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地质队员们对余纯顺的死亡,并不那么产生敬意。余纯顺是因心脏病突发而死的。余纯顺的探险,也丝毫无危险口了言。他是从若羌县那个方向走向罗布泊的。行前,若羌县为他开了大会壮行,整个县城像过节日,保险公司还为他免费保险。然后,一辆东风汽车在前面走,为余纯顺碾出道路。余纯顺只要顺着辙印走,就行了。汽车还每隔三公里,放一堆矿泉水、面包、帐篷之类,以备余纯顺生活之需。眼见得一项徒步穿越罗布泊的新闻就要产生,可惜余纯顺偏离了车辙,越走越远,迷路了。迷路这件事可能带给他巨大的心理压力。在呼天天不应、呼地地无门的情况下,心脏病突然发作,于是乎葬身荒丘了。
据说后来曾有地质三大队的民工,在沙漠上发现一个人形。人在地下埋着,油被灼热的沙漠烤出来了,渗到地面,于是,地表上出现一个人形。民工们觉得奇怪极了,他们最初推测这是彭加木,后来又推测这也许是一具楼兰古尸,最后,顺着人形挖下去,原来这是余纯顺的坟墓。
普尔热瓦尔斯基,另一个死亡者。叙述者由普氏谈到西夏。西夏王朝的灭亡,西夏民族的灭亡,西夏文字的灭亡。
李范文先生。李范文是王小波笔下那个研究西夏文的李先生吗?普氏当年的错误。李希霍芬男爵的假设。斯文参?赫定的实地踏勘。往事依依。
其实除了彭加木和余纯顺之外,第一个探险罗布泊的普尔热瓦尔斯基,而今也长眠于西天山山麓的伊塞克湖畔。他是俄国人,贵族家庭出身。自一八七二年起,成为对这块中亚细亚大陆腹地探险的先行者。后来,一八八八年深秋,第五次中亚探险时,死在路途。一八八八年距现在,已经是一百一十年的时间了。
这个人是第一个抵达罗布泊的近代欧洲探险家。亦是他第一个将这块地球上的神秘之域介绍给世界的。在罗布泊,他还发现了一种野马,这种野马遂以他的名字命名,称普尔热瓦尔斯基马。
普尔热瓦尔斯基也许是个双料角色。其一,他是一个可敬的探险家和学者,其二,他是一位怀有军事目的的间谍。关于这个人,我在这次陕甘宁青新五省区的游历中,不断地听到有人提起他。
宁夏的着名西夏文研究专家李范文先生就提到过他。李说,普氏带一支俄罗斯土兵组成的考察队,从贺兰山下路经时,曾经挖掘过一座古墓,从而挖掘出大量的西夏文物,这些文物后来被运往俄罗斯。普氏挖掘的古墓,是不是号称东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呢?李范文先生说时,我没有记住,好像不是吧。
李先生也许正是业已故世了的稀世天才王小波笔下的那个研究西夏文的李先生吧!肯定是他!不过那是小说,小说不讲究对号人座。
李先生说,他的研究资料,大部分是从俄罗斯来的,也就是说,是这个叫普尔热瓦尔斯基的人在一百年前从西夏的一座古墓中盗去的。由于拥有这堆资料,从而令俄罗斯人在西夏研究方面,处于领先位置和权威阐释者地位。
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足迹,遍布宁夏、青海、内蒙古、甘肃、新疆这一块中亚腹地。按照专家们的说法,他的终极目标是进人西藏,或者说,他所有的探险队都是以拉萨为目标组建的,但是,他始终没有到达拉萨,只是有一次,当他前行到距拉萨一百四十四英里的一个小镇,然后派出信使向达赖喇嘛陈情时,不料却遭到其坚拒。
普氏中亚探险的目的之一,是通过实际勘探,为俄军总参谋部提供一份详细的中亚地形图。在塔里木河的终端,普氏眼前出现了一座烟波浩淼的大湖。这湖叫喀拉库顺。普氏认为这正是传说中的罗布泊,于是乎将他的考察成果手绘成图。告知俄总参,而俄总参也就根据普氏的第一手资料,印制成中亚地图。
在中国的《史记》和《汉书》中,在清同治二年印制的武昌府地图中,罗布泊的位置不在这里,它应当在喀拉库顺湖其北一度的地方,况且,史书上的养育了楼兰民族的蒲昌海―罗布泊,是一个大盐泽,而此处的喀拉库顺却是个淡水湖,因此,当普氏的研究成果公之于世以后,立即在国际地理学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遂之引起这个一百年前的中亚探险热。
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顽固地认为,我们的母亲河黄河,发源于罗布泊。塔里木河,孔雀河,若羌河流人罗布荒原后,受山的阻隔,不能前进,于是聚而成泊,尔后,水流潜人地下,从山的另一面流出来了,流成黄河。而今,普氏对中国地图不可思议的错误订正引起中国人的愤怒。
率先向普氏的见解发难的却是一位德国人,资深的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男爵。李是一位中国问题专家,以其多卷本《中国》享誉学界。李指出,普氏所见者并非屮国史书所载之罗布泊,而是塔里木河下游紊乱水系屮的一个新湖泊,真正的罗布泊应在其北。
我们前面提到的斯文?赫定,正是李氏的学生。他为了印证老师的假说,于是开始他的罗布泊之行。他的多次罗布泊之行,除印证了普氏的错误和中国地图的正确外,最大的功绩在于发现了楼兰古城,从而开始了持续一个世纪之久的丝绸之路热。
本书叙述到这里的时候,叙述角度有个悄悄地改变:窄幅电彩变成了广角镜头。以此一刻的罗布泊雅丹为基点,以前发生的事情,以后发生的事情,叙述者都视接万里,一并道出。面对这种新的叙述,读者朋友需时时调整自己的时间差才对。欧洲一个古老的种族,迁徙中亚细亚,依罗布泊而居住。渔耕一支建楼兰国,游牧一支是大月氏。匈奴的血脉渊源。万里长城与秦直道在那遥远的世纪里,欧洲的一个古老的种族,由于一场战争失败,在敌人的穷追猛打之下,被迫越过欧亚大陆桥,向中亚细亚迁徙。有驼队,有夜晚的篝火,帐蓬的歌声,和像大雁一样警觉的夜哨兵。他们后来来到了一个浩瀚无边的大海边,发现这里的地貌特征和他们的地中海故乡很相似。只是风要硬些,气候要冷些。于是他们在这里定居下来。
定居下的他们随着年代的推移,逐步分化为农耕和游牧的两支。那农耕、渔猎的一支,在今天的楼兰、若羌、且末一带活动,他们建楼兰王国,他们称罗布泊人。那游牧的一支,在今天的敦煌、安西、玉门关一带活动,他们是大月氏。楼兰国和大月氏,成为中国的史书上所记载的西域三十六个国家中的两个国家。
这时候在东方有一个叫匈奴的民族,成反方向从亚洲向欧洲迁徙。这真是历史上蔚为壮观的一幕。一串驮牛驮着帐篷架子,像大雁飞行的翅膀。大轱辘车从荒原上吱吱哑哑驶过,迁徙者唱着古老的歌曲向故土告别。欧洲的那些思想狭窄的人将匈奴的这次迁徙欧洲称为第一次黄祸,而将后来成吉斯汗的铁骑横踏称为第二次黄祸,现今,面对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又惊叹他们面临第三次黄祸。
按照司马迁《史记》中的记载,按照今人于右任的诠释,这匈奴民族亦是中华民族血脉中的一支。黄帝有四个老婆,四个老婆生出十六个儿子,儿子们又生出众多的孙子。儿孙相加是七十三个,于是黄帝将天下分成七十三个国家,每个儿孙去统治一个。这样,匈奴人亦是这七十三个国家中之一个。明白了这个中华民族的起源形式,我们就明白这以后为什么有夏商周这样的中央集权,又有众多的诸侯国的原因了,明白了历代皇帝为什么封疆封邑,令儿女们坐地称王,实行封建割据的起因了,明白了在漫长的封建时代,中央政府为什么要穷兵黩武,令四夷臣服的原因了。
在西周的文献记载中,匈奴对中原的威胁就已能找见。春秋战国时间,燕、韩、魏、秦都有同匈奴作战的历史,而长城的筑建,亦是针对匈奴而言。至秦朝,统一后的秦朝,匈奴的侵掠成为其心腹大患。秦将其最精锐的部队摆在陕北绥德一带,就是为了抵卸匈奴。那绥德,无定河散散漫漫,从城中横穿而过,这河流令人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凄凉诗句。秦修筑的两项伟大工程,一曰万里长城,一曰秦直道,正是为了抵御与威慑匈奴之用。
那万里长城已为天下所熟知,而秦直道知道它的人却不多。秦直道南起长安城附近,淳化县的甘泉宫,尔后顺昆仑山的一支余脉,陕甘两锴的分水岭,一个叫子午岭的陡峭山脉,削山填谷,一路北行,至黄河边,设码头过河。然后直抵内蒙包头附近的九原郡。那时的九原郡,是南匈奴王居住的地方。
昭君出塞的故事。九原郡在今天的包头以南八十华里处。朱湘的诗。李白的诗。昭君出塞较张骞出使西域晚七十余年,这里提前说出,免得后面啰嗦。昭君出塞导致了南北匈奴的最后分裂。
马蹄哒哒胡茄声声昭君出塞。这事发生的时代是汉元帝时代。昭君嫁的是南匈奴王。昭君前往九原郡的道路应当是秦直道。早夭的天才诗人朱湘,曾经写过一首昭君出塞的诗,做无凭的猜度,猜度王昭君远嫁时的情景:琵琶呀我的琵琶,趁着人马如今不喧哗,只听得蹄声哒哒,我想凭着切肤的指甲,弹出心中的嗟呀。琵琶呀伴我的琵琶,这儿没有青草发绿芽,也没有花枝低亚;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只有冰树绕琼花。琵琶呀伴我的琵琶,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雁飞过暮云之下,不能为我传达一句话,到烟霭外的人家。琵琶呀伴我的琵琶,记得当初被选人京华,常对着南天蹉跎;哪知道如今去朝远嫁,望昭阳又是天涯。琵琶呀伴我的琵琶,你瞧太阳落下了平沙,夜风在荒原上发,与一片马撕相应答,远方响动了胡茄。
中国历史上的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就这样上了南匈奴王呼韩单于的简陋的龙床。
想昭君美人在汉宫的时候,为这次远嫁,一定进行过许多性知识方面的教育。加之帝王后宫的所谓房中术,自传说中的九天玄女为黄帝亲授以来,这时候已成熟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如今由这乇美人施展开来,颠鸾倒凤,不由得南匈奴王不降服。
这也正应了李太白一首诗里的那话: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李太白在这里说的是另外的一件历史史实,不过放在这里,却也合适。
南匈奴俯首称臣,成为中央集权下的一个诸侯国。北匈奴站不住脚广,于是他们割袂断义,开始他们的悲壮的迁徙。
汉武帝刘彻没有对手的悲哀。北匈奴在中亚细亚。匈奴之一支成为今天的匈牙利民族。天下匈奴遍地刘一一作家刘绍棠生前捎给叙述者的问候,作家刘成章在罗马尼亚的奇遇。匈奴民族的长途迁徙欧洲,被一些狭隘的欧洲人称为来自东方的第一次黄祸。
稍前,汉武帝元封元年,汉武帝从长安城出发,率铁骑十八万,又一说是三十万,从秦直道经黄河直至九原郡。骑烈马,挽长弓,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站在燕支山上,面对北方大漠,恫喝三声,天下无人敢应。《汉书》记载了这一历史时刻。
那时候南匈奴已经归顺,单于的龙床正等待着昭君美人的到来。北匈奴则正在迁徙的途中。中亚细亚广袤的土地上,正是北匈奴纵横驰骋的地方。从稍后的张骞出使西域,苏武出使西域,从敦煌以北,直抵贝加尔湖畔,甚至更为辽远的地方,当时正为匈奴控制,或者说匈奴民族是当时这广大地区最为强大的一股军事力量。
嗣后在汉王朝的名将李广、李广利、李陵、霍去病等等的不断追击下,经历过许多的战争,匈奴民族终于离开中亚细亚,迁徙到俄罗斯的黑海、里海一带。高加索地区寒冷的气候和盐碱土地,使他们不能继续生存,于是跨过多瑙河,进入欧洲腹心地带。
匈奴中的残留的一支,最后抵达了匈牙利,并在那里建立起国家。而大量的迁徙者们则在迁徙的途中,融汇到当地土着中去了。相信现在的中亚五国,相信非洲和欧洲的许多种族中,都有匈奴人高贵的血液存在。允许我在这里向他们远去的背影致敬,哦,我的走失在历史路途中的亲爱的兄弟。
匈牙利的国家研究机关,在经过许多的研究考证,同时又采纳了民间传说之类佐证后,确定匈族正是当年的从亚洲迁徙而来的匈奴民族。东欧事变后,曾有学者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提出异议,认为匈牙利的立国在公元二世纪,而匈奴即达这块绿洲的时间是公元五世纪,因此匈族可能是二世纪时迁徙到这里的另一支欧洲古老民族的后裔。但是,这个观点提出后,立即遭到匈牙利官方机构的批评。官方重申,匈牙利民族的前身是匈奴人,并且说道,有这黑头发黑眼睛,横扫欧亚非如卷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匈奴人作我们的祖先,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匈牙利官方的这个举措,正如中国的官方在对待黄帝陵这件事上的做法一样,当有文章提出黄帝陵是在河南,在山东,在湖北诸种说法之后,官方发表意见说,这件事不能讨论,黄帝陵只有一个,就是陕西黄陵县的桥山。
我的尊贵的朋友,作家刘成章先生是延安市人。在那遥远的年代里,延安九燕山以北,曾是匈奴的领上。后来南匈奴归汉,这些地方的人种逐渐同化为汉人。而刘姓大约离匈奴更近。因为南匈奴之一支,据信曾是王昭君后裔的赫赫连连,曾被当时皇帝赐姓为刘。所以后来,中国有天下匈奴遍地刘一说。这个说法是北京作家刘绍棠先生生前信中告诉我的。他说他写过《一河二刘》的小说,他怀疑自己身上也有匈奴血统存在。
我这里想说的是九十年代初期刘成章访问罗马尼亚的事。在罗马尼亚作协主席家中做客,当刘成章说出,他来自陕北,他的身上大约有南匈奴的血统存在时,突然屏风后面传来一声长长的惊叹,罗马尼亚作协主席的妻子从屏风后面冲了过来,与我们的作家拥抱,她说她是匈牙利人,是北匈奴人的后裔。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说,此一刻,世界上也许正在发生许多重要的事情,比如俄美太空船对接,山姆大叔和娜塔莎在蔚蓝色的天际公开调情,比如伊拉克科威特战争中,几百口油井正在熊熊燃烧,又比如许多的事情,但是,穿过一万多公里空间,穿越两千年时间的兄弟姊妹的这一次接吻,更为动人和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