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绿带花的墙布,凝重而温暖,木质椭圆的镜框夺目而浑然。洗手池旁,一卷卷封着的手纸装在一只好看的藤篮里,这篮手纸就成为这空间点睛的工艺品。
我们在桌旁坐下。小店的女主人可掬地问我:你们是来旅行的?我想,找到这么一个僻静小镇的中国人,怕是很鲜见了。我说我不是来旅行的。那么我是来做什么的?我好像觉得,我就是特意来寻找这家小店的,我从北京坐飞机到加拿大,又在一条条乡间小道上奔驰,就是为了找到这家小店。
小店一面墙上,是一个木架,密密层层地放满了小瓶的各色果酱。一概没有标签,反正都是这家店自制的,新鲜而红黄绿地美丽着。架上还散放着尤其美丽可爱的各色小包装水果茶,好像一架工艺品似地叫人驻足观看。
我问女主人是不是她做的?她说不是。说所有这些糕点、果酱,都是后边一个人做的。
说话间,已经又坐上三桌顾客,正在看菜单点菜。后边做蛋糕、果酱、做菜,一个人。店堂里送餐结账照料顾客一个人。这家小店,把古雅推到极致的同时,也把效率推到了极致。
我想,如果明年来加拿大,我一定要再来这家小店喝杯咖啡,吃两种好吃极了的蛋糕。还有,享受一下卧室那样温馨的洗手间。
和女主人互道了祝你有美好的一天,正好十二点。对面那家旧物店一定开了。我们走进去,如入无人之境,又好像走进一间主人早已逝去的百年老屋。所有的东西都旧得不能再旧,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拿起来观赏、把玩的。旧家具废铁桶空瓶子破信筒,我拿起既没有一个字母也一无特点的破信筒看标签,天,一百七十五加元。谁要这个?我〇H,〇H地叫着,反正没人。看到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放着一块牌,写着:上面有更多的东西。我们禁不住往上跑去,原来好东西在上面?上面一间一间的东西更多,还是这些烂木头烂铁皮,惟一给我带来“惊喜”的还是标价,有谁会出这样的高价来买一只破旧不堪的铁桶?
我们走下楼,看到底楼有一处还有一扇门,半开着,那里还有物品?我推开门,是一个短短过道,再推开一扇门,竟到了人家家里。一位老人正背对着我在听音乐。他慢慢转过身来,满脸皱纹缓缓地漾开一点,再漾开一点,他站起来,好高好高的个子,好老好老的年纪,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好像从上一世纪向我走来。
他问我,有没有上楼去看看东西?我说去过了。感觉中,在他,楼上那些破铁烂木头的,是最好的东西,希望给更多的人分享,我抱起那个标价一百七十五的破信筒问他为什么这么贵?他说这东西好呵,我问是什么年代的?他说上一世纪的,一百多年前的。
那么,也许,这些东西是他祖上的?也许这一切只是他的爱好,他意不在卖。在他,这里是世上最有趣味的博物馆。
然而他只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音乐。这一边楼上楼下,大开着门,运走多少上一世纪的东西他也不会知道。不过他一定知道,这个镇上的人,谁也不会拿人家的东西,不是这个镇上的人,谁会到这么个小镇上来?
我向这位“上一世纪”道再见。他颤悠悠地祝我快乐,我想,此时我和他都觉得很快乐。我见到了楼上楼下这么多上一世纪的东西,尤其是这位介乎于这一世纪和上一世纪之间的人。他么,见到了一个来自东方的面孔。
我们的车又在乡间小道上开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驶上柏油路后,突然就见路边有一古旧商店。一般路边的店不是给车加油,就是给人加油的。我说,今天看来5满了奇遇。推门进去,好像从地板到天花板准满了旧物。又是没有人?循着轻悠的音乐声,我从一大堆旧收音机、留声机堆里看到一个人头。我走到跟前,眼光越过堆得高高的旧物,看到里边端坐一男子,双手插裤兜里,身子一动不动,只有脑袋随着旋律微微摆动,否则我或会以为他也是古物呢。
我捧起一只八音盒问他多少钱,“二十八。”那声音轻漫而飘然,不是从天上飘下就多是从地下漫出的。简炼到把二十八元的“元”字也略去了,好像不屑多说一个字,非常责族。买旧物,讨价还价是一乐事。那八音盒并不好,我只是讨价还价玩的。另一只白玻璃的苹果,带一瓣古铜的叶,打动了我,然而开价偏高。我放下苹果和玉琪说话,留声机后边又传来轻漫而悠远而不失高贵的声音:你不买点什么?我回头看他,脸颊红红的,好像被音乐薰红了,我用五元加币买下了这只苹果。
又钻进车的时候,我对玉琪说那位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地把自己埋进古旧物件中的青年,很有气质,或许是隐姓埋名的皇室后裔呢。或许这家店真正的古董正是他自己呢。
车一路开去,一个路边小铺前,摆着几件旧家具,这是家什么店?推门进去,一屋子的古旧物品,一位村妇在捏着什么。我认真看去,她捏的不是古董,是Muffin(超市、快餐店常见的油亮金黄的圆蛋糕)。再一看,她身边那一角还兼卖自制糕点和咖啡。主妇的脸,也好像刚出炉的Muffin,鲜亮而实在。一说话就笑,咯咯咯咯的。她其实更像上海的一种糕点,叫:开口笑。我们已经行家似的把物品一样样看过去,好像王子审视待选的美人,无一叫我们动心。走到里间,走过一堆堆待选的美人,忽然,我的心跳停住了。哪里,一个旧柜子上,坐着一位真正的灰姑娘。低着眉眼,好像要把一份美丽藏起。一条村姑的头巾,托起一张欧式的脸,托起一份经典。洁白柔滑的脖颈,污溃皱巴的上衣,这种强烈的反差,越发让这份美丽更加楚楚动人叫人怜惜。她刚刚从田间劳作回来,回到这个破旧的穷家,还来不及摘下头巾。她颅,矜而不骄,静而不傲。再远一分就冷,再近一分则太温。
在这样一个兼卖糕店的杂货铺里,居然有这样的绝品!这样一座一百年前欧洲名家的大理石雕像!再一看标价:加帀三千!我请“开口笑”给放在这里寄卖灰姑娘的主人商量一下,能不能多降点价?当然,我是为玉琪,我自己是如何也买不起的。
“开口笑”咯咯咯咯笑着答应,又说往北过三条路往右拐,有一家和她一样的店,非常可爱。她给我一张单子,是这一带的古董店一一这里把古旧破烂,一概称为Antiques(古董)。这下我知道我是如何也走不过来这么多的店了。先找“非常可爱”的那一家,可是越走越是农田和小路,哪里会有Antiques?经过一处农舍,玉琪下车去问,正好农舍里走出一个姑娘。我一惊,就觉得“开口笑”店里的灰姑娘怎么从这屋里走出来?她修长的身子,修长的脖子,白皙而典雅。她轻轻盈盈地向我们走来,白衬衣都来不及系好,敞着,雕塑般的线条。她一边合上衬衣,一边笑着招呼我们Hi!后来我才意识到她是在屋里看到我们下车,特意走出来帮助我们的。
我们顺着这位灰姑娘指的方向,拐进一条小路,就觉得进入荒郊野岭似的。路口拐弯处的乱草坡下,有一块大牌“Antiques”,真觉得在加拿大,乱草堆里也可以有Antiques卖,顺着牌上的箭头,又拐走一条小土路,再一条小土路,只见这里的树都老得有年头了。一棵树上挂一块牌,上面写着“Store”和一个箭头。我们像箭一般奔向那农田里惟一的一所房子。房后的两条狗很不像话地向我们大叫。但房前的牌叫我们高兴得也大叫:Antiques!好像要和房后的大叫决一局低。
走了这么曲曲弯弯的土路才在农田里找到这家Antiques,竟是正规而高档而琳琳琅琅。我们肃然起敬又小心翼翼地在多种雕塑、陶瓷间察看。谁会跑这里来找Antiques呢!我也不想多站,这里太过高档,感觉中好像多站一会儿也收钱似的。就听又有人进来和主人互道你好!午安!还真有人找到这里来!
主人也给我们两份印着多处Antiques店的材料,介绍我们可去别的店看看。决不介意我们只看不买,倒好像他们开的都是展览馆,欢迎来宾参观。告别店主,再看房前那些古树,觉得其实树也是古董,主人更有古风。车开到第一条土路口,看到路牌上写着:乡村路。
加拿大乡村小路旁,好像撒落着一家家Antiques。小路上能长出一个个Antiques,这样的全民工艺化,需要怎样的全民性的文化素养?
经历了三日那天的奇遇后,我们天天念叨“开口笑”店里的灰姑娘,一见钟情后得了相思病。我鼓励玉琪人生也潇洒一回,放纵一回把灰姑娘抱回家。今天我和玉琪又驱车一百公里到了“开口笑”那里。进门直奔里间,玉琪抱起灰姑娘就往门口亮处走,那速度之快,就觉得他再多走两步,就走出门去了。“开口笑’咯咯咯咯大笑,也不怕玉琪万一在货物中磕绊了把雕像砸碎了,更不怕玉琪抱着雕像一路走出门去上车去也。刚才我看见门前停一辆运货车,后门大敞着,里边全是日用商品,车上车下都没人。我想,在加拿大,“小偷”这个词,是不是也要变成Antigues?玉琪冲着灰姑娘嘿嘿嘿嘿地笑,唉吃唉唉地眶嘴叹气,一派一往情深的样子。我笑他。他说如果是真的女孩子我不会这样的。我喊:讲不定的!
玉琪在近门的光亮处发现雕像石质较差。已有几处剥落和裂痕,但是灰姑娘的这份纯美典雅是再遇不到的。“开品笑”说,寄卖的主人最低价要二仟伍,再不能低了。我对玉琪说别买了,石质差。看来,觉得太美好的地方最好不要去第二次,带着美好的期望值去寻找美好,常常是找不回来的,找回的常常是失望。当然这只是讲的一般,也有再去再美好的。
玉琪来回细察灰姑娘,说裂痕处他都能处理好,说:“我需要得到鼓励。”当然,花这么一大笔钱买一件半身塑像!我说:不能买!这样的石质,怎么能花二千五?!玉琪急了,说:我是作好充分准备才来的,我是受人委托的。丽君说了,难得你对一件东西这么动心,这个雕像放在你家比放在我家更合适。我叫起来:哪有这个道理?走走走!
三个中图来的外?人早餐后玉琪把手一挥说:“准备!”丽君跳起来就把大旅行瓶放在电壶下咚咚咚地冲咖啡,真好像玉琪一喊准备,她就抱起炮弹开炮似的。她几乎从来不问上哪儿,好像士兵不会问指挥官为什么要开炮。玉琪对我说,走,今天去找几家Antiques。我说不去了,我要写。玉琪说,过两天他要去美国一趟,怕回来后就下雪了。好吧!走!虽然昨晩我写到很晩才睡,七点才睡,哦那已经不是昨晩,是今晨七点才睡。
我和丽君都被玉琪训练得像军事前线的女兵,说走就走。T恤衫套件毛衣,一手拎大衣,一手拎书包,嗵嗵嗵地跑到大门边。玉琪笑:你们总抢在我的前头,可是我不把车开出来你们先出去有什么用?
我们先他跑出门去,快活地喊:有用!
我们要呼吸新鲜空气。十二月的多伦多,依然草地油绿,天空碧蓝。我高伸双臂旋转起身子,搅动起清新的空气,让全身都吸进阳光和空气。
玉琪车前的那一大瓶咖啡,是我们远行的旗帜。丽君坐在玉琪身旁的座位上只是开心着,享受一份傻乎乎的快乐。
我问,今天去的第一家Antiques离多伦多多远?
“一百来公里。”玉琪说。
我说:“哇!”可能我今天太乏太因觉得第一站就是一百公里,好远。玉琪说:你怎么觉得一百公里是回事?你看,前边也看不见人,后边也看不见人。前边也看不见车,后边也看不见车,多舒服!今天雾这么大,我还不能开快。你看前方全在雾里了,我们好像开进雾里,开进海里!
我雾里梦里地睡着了。不知怎么醒了,眼睛一睁,左边小路旁,有一家门上写着Antiques。“眼睛一睁就是一家Antiques!”
我喊。“你不是睡着了吗?”玉琪说。“睡着我也能看见Antiques!”
玉琪说我们的车没法过到对面去。而且这一带,电话七零五局的这片村镇里,有几十家Antiques。几乎有小镇就有老店。他寻找Antiques乐趣在过程。野外开车,经常考证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对也是乐趣。他经常换着路开,也有找不到路的时候,就下车问路。他说他问也要问个死(彻底),做也要做个死。一直问到心里没有疑惑,一直做到自己没有遗憾。“其实我从小就这样。如果到了加拿大才这样,那我就很痛苦了。”
我想,第一,路是人走出来的。第二,路是从小就开始走的。
我来之前,他读遍安省的每条小路,寻找大自然。现在,他在寻找历史,寻找艺术。“而且,你就是看看这种小路,多好哇!”
“对加拿大小路的熟悉,恐怕我是加拿大之最了。”他说。去年玉琪开车带全家到大瀑布附近去摘樱桃。摘了吃了买了两小筐回家,全家乐个疯疯颠颠的。有人笑他:在超市买樱桃,才一块九毛九一磅,十磅才二十元。你来回樱桃园驱车三百公里,光是汽油费都不止这个钱。玉琪笑:我要的就是驱车到地里摘樱桃的过程。他老是说:我是不算汽油费的。
玉琪知道我今天困得不行,说,前边,森林后边,就有Antiques。
当然,前边,是一个距离,森林后边,又是一个距离。
终于我们三人砰、砰、砰地关上车门,投奔到那家店门口,一看,门上挂着牌,上边写着这家店只有周六才开。我和丽君趴在大玻璃窗外看里边,哦,这么大一屋子的Antiques,一周只开一天,太可惜了!主人肯定也不指着这店过日子。
玉琪宽厚地笑笑:这样开店,就好像以文会友,很有意思。
我刚来多伦多时,走过每一间工艺品店都兴趣十足地进去看。后来越看Antiques,越觉得新工艺品不耐看。古旧的物品做得这么精致,下这么大的功夫,而高科技使世界变得简练划一。现代化也带来了生活的快餐化,那种精雕细刻,已经留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然而人总要追求品质和韵味。
又到一家店,侧墙上写着礼品和古董。玉琪说:“如果是新的马上上车!”我喊:Yeah!
果然都是新的,琳琅满目又有点一览无余。我们马上进车再往前开。玉琪已经把刚买来的一只古旧茶几,加工了作旧了。今晨我去客厅一看,这只茶几怎么会变得这么气派,真有点皇家气象。玉琪说:我画都会画还不能作旧?我要的就是气派和气象。
又在路边找到家Antiques,很大。墙边一个空间还卖咖啡、糖果、汤。这些小食品粗看过去,竟也如Antiques般地古典。每一小塑料口袋的汤料都用印制精美的硬纸套上,再系上一根缎带。每一塑料口袋糖果,更是装在各种格子布袋里,系上蝴蝶结。
再一家Antiques,也很大,我走进洗手间,居然洗手间的墙上也挂满古董。都有标价,让你在洗手间里也可以估量古董,买或不买。而洗手间,也如一件大Antiques似的,叫你不忍离去。
这里统称为Antiques,六十年代的,七十年代的都算。我看到一些刻着一九七八年的盘子。这里的人把六、七十年代的东西都作为Antiques来珍藏,也就是说,六、七十年代的人很知道把东西留着成为Antiques。人家全民工艺化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呢?全民皆兵?砸烂“四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