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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幸好家里没有人在等我回去,我一回到屋子里便倒头就睡,这一天简直是场噩梦。

无论是喋喋不休的海鸥和吱吱喳喳的苍鹭,或是哈龙桥上零星的车流和远方一零一公路传来的笛声,都没办法将我吵醒。就连日落房产工地上的卡车、榔头、电锯所交杂发出的隆隆噪声,也对我毫无影响。我一直到睡够了,才自己慢慢醒来,茫然地研究着一粒在空中盘旋打转的灰尘,这让我想起从前在我婴儿床上旋转的电动小鱼。根据妈妈的说法,我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鱼”,剩下的要怎么想就随便你了。我闭上眼睛,各种影像开始在我眼前盘旋,其中最清楚、最强烈的就是安琪和那张邻家女孩的照片。我将两者融合在一起,果然在我和床单缠绵亲热时发挥了短暂的刺激,但邻家女孩的脸又突然变成那个电视台模特儿假人的脸,这把我吓得几乎完全清醒过来。无论我多努力,就是没办法把安琪的脸固定在融合的影像中,这会让我有罪恶感,而且把她的脸和别人的身体拼在一起,更让我觉得自己不忠。把弗洛伦斯“在清醒时做梦”的小技巧用在这么唯心的目的上,感觉也不是很好。

我门上的插栓早已经松了,所以只要有人敲门就会配合地咔嗒咔嗒响。但这一回,我听到门发出极富节奏感的咔嗒声时,不仅没有醒过来,反而更迷惑了。

我为什么没听到有人爬上楼梯的声音呢?妈妈是唯一敢冒险上来的人,但这个时间对她来说还太早,不是吗?刚刚所有跟性有关的念头,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匆忙拉上短裤,心中暗暗祈祷--要是费普斯的话,就是上帝助我了--不管来的人是谁,最好刚刚都没有人从窗户偷看过我。

我打开门,我的安琪·史坦纳正站在门外垂眼看着我,她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媒体宠儿来啦。”她边说边瞥了我赤裸的胸膛一眼。

这是安琪第一次在不是当保姆的时候来我的房间,也就是说,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房间里成堆的书、袜子和内裤,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双脚大开着一屁股坐在我皱巴巴的床上。身上闻起来有香烟和肥皂的味道。

“恭喜哦。”她说,目光再次扫过我已经红彤彤的身体。

“恭喜什么?”我问,“我刚刚正在做伏地挺身和抬腿运动,为明年的摔跤比赛做训练。你知道的,如果我愿意的话,是有可能出赛的。我是说,他们也想要叫我参赛,可我还不确定。那个教练是个怪胎,而且我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做……”

我在某些书上看过,人在说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也许这就是我会觉得头晕的缘故吧,如果我再一直说下去的话,可能会马上昏倒在地。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歪嘴笑了笑,然后抬起臀部,抚平底下的床单。“所以,你是怎么把最近的新发现变成头条新闻的啊,自作聪明的小鬼?”

“那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不是吗?”

“很丢脸耶,”我口干舌燥到嘴唇都粘在一起了,“我真没听过沙滩跟我说过话,好吗?”

她咯咯笑道:“我以前只知道,报纸上写的向来都是些下作的事,现在突然间,竟然出现了一篇和我的小迈尔斯有关的温馨小故事。”

我考虑要不要告诉她关于第七频道的事,还有我是多害怕自己跟他们说得太多了。但突然间她的头躺了下去,开始在我的枕头上滚来滚去,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也前后摆动着,我这才发现自己邪恶的想象又修补得更完整了,因为有她在现场。

“迈尔斯。”

“干吗?”

“我可以在这里抽烟吗?”

“当然可以,我常这么做啊。”

“为什么?抽烟是最蠢的行为了。”她边说边拿出一根烟来。

“没错,”我说,“所以我也不经常抽。”

她听完大笑起来,但即使她在嘲笑我,我也只想待在她身边。

我回忆起安琪来当保姆时,我看见她下跳棋的样子,或是大声咆哮把艾瑞克森家的猎犬吓得跳走的模样。我还想起我们爬过她家的草坪,假装正在攀岩的情景,我会不停大叫:准备攀登--我只会这么一句行话--直到她输掉为止。我们曾经一起在沼地上闲晃,安琪是第一个陪我在那里消磨时间的人。她教我识别飞过的鸟儿的种类,告诉我如何从蚌壳上的轮环推测蚌类的年纪,还花了一个秋天的时间解释鲑鱼像回旋镖一样轮回的生命周期。那时候的她瘦得像个芭蕾舞者,脸上满是雀斑,一头从未修剪过的闪亮乱发。我那时才一年级,穿着成人用的救生衣坐在她的独木舟船头,看着她将船划向那些游弋在整个海湾里、像特技演员般跳跃个不停的鲑鱼。她说它们这样疯狂地跳跃着,是为了要松开身上的卵囊。她还告诉我,当它们还只是一丁点大的鱼宝宝时,他们就要离开故土,在海洋中游历三年后,才会游回家中产卵,死在当初孵化自己的同一条溪流里。“迈尔斯,你觉得它们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可当时的我已经被吓坏了,说不出话来。那些跳跃着的鲑鱼看起来是如此的憔悴和可怕,它们伤痕累累、体色黯淡,身体两侧的皮肤斑驳脱落。其中有两只跳得太近,让安琪连声诅咒起来,接着又有一只冲破水面,朝我们的小船中央蹿了过来,又猛地一冲撞上了船身,我慌忙抓住扶栏。“你走路不长眼睛啊!”安琪冲那条鱼大吼,然后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安琪盯着自己吐出的烟雾,萦绕着飘向天花板。“迈尔斯,老实告诉我,你觉得我的歌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我的脑子一时塞住了。“我很喜欢。”事实上我并不喜欢她唱得那么用力,她的声音总让我联想到警笛,“我觉得歌词很棒。”我又加了一句。

她又吐了一口烟,说:“不要谄媚,迈尔斯,拜托你绝对不要谄媚我。我的世界里已经充满太多一心只想讨我欢心的人了。”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吧,”她说,“那你说说你最喜欢哪段歌词。”

“我喜欢的是你的歌声。”我说,“你写的那些歌词我觉得很难懂。”

“这样才诚实嘛,迈尔斯。反正那些歌词不是写给你这种天真小男孩的,我写的是有关坏男人和容易受骗的傻女人,有关复仇和觉醒,以及那种把求死视为选择自由的人。”

我呆住了。“我不懂,”我说,“我的意思是,这么急着死干吗?”

“嘿!”她轻笑了一声,“这话说得好。这是我听过赖着不死的最好理由了。‘这么急着死干吗?’我们来写这首歌吧,迈尔斯。”

我觉得这个主意还蛮烂的,她却仰头大笑,手上的香烟擦过低斜的天花板,留下一道黑色的焦痕。只要她别离开,就算在这里引起大火我也毫不在乎。

“对不起,”她在清了三次喉咙后说,“我现在真觉得要飘起来了。”

我一副理解的模样点了点头,仿佛我也准备卷上几根大麻烟的样子。

“你真的很有鼓舞人的能力,迈尔斯。”她看着烟雾聚拢在天花板上,“你从来不会失去自己的重心,要保持下去,好吗?我的人生已经完蛋了,我昨天晚上所作的错误决定,比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来得多。”

“我不相信。”

“是吗?好,我昨晚灌了半瓶的龙舌兰,然后从佛雷蒙桥往下跳,嗑了一些快乐丸后,和一群我希望这辈子再也别碰到的人上床鬼混了一场。在那之后呢,我几乎搭了大半夜的计程车才回到家,那个倒霉的司机不得不靠边停了两次,让我吐个痛快。”她的眼睛比平时更绿,也更透亮了。她仰起头不让眼里的泪流出来,说道:“我是个废物。”

“你才不是!”我喃喃自语,心里一边努力地想把她刚刚告诉我的一切兜拢起来。

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听起来还真没说服力啊,不过还是谢了,迈尔斯。”她往后躺,移动了一下大腿,一只靴子踩在地上,另一只放到床上。沾得床罩上都是土。“我他妈的老聊自己的事干吗,该死的。我来这里是要恭喜你的。告诉我,你最近又学到哪些新玩意?”她问道。

我想让她看看水族箱里那只向日葵海星,但又不希望她改变姿势。该死的,我可以在不引起她注意的情况下,看见她两腿之间,这对她和我来说都不太公平,可是她这样我真的很难不胡思乱想。

我想告诉她,我爸妈最近又形同陌路了;我想问她,她妈妈当初为何要离开,而她花了多长时间才习惯的;最重要的是,我想在不违反自己的承诺下,告诉她弗洛伦斯病得有多严重--她连自己吃饭都越来越困难了。但我说出口的却是:“你知道大部分海洋生物是如何让自己融入环境中的吗?譬如伪装蟹,就会将海草、海白菜和大叶藻绑在自己壳上尖锐的边缘,打扮得就像要参加化装舞会的小鬼一样。”我看不出来她是否在听,她的脚在地板上打着拍子,仿佛准备开口唱歌似的。“有些海马看起来很像漂在水中的植物,会让人完全看不出来是动物。”我继续说着,“除非你发现它们的眼睛,或者注意到像是蜂鸟翅膀一样飞快摆动的鳍。”我强迫自己别去看她的胸部,它们就像水球一样在她领口附近轻轻起伏。“但最强的应该还是孔雀鲽……”她将两手伸直举过头顶,T恤也跟着往上缩,露出了平坦的肚子和黑玫瑰文身。玫瑰的茎被没系皮带的Levi’s牛仔裤遮住了。“它的样子和一般的比目鱼很像,但是我看过一个表演,他们将棋盘放在水族箱底,然后丢进一只孔雀鲽。它的眼睛像望远镜一样往外突出,探看棋盘的颜色,几秒钟后,你会发现它的身体开始变色。原来,它的眼睛会通知皮肤细胞应该制造哪种色素,啪地一下就这样变色了。”我弹了一下手指,“呃,当然那不是瞬间就变的,而且颜色也不完全一样,可是那只米色的鱼真的就这样在我眼前变成黑白棋格状的花色哦……”

她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时间长到我可以数出她有三颗臼齿补过牙。她绝对没在听我说话了,她竖起的膝盖摇摆着,是在配合她脑袋里的音乐节奏吗?她慢慢停止摇摆的动作,呼吸声渐渐变大了。“章鱼在交配时会变色,”我轻声说,“它们的体色会随着情绪改变,所以--”我临时自由发挥乱编了一段,“它们做爱时,越到高潮,颜色越绚丽。”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一定是睡着了。“还有藤壶,这是很少人会注意到的,”我无法让自己停下,“但你应该看看它们交配时的样子,它们的生殖器长得惊人,会伸出壳外呈弧状延展出去,寻找有意愿的伴侣。”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她胸前那两颗水球看着我:“你是在勾引我吗,迈尔斯?”然后尖声大笑起来。

我真希望她不要笑得那么夸张,也希望她之所以发笑不是因为我必须有像藤壶那样的构造,才有机会和她在一起。但无论如何,能够在我房里和她一起大笑,我还是很开心,至于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就在下一秒钟,她的表情却被悲伤所替代,之前的笑容仿佛是一个星期前的事般不留痕迹。“我申请北卡罗来纳大学的音乐课程已经通过了,”她突然说,“我会选那里是因为离家很远,但现在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火蚁,”我是如此的绝望,以至于无法让自己闭嘴,“北卡罗来纳州那里到处都是火蚁。它们会爬到你的腿上,咬到你发狂。还有那里的水母,每一只都会蜇人--它们还会把人弄瞎!”

她吸吸鼻子,站起身来,将牛仔裤朝下拉了拉。她边唱着“这么着急干吗”边用出乎意料结着趼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手臂。她离开时,留下的笑容就像姐姐一样,有点同情的意味,但我自动把那想象成一种挑逗。

接着我和床单、床罩、枕头、床垫--所有沾染上她的香皂和烟草味的东西--做爱。第一次是粗鲁激动的,第二次则是温柔甜美的。突然间我停下动作,觉得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傻瓜。我立马起身去冲了一个长长的澡,长得让我有时间可以好好思索该如何拯救安琪·史坦纳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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