵剑”之下。
“鬼狐”萧狸不相信自己会失败。
第三次他安排出手的是号称“杀手凤凰”的杏花、杏雨姊妹。这两个冶艳放荡，心狠手辣的美女，艺出蜀中唐门，亦即制毒使毒的高手，最大的本领，就是杀人于黯然销魂之间。这两姊妹也确实不负众望，她们先以美色诱骗统领府的厨子，然后觑准机会在送给尉心鹰的食物中下了“寒夜一点红”。
“寒夜一点红”是唐门三大剧毒之一，毒性猛烈，且无药可救。杏花姐妹下的那份量已足够毒死十头大象，但燕赤行却行若无事。
起初萧狸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弄清，原因乃是燕赤行有一位好老婆。
他的第三位如夫人蓝心语，乃是中原武林“百毒门”掌门“百毒天尊”蓝天野的掌上明珠。武林中曾经有这样一个传说，天下间没有“百毒天尊”不知道的毒，也没有他解不开的毒。有这样的家世，燕赤行若是会被药物毒死，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当然，这杏花姊妹发现这个秘密的同时，也就是她们授首之时……
“鬼狐”萧狸有些焦躁了。
焦躁原本是杀手的大忌，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如此三番一败涂地，损折众多部属暂且不说，辛苦建立的“一言堂”颜面何存？
如今，更令萧狸雪上加霜的是，伊哭要来了。
如果燕赤行死在伊哭手中，他还有脸在江湖上混吗？
思忖良久，萧狸抬起头，缓缓道：“阿鬼……”
阿鬼急忙上前两步，道：“师父。”
萧狸缓缓道：“立即启动‘绝杀计划’！”
阿鬼微微一怔，呆滞的面容霎时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嘴唇抽动了一下，犹疑道：“师尊，未到最后关头，还是再考虑一下……”
萧狸摇头苦笑，道：“还考虑什么，我们已经别无选择。难道你想看着伊哭得手吗？”
话音未落，萧狸忽然用手帕捂住嘴唇，连声猛咳，面容涨红，额头青筋毕露，状极辛苦。好一会，萧狸才止住咳嗽，拿开手帕。
帕中点点桃花，触目惊心。
四． 你愿意为兄报仇吗？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蹄声得得，一辆装饰华美的黑篷马车辘辘驶来，稳稳的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庄院的门前。
车帘掀开，一个体态婀娜，容颜绝美的少女跳出车厢，移目四望。
她年纪大概在十八、九岁，肤白如雪，眉目如画，身段曲线更是曼妙之极。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过于辛劳，那少女的双颊上，微微泛起了一股红意来。那种自她腴白柔嫩的肌肤之中直透出来的绯红，使她看来更娇柔，也更艳丽。
庄院门前守候的一名丫鬟立即上前笑道：“谢姑娘到了，快请进吧，老爷已经久候你多时了。”
谢盈轻轻咬了咬樱唇。
直至此刻，她还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日前，她在家中收到一份奇怪的信函，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令兄谢懈已遭奸人所害，欲知详情，请随来人抵京面晤。”
末尾并无署名，但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条青灰腰带。
谢盈认得那条腰带，那正是她亲手缝制后送给兄长谢懈的生日礼物。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登上了下书人的马车。一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内抵达京师。
谢盈渴望立即解开胸中的疑团，更想立刻知道那个杀死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的凶手的名字。当她提着长剑，刚想入内，那丫鬟道：“谢姑娘，按照规矩，要先蒙上双眼，才能让你见老爷。”
谢盈一楞，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任由那丫鬟在眼前蒙上一方黑巾，顺从地让她搀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向里走去。
那丫鬟甚为细心，一路上轻声提醒谢盈，何为台阶，何为曲廊，何时抬脚，何时落足，直走了好一会，谢盈感觉自己似乎正顺着石级走到了一处阴冷潮湿之地，耳边不时有松枝火苗轻爆之声。
终于，那丫鬟道：“到了。”替她解下了蒙在眼前的黑巾。
谢盈眼睛被蒙得太久，甫一睁开，立觉灯火刺眼，急忙闭上。休息了一会，再缓缓睁开，这才渐渐适应，四下一打量，自己正置身于一间幽暗的地下室中。四周均是青花大石，壁上火把火苗跳跃伸缩，散出淡淡的黄晕。
而在自己面前，一张宽大的青石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老者。旁边还立了一个青衣少女，正是适才引路的丫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