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瑞辛确实是个好人。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尤其对她，他不会胡乱许诺。一月十七号，仅在他们约定的时间一周后，章瑞辛就找到了她。他这也太顺利了点。
依然是在那个茶餐厅。仍旧是相对而坐。章瑞辛把一个牛皮纸袋的信封放在桌子上，示意她打开。
“都在这里面了。我仔细检查过了，不会有任何问题。”
顿了一下，他又说：“如果有人到医院在调查，医院里的记录也很对应，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后面这一句，更让她觉得他洞悉了她的内心，尽管他无法知道具体的事实。她心里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对自我的怀疑和责备，手上快速打开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堆复印件：病历、诊断证明、彩超图片、出院证明，一应俱全。她一一打开仔细察看，这一系列的资料完全合乎她的要求。章瑞辛为她办事，实在是用心的。她将这些资料塞回信封，将信封放进包里，感动地抬起头来，凝望章瑞辛。章瑞辛也在看着她，不说话。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章瑞辛犹豫再三，问出这句话。
“谢谢你了！”
她只能逃避他的问题，似乎也只能对他说谢谢。更贴切的话，她实在是想不出来。
章瑞辛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半晌。他突然率先站了起来，要离开的样子。
“我想说，想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他斩钉截铁地说。
她大愕。他这句话，其中所隐藏的信息，在她想来，实在是太多了。她在刹那间就想到了这些：章瑞辛本意是不愿做这件事的，但他觉得，既然她提出了这种出助，他如果拒绝，就有违他做人的原则，是的，那一段时间，她带给他激情，使他获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狂欢，他需要回报她，恰恰，她给予他的是一个可能给他带来危险的回报机会，他也只有认了。当他实现了他的回报行动，他觉得自己不欠她了，这时，他虽然仍爱着她，但更意识到这是一个将让他付出高昂代价的爱的对象，这种认识马上令他对她望而却步。亦有可能，他已经开始对她有厌恶感了，当他发觉她需要他付出代价来换取欢愉和激情的时候。
这些想法在刹那间在她脑海中形成，又霎时隐没。她仓惶地跟着站起来，下意识地向他投去哀求的目光。他是个好人，永远是，她确信。如果就此失去这样一个好人的信赖和爱，她太失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见了？为什么？”
这显得有点明知故问。她的语无伦次反映出她内心的慌乱。
章瑞辛笑了，变回和颜色悦色的样子。“我想过平静的生活。我和我老婆的感情，挺好的。做对不起她的事，我会内疚。”
他给予了她一个通俗化的理由。如果真的是这个理由，她会真心诚意地感谢上帝，那样的话，刚才她的那些念想，就是她的敏感作祟了，属于多虑。可就怕作为好人的章瑞辛故意隐瞒真正的想法。不管了，这样也好。她觉得他们以后再在一起的话，会一次比一次隔阂。
“那随你吧。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她说着，心里竟除了愧疚和不安，还有相当浓烈的惆怅。
章瑞辛的目光忽地再度变软。他幽幽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向她走近一步，紧靠在她身边，嘴巴向她的耳朵伸过来。
“我想要你！现在。”
她抬头打量他如火如荼的目光，蓦地产生一种赴死般的悲壮感，示意他快步离去。
他们进了一家豪华的酒店，不说一句话，只是做爱。章瑞辛这一次利用他这方面的特长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为所欲为的男人。过程中，他只注重自己的感受，不再是从前那个极尽取悦张遇的男人。他们彼此不断盯住对方的眼睛，像是把对方当成了一种探究自身的利器。房间里隔音条件太好了，除了床因不堪承受重负而发出的喘息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张遇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感受到一种被蹂躏、被践踏的奇妙的快感，她在这种诡异的快感中沉沦、迷失，自惭形秽。
“对不起！”
后来章瑞辛一脸惶然、忧伤地对她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张遇叹着气说。
“我们太可惜了！”
辛瑞辛说了这么一句指向不明的话，听起来像句双关语。也许他只是在延续那种关于“错失”的惋惜感。
“不见就不见了吧。也好！”她不看他。
章瑞辛突然急了。“是我刚才心情不好，乱说话。我会找你的。”
“不必了。对你好。对我也好。”
章瑞辛凝眉想了一会儿。“也好吧。随你！”
几天后，张遇打电话叫小赵到她家来一趟。电话里她没敢跟他说叫他来干什么，她怕一说把他给吓懵了。
小赵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来到了她家。他可真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男孩，一见门，他就像回到自己家里、看到特别熟的朋友那样，用一种甜糯的语气开张遇的玩笑。
“张小姐！你有好久没打电话找我了啊，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不会是想请我吃饭吧--你怎么了？”
张遇故意连唇膏都不涂，素面朝天的样子。快四十岁的女人，再比同龄人看着年轻，不化妆还是有些憔悴的。小赵对她的样子有些不适应，因此也许会怀疑她病了--这很好啊，她如此刻意保持朴素，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去给你削个苹果。”
张遇故意表现出一副站立不稳状，欲向厨房走，还把手捂到胸口上，皱起眉头。小赵见状灵活地跃到她前面，挡住她的去路，迫使她回坐到沙发上。
“别客气别客气，我不爱吃苹果的。你病了吗？脸色不好啊。”
张遇向小赵投去特别无力的一瞥，垂下眼帘。
“是啊！我可真是够倒霉的。”
心里面，她对自己拥有如此好的演技啧啧称奇，并不时涌出某种愧意。
“你怎么了？”
职业的警惕性使小赵脸色蓦地肃然了一下。
“你帮我那个信封拿过来。”
张遇指了指前方电视柜上那个似乎放得很随意的牛皮纸信封。小赵利落地给她取了过来。张遇缓缓地把信封抱到胸前，不失时机地咳嗽了两声。
“刚住了几天院，心情不好。又感冒了。我真倒霉！”
“住院？”
张遇抽出信封里的那些东西，递到小赵手里。
“你先看一下。我靠沙发上养会儿神。真难受！”
小赵狐疑地翻动那些纸，起先他的速度很缓慢，尤其第一张，他看得特别仔细，一个字都不放过似的。后面他就越来越急促了，潦草地翻动着，全部看完了，又一张一张地翻看了两遍。
在此期间，张遇作假寐状，眼皮子偶或张开一点点，窥察小赵的情绪变化。这对她来说，是极受煎熬的时候。虽然证据确凿，但她这事做得也太明显了：刚到了合约规定可以索赔的时间，她就得了乳腺癌，傻瓜都会猜想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骗保行动。她无法让自己相信小赵会相信她不是有预谋的。但她只能如此。只要证据上没有任何破绽，对方怎么猜疑都是次要的。
许久过后，小赵把手里这堆纸拢了拢，将它们摆到茶几上。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很是郑重地瞥了她一眼。但他立即意识到要保持平和，迅速笑了笑。这一笑，让张遇觉得这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没错，但显然也不是个笨蛋。
“太突然了！你说世上这事怎么这么巧呢？我跟你们签合同前体检都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些天……突然疼起来……去医院一查，唉！”她脑海中蓦地跳出奇旗当时告知她乳腺癌之事的表情。她竭力让自己与脑海中奇旗的样子相像。“我打算去把它切掉……如果需要的话，但医生说暂时还没到这地步。”
小赵目光凛凛地向她的胸口瞥了一眼。意识到这不太符合礼节礼貌，快速把目光别开了。他对这事不表达他的任何看法，只是微微笑着。他这个样子，令她特别心虚。她真怕露了馅，到时非但赔偿金拿不到，还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给赔进去了。
“有个事我想问一下。我这个事，对你没什么影响吧？”
她把自己搞得特别善解人意的，连她自己都再次惊愕于自己的演技。她怎么可以变得这么无耻？她在心里责问自己。
小赵忽然轻松地发出一声大笑。笑得太大声了，有虚张声势的嫌疑。
“对我有什么影响？不会不会！只要程序合理，这事跟我没任何关系。”
那她就放心了，如果因为她的行为使这个男孩遭受损失什么的，那内疚会伴随她一身。她虽然总觉得这男孩有些自我感觉太好了，但这也不致于由她着手让他遭报应。
“我挺内疚的。早知道我有这病，我也不会买这保险。因为这样子，怎么都说不通……”
“哦！是吗？”小赵看着她，还是笑着。“我会马上向公司递交你的资料。公司抓紧时间作相应的调查，如果一切合乎程序，一周之内你就会拿到保金。”他拿出手机，应该是看了看日期。“不行了。后天就过年了，要放假。如果公司审定通过，也得到过年后。”
他说到最后，几乎变得有气无力了。调查吧，审定吧，这些她有信心不出问题。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他再次向她的胸口扫视了一眼。她从他眼中看出了沮丧之气。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他沮丧，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事让他太窝囊了。兴致勃勃、信心满满地拢络到一个大客户，到头来还真的给人家赔了巨款。这无论如何是打击他的自信心的。或许经历了这件事，他会受到启发，不再那么自以为聪明了。
小赵离去后，张遇在很长时间里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如同一个真正的病人一样。天黑了，她还在那儿躺着。期间，她摸到遥控器，关掉了空调。室内气温骤然冷下去。寒气直钻到她的心尖。她面朝沙发背蜷缩成一团，头抵进靠背的拐角里。后来，她把热水器的插头插上，烧热了水，一杯接一杯地喝，接着一次接一次地瑟缩进卫生间里排尿。
所有这些时间里，她脑子里都在闪动着近期她的各种行动片断。这些片断逐渐形成了一条轨迹，指导她发觉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某种异变：她觉得自己是不洁的。她凛然意识到，她正在变成一个脏女人。脏。对！就是脏。
她脑海里浮现出她在小赵面前伪装成病人的，种种令她作呕的姿态、表情，以及那些慌言，这真的是她吗？天哪！她怎么可以变得这么无耻--为了骗得一笔巨款，不择手段。她想那个白天晃动在小赵面前的假的自己，不禁不寒而栗。
她又揣度近些时日发生在她与章瑞辛之间的几次性爱，现在想来，她无论如何都是动机不纯的。不管她一再设法让他们间的任何一次性爱都显得单纯，但细想一下，那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归根究根，她的身体都逃不开曾被她利用的嫌疑。她利用它，换得了章瑞辛的付出。就是利用。这个身体，这个被利用过的身体，现在，让她觉得恶心。
她觉得自己从精神到肉体现在都特别特别地脏。她想抖落掉那些脏，想逃到某个地方去，却发现那些脏是渗透性的，无法抖落，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供她逃离那些脏。那些脏如此深入，寒冷也冻不死它们，水也清除不了它们，她们已经变成她的组成部分。
夜晚之后，她在黑暗中每每瞪大眼睛望着房间里影影绰绰的家什，那种嫌恶自己的感觉使她陷入惶恐，变得虚弱。这几乎是她一生中少有的难捱的一天，这一天仿佛是她遭遇的一个大大的坎。她跳不过去，没法让自己跳过去。也许她跳过去了，就会变得更强大一些。问题是她跳不过去。她困扼在自我的质疑中，无法自拔。
小征八点来钟回来了。她在黑暗中听着钥匙捅锁眼的声音，望着小征拉开门迈步进屋，弯腰换棉拖鞋，望着他熟练而准确地将手伸到墙上的开关。灯亮了，她的眼睛无法适应骤然来到的强光，一时睁不开，但她强令自己睁着。小征一眼就看到静卧在沙发上的她，她黑幽幽的、凝滞的目光。他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将包拉到衣帽钩上，回身坐到沙发上，抚摸她。她不做声。
“你没吃饭吗？”
他向饭厅张望了一眼。餐桌上空荡荡的。
“怎么了？为什么连饭都不吃了？”
“不想吃。”她突然伶俐地坐起来，跳到卧室抓起棉衣披到身上，又回到小征身边，急切地打开空调。等空调吹出的暖风使屋里有了些暖意，她抓住小征的手。“我们晚上出去玩吧。”
“去哪儿玩？玩什么？你不是不爱玩的吗？”
“去蹦的！”
“蹦的？”小征吃惊不已。据他所知，她从来都是讨厌娱乐会所那种嘈杂的环境的。“你真想去蹦的？”他问。
“去换衣服的，快点。”她催他，心里真的很急。
他们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娱乐会所。在外面走动，就没那么冷了。这城市的冬天就是这样，只要你动起来，总不会冷到哪里去。就怕你窝在哪里不动，会越待越冷。难怪这是个吃喝玩乐的城市。一到会所，张遇就扎进蹦跳、疯颠的人堆里，让喧嚣和狂动淹没了自己，她不停地、全无章法的扭动、跳啊跳的，很快汗流浃背。这给她带去一种通透感，她觉得自己抖落掉了身上的一些脏气，神清气爽了许多。
深夜他们回到家，张遇花了很长时间站在淋浴喷头下。她把水温调到很烫，挥舞着双手揉搓自己，不放过一寸肌肤。
洗完澡，那种不洁感似乎减少了一些。她把自己塞进被窝里，暂时获得了一些坦然，睡过去了。睡了约莫两三个小时，她因一种胀满感醒来了。她用力地感觉了一下，发现鼻子也塞了，脑袋也是昏的，浑身哪儿都是滞重的--感冒了，估计前面流了汗又在走路回来挨了冻的原因。
这感冒来得真是太不是时候了。它不但使她的心里重新隆重地泛起那种不洁感，而且那种毛孔密闭，热气被封留在身体里的感觉，加强了那种不洁感。她用力地搂住小征，想利用他同样火热的身体释放掉一些热，但根本不行。什么办法都无法使她将那不洁感摆脱掉一丁半点。她的内心完全没有着落地、似睡非睡地躺在那里。
天快亮的时候，她猛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拿出她的信用卡，就往外冲去。
她去马路边的取款机用信用卡取了一万块钱，回来后推开小征，将它们塞给小征。
睡意浓重的小征一头雾水，但很快，他意识到什么，兴奋地、显得很感动地抱住她。
“给你奶奶做手术，肯定不够。但你先拿着吧。”她说。
她望着小征脸上流露出的幸福感，奇怪地觉察到，那种不洁感霎时减弱了许多。
但只是减弱而已。它们多数还滞留在她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