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父爱，时间能证明一切
当时间流逝不返的时候，我知道拥有儿子的爱便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我一直这样认为。
阳光落在儿子的眼睛上，泛着一层柔和金黄的色彩，儿子站在我的瞳孔里，目光里的世界织满夏天的华彩。有风轻轻吹过树叶，孩子手执黑白子的手，指着蝉鸣的方向，三百六十一道棋格布满岁月横竖不平的痕迹。风从远处延伸而来的江滨大道吹来，黄昏的时光渗满一种水质流动的气息。儿子说，爸，带我走走吧。
这是个凉爽的夏日傍晚，光着膀子老头，摇着蒲扇的老太，推着童车走过的少妇，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童音，好象在追逐着岁月。我想起时光晶莹的碎片，他们在儿子的眼睛里，有很美很悠远的感觉。孩子不知道些什么，而我知道，几十年的光阴如水过去了，我在儿子的童年里拼凑着那些消逝的属于自己的一段记忆。那年的潮涨潮落我也曾拥有心动的感觉。
黄昏的光线从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叶子筛下，风偶尔卷起一片灰尘。儿子在我的身边坐下，专注地望着树荫下两个老人悔棋争执的脸。从我坐着的这个位置望去，光线正一点一点地从家门口移开，母亲与妻子正倚在门盘向我们微微的笑，父亲靠着一张老藤椅，一张报纸蒙住他的脸，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像阳光晒在旧报纸上发出的那样纯朴气息。
我坐着的这个台阶与其他建筑一起构成“华光府”的一个整体，这座宫祠好象新建于前年，就在我家的附近，每当夏日午后到黄昏这段时间，聚集了很多乘凉打牌下棋的人们，我总是毫无意识地从宫前大门经过，念着楹柱上的一副对联：朱轮昭法象，风雷阵布乾坤；亦曜握灵符，荧惑星回日月。念着念着，悠悠时光从手中流逝，看到自己在时光中越走越远的影子，或者有些惆怅。
宫里的空间很大，天井过道处有两排不锈钢栏杆，闲暇的时候，儿子总缠着我带他到里面玩。我一边跟着守宫的老人聊天，一边看着儿子自我追逐的身影。他从高高的台阶爬上爬下，靠在栏杆上看着水潭里一条条游来游去的金鱼和鲤鱼，红色、黑色、金色、杂色，直到夜幕垂下它的身影，儿子说，爸，我想看戏了。
宫里有一个简陋的戏台，背对着海的方向。每年这个地方红火一次，从大年初二到大年十一，不厌其烦得演绎着人生里的悲欢离合。因为演的是木偶戏，所以妻子怀孕那年，母亲坚决不让儿媳妇看戏，怕孙子出生后像木偶似的跳来跳去。其实我们这一代人谁又喜欢那个调调，甚至于我电视都少看。荒芜的戏台空空荡荡，但我知道站在戏台上的人，一站便走入远方了。远方有时便如戏台那么狭窄，延伸的空间与风景却又如目光的距离那么遥远。
母亲总是念叨着我出生后她冒雨看戏的一幕场景，对于儿子的眷念使她把看一场戏的日子一再延期。终于有一天，老家镇上聘请的戏团准备在镇上广场演“沉香救母”这幕剧。母亲想了又想，咬咬牙最终把我托付给外婆，冒雨跟同伴去了。后来，母亲说这场戏是她一生中看得最不安心的一场戏，戏中的场面使她泪影涟涟，戏外对我的牵挂又使她愁肠百转，戏未终场，她便赶回了家，看着嚎啕大哭的我，想起远在异乡的父亲，悲从中来。至那以后，便是再精彩的戏她都没有去看。而如今，她老是对我说，我家的两个小不点，她的孙子与外甥女，也会帮把小板凳有模有样地去看戏了，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唯一没变的是日子倒过得越来越快。
潮声中还是能听得出远方的悸动，那些情思绵绵不绝荡漾而来的是记忆无处不在的穿透力。很多个夜晚，当儿子坐在我身边，看着夜色笼罩下的家园，心中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有月亮的夜晚，随风送来夜来香淡淡的掺杂着树叶和时光气息的那种香味，恍然中便有人生便是如此的怆然。
看着远处的海，在执著往复的奔流中完成潮涨潮落的一个过程。忽然觉得这一生两头便是空无，而衔接两头的过程，那些长长的岁月，经过的人或事，是要证明自我的存在；或者让自己给经过的一切注下一圈眉批，倒是无从分辨了。戏台落在我视线可即的距离，妻子的脚步声轻柔地像一个梦，忽然觉得这眼前的女人好象月光般地清澈，许久以来家便这般温馨了，像水在空气的流动，一直流向时光的尽头。
白天嘈杂的气氛褪去后，夜展示了它温柔宁静的本源。站在窗边的儿子说，爸，我有多爱你跟妈妈。月光照着儿子稚气的脸，写满一种叫童年的幸福。在细雨霏霏的一天某个时刻，爸爸手里拿着一卷旧书，发黄的扉页写满往事，那时妈妈正准备着晚饭，你跟姐姐共同撑着一把小雨伞，坐在你们熟悉的老位置上看着雨滴从迷蒙的天空落在戏台上，落在你们的眼角上。远处传来妈妈叫吃饭的声音，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吗？儿子懵懂地摇着头，当年爸爸跟姑姑小时候便这样，等你长大后爸爸告诉你答案。
我们知道人生里的有些瞬间，过去了永远不再回来，就像飘飞的雨丝，它回归于大地的坚定，足于厚重我们当年的不经意。
须菩提，于意云何，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月光流过万物的声音，心忽然澄澈得绽开，人世间的一切正因为有不可得而滋润出对生命本源悲喜交集、意犹未尽的追求，在我们不可得的迷茫中，心却如青莲开谢一次，而又重归于无穷无尽的不可得中。得到的，不可得的，便如今夜的潮水，在涨落潮刹那完成一次质变；或如今夜的月光，拥有万物自然的光华，而明日又是一个开始。
儿子在身边细细地发出鼾声，稚气的脸上流露着一丝甜蜜的笑容，远处的树叶在风中舒展着一天渗满阳光的绿意，这是属于我们的一个瞬间，我对自己微微得笑着。
佛说，五百年修得同船渡。而我们每个人拥有的家，要经过多少次的轮回，才能如此聚首。生命是最大的一次奇迹，因为我们相遇，因为你成为我的孩子，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无论走多远的长路，每个人身后的牵挂总来自家园的方向。有人说，父母的爱是深沉而炽烈的，其实我更以为当孩子睁大眼睛遥望星空时，那眼里的色彩已包容了对世界无限的爱。作为父母，我们有责任在孩子空白的世界里，尽情描绘属于他们的星空，为这份血浓于水的爱敞开温暖的怀抱。
从出生的那刻开始，我们便不断接受各方面的挑战，在世俗的社
会道路上挣扎、勇往直前，跌倒了，碰壁了，站起来，从自己色彩斑斓伤痕里懂得与进步。这一过程，我们不要忘记身后总有一双默默注视你的眼睛，那就是母亲。母爱是世间最纯净的爱；母亲是人世间最温暖的名字。她的爱只有付出，没有求索，就像光明一样洒播世界。因为她，我们在尘世间碰撞的伤痕累累的心，得以平复、得以安宁，得以喜乐。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如果你读懂了天空与大海，那么你便了解了母亲。是的，唯有母亲博大的胸襟，世界才会在我们面前失语。
◆属于母亲的那些光阴
母亲的一生与小镇有关，她在那里度过漫长的年头，悲欢喜乐的人生故事同样发生在她身上。
我曾经所在的小镇已经衰败。人们开始背井离乡，为了生存远走他乡。而十月的潮水依然还在缓慢地上涨。我的童年就在那里，看着涨潮的水从出海口漫上小镇斜插入水的码头。海水很清澈，它流动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像玻璃杯里的碎冰块，发出晃动轻快的声音。就这样我渐渐长大。
母亲依旧在。在十月阳光下的早晨，晾着被单。风吹过的时候，可以看见楼下空地的一只小狗，嗅着墙壁的苔藓味道，欢快摇着尾巴。母亲向楼下看了一眼，挤干被物的水份。她那被岁月浸泡的手，在渐凉的秋水里，撩起生活的一些滋味。她站在那里，日子也在那里，一些要说的话，其实就是往事。在大多时刻，她缄默不语。
我看过她少女时代的一张照片。黑白的背景，她们几个年轻的女孩站在一条岭上，身边是一棵大树。母亲笑得很灿烂。我不止一次问过她这张相片的来历。而对于已经三十多岁的我，她依旧视我为孩子，她总是不答。母亲年轻时很娟秀，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少女。对于一些往事，或如这张相片，她往往一笑而过。无法触及的一些触摸，封存在往事的光阴里，如果生活依然继续，放弃追根究底难免不是一种对待生活的豁达态度。
父亲青年时，背井离乡，中年时才回到老家小镇。两手空空，只带了一大箱子的书。我少年的最初日子一直跟着母亲长大。因为父亲是过继儿，所以童年奶奶的家那黑深深的门槛，对我有种无言的恐惧。母亲生我时，父亲还在福州。所以在我出生后，奶奶把我们母子从外婆家接到她那里。在那里其实我们母子只待了短短的一个月，满月的时候，我忽然生了一场病，记得我刚出生时，我大表姐一直称呼我为“苹果”，邻居的人也这样叫我。那场病来得奇怪，现在回忆无意识的婴儿时期，脑子一片空白，母亲说那时我快要死去了，后来是大阿姨到县城各地寺庙求神拜佛，才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
外婆得知这消息后，又把我们从奶奶家接了回来。母亲有时会跟我抱怨，为什么早逝的外公，要把她嫁入父亲的家。外婆的家当年是贫农成份，而奶奶一家划为富农，母亲说，穷人家的女儿，没人疼。确实这样。父母的结合带有一种悲哀的时代背景，在我出生前的那些年，父亲偶尔回家，母亲在奶奶家就是一个童养媳。姑姑是个厉害的角色，她对这场婚姻一直是不满的。直到父母临结婚前，她还写了一封信，给当时还在南平的父亲，要他断了这场婚姻。父亲当时回信说，如果断了，他就留在他乡永远不回来。许多年后，当母亲抱怨父亲对家务活一概不管，而生气时，回想起这一幕，心情也就慢慢平和了。
我不知道父母的爱情怎样，其实对于爱情我也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母亲在回忆青年时的往事旧影，总是有些惆怅。记得那年婚后，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在福州的父亲要她去住几天。而那些在与父亲团聚的日子，她大多数待在空荡荡的父亲宿舍里。父亲其实不忙，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他就是与同事嘻嘻哈哈看电影去的时候，也不叫上母亲。母亲说那时的福州，陪伴她最久的就是窗子外边，一棵在风中孤独的芒果树。
母亲青春的情感履历是一张空白的纸张，上面写满惆怅、忧伤与不解。她逆来顺受地忍受着生活的安排。悭吝的父亲，在与母亲结婚后的大半辈子，甚至没有自己掏钱请母亲吃过一次点心。某个时刻，在年老的岁月，父亲在津津有味地回忆起当年他到过一些地方吃过的一碗香气腾腾的锅边糊，柘荣县城手打得有棱有筋的牛肉丸时，母亲或者依旧笑着，或者别过脸去。是的，他们现在很好，相濡以沫的感情，在时间过去几十年后，终于来到，一些伤心的往事就此别过，关于生活，我们只知道它要这样进行，没有理由。
在父亲回到小镇的日子，他带着母亲、我与刚出生的妹妹，到他公家的宿舍开始真正意义上一家人的生活。奶奶依旧是不管的，只有外婆为他们添置了一些必备的家庭器皿，让他们白手起家。她无法忘记父亲十多岁时，只身背着奶奶家带的十几斤大米以及一罐咸带柳从小镇码头边匆匆上船时那孤苦无依的样子。
在小镇时，父亲长期与海上的船员打交道。那时海上物产很丰富。小镇上大黄鱼，或者桂花鱼，一斤仅仅几毛钱。来办手续的一些“闽南船”，出于淳朴的乡情，他们会为我们家中带来一麻袋一麻袋的花生、粉干、晒得芬香的鱼干。母亲有时候从市场回来，会看见家中厨房里、碗橱里，不知被谁塞得满满一脸盆的梭子蟹。傍晚时，母亲会趁大潮水，从码头买一些桂花鱼，清炖着看我们兄妹慢慢吃完。那些宁静的时光，滋润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或许四处漂泊的原因，养成他冷漠的性格，父亲对我们兄妹少年时很少有关爱和爱抚。母亲说，父亲基本上没带过我们兄妹。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如此，至少对我而言，童年时我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玩具。而妹妹的玩具兔子还是父亲同事买的。记得一次吃饭，在厨房里，忽然溜进来一条水蛇，我吓得不敢吃，父亲沉着脸要我坐下，骂道“胆子怎么这么小”。母亲生气了，一把搂过我，与父亲大吵。母亲在我童年时，总是很匆忙的样子，家庭的拮据，使她得帮助父亲为摆脱这个困境而奔波。她很少责骂我们，唯一的一次，那时她在海上当货物过驳帮运工，劳累一天回来。发现早上放在碗橱里的几元钱不见了。她怀疑是我拿的，拿着鞭子抽打着我，少年的我其实是很倔强的，我说“就是打死我，也不是我干的”，母亲握着鞭子的手慢慢无力垂了下来，我忘记了她当时是否哭泣。但记得当时我哭了。好多年后，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这件事，她说后来想起了钱是她早上带在身上，是她忘记了。也许那一次，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挨打，后来的日子，当我做错了事，每当母亲举起鞭子时，想起那次挨打我全身颤抖的模样。她的心总是软了下来，她以后从来没有打过我。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工作调动，到一个偏僻的乡村港口担任负责人，当时港口很繁忙，浙江的明矾就是从那里中转出口的。母亲也跟了去，在食堂里为大家煮饭。从那以后我跟着外婆长大，妹妹也在一年后，来到我身边，开始漫长的几年小学、初中的生活。母亲在异乡惦记着我们。在往事的回忆里，她常常回想起，我少年的一些行径。当他们来小镇看望我，假期结束，回单位乘车时，我跟着汽车后面奔跑追逐车的模样。她说在车厢里，看着我在车子后面奔跑，风鼓起我衣襟时，随着我的哭喊，她的泪水也掉下来了。小镇那些古老的日子，我的童年其实很简单，一些无法抹去的记忆，在多年后依旧湿润了我的眼眶。而我们身边温暖的人，他们（她们）都还在。
少年的日子，我总是怯怯地跟在父母身后，到奶奶家玩。或许是因为婴儿时期的阴影，或者因为奶奶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抱过我，使我对这个小脚的风流女人有着一种本能的畏惧。再加上几个表哥、表姐，年纪轻轻，便有出息，甚至大表哥文革后成为小镇可数的几个考上大学的经历，被当作“神童”传说，这些都震撼了我。我有一种畏惧。
我想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在奶奶家中大声说话，是在奶奶去世的那天。大表哥在江苏镇江打来电话，要求用强力针把奶奶的生命延长几个小时。父亲问我的意见，我说让她安心地走吧。母亲跟我都原谅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