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于“卫生”一语,其意义与英语中这个字的原意完全不同。它的定义与“运动”根本没有关系,因为运动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简直是白费精力。我想读者们总得承认西洋运动家的过于出力和身体器官的过度发展,对于一个人的健康是有害的。一个人能够挥击一下高尔夫球棒和每天步行几英里是很好的,可是当一个人打破一个百码短跑纪录时,那是确定的了--当然也有例外--他不会做得好什么事了。而且还有叫做“运动家心脏”这一类东西呢。
中国的卫生学,在另一方面却完全注重保存精力,不管哪一种运动,主要的原则总是要适可而止,无论哪一种“体操”,总是包含了和谐的动作,目的是使身体摄生方面正常发展而不是加以刺激。首先以心灵方面的摄生为基础,唯一的目的是心神安静。根据这一个基础,它所注重的便是引起体内呼吸和血脉流通获得正常的功能。所以有所谓“静坐”或坐禅这一种伟大的法术,注重身体笔直姿态,摩擦手掌和前额,有规则地吞咽津液,呼吸有定律,腹部呼吸根据一定的节拍,这种体内的摄生法,增进身心双方的安宁,便是中国卫生学的目标。
根据这个卫生原理,中国人发明了各种动作,以缓慢和韵律为其特点,正如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的举动那样。叩头的艺术不过是这种动作的一种而已。事实上,它是人类心智历来发明的最佳的一种减少体内脂肪的运动。
要了解叩头的艺术以及它的伟大的柔软体操价值,一个人首先要懂得缓慢的有韵律动作的原则。这种动作的最佳例子,也许可以从中国舞台上的姿态--台步--看到,这种姿态对于中国戏子,有时被认为与歌喉的训练同其重要。说起“台步”,除了合韵律的,迟速中节的,姿势美妙的动作之外,还有什么呢?一个优良的戏子,这种姿态和步伐与他的唱工很合韵律,所以我们见到的便是完全合韵律的唱词和动作。他的语句的韵律清晰,正如他的手足动作一样。他的笑声,大笑声,甚至咳嗽和打喷嚏,或吐痰,都有一种优雅的准确的韵律。我有时算算一个中国上等人的吐痰时的节拍,发见它几乎正确无误地像这样:一--二--三。为首的两拍表示准备吐出来的鼻孔向内吸的时间准确动作,吐出来的动作占去第三拍的一半时间。向内吸入时,声音响亮而闲适,吐出来时却快捷而坚决。如果一个人把这个一--二--三三部动作反复练习,会令人感到很美妙而满意的。再试把一个中国的上等人的准确笑声的节拍写出来。这连续发出的“哈!哈!哈!”声音是极端地富于艺术气味而悦耳的,总是有一种表现得很完美的声音逐渐加高的动作,最后声调扩大慢慢消失了。当一个上等人不愉快地离开房间时,总是把他的衣袖拂了一下,在文学上这叫做“拂袖”。中国上等人的衣袖总是卷起来去工作,结果便有“马蹄袖”这个称呼。当一个人不高兴时,他总是把右手的衣袖用力地向下面挥一下,使那卷起的衣袖放下来,同时他的手臂有韵律地摇摆一下便踱到室外去了。不消说他的长袍又使他的两腿的抖动动作成为一连串的样子特别的动作。这便是所谓“踱方步”。与这种走路的样子比较,一个外国人的长裤脚管的动作便显得粗俗不堪了。
关于中国人对于缓慢而有韵律的动作的注重已经举出很多证例,使外国读者明了我所说的叩头的柔软体操价值是什么意思。叩头不过是敬礼的一种,不过比较他种礼仪更进步更高尚罢了。例如十八世纪的妇女所行的“蹲礼”以及现代德国绅士把鞋跟一碰恭敬地鞠躬时,也有同样的韵律。这种事情看起来常常是美丽的。此外北平的旗人妇女“打千儿” 时的动作也有韵律美。有时她屈了一膝,就这样地把她的身体打一个旋,这样地优雅地一转,就算在座的人都致了一次敬礼了。
可是,让我们谈谈叩头吧,那是中国文化中最高尚的以及最特殊的一种艺术。是麦卡尼男爵吧,他曾经拒绝向乾隆皇帝叩头,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一位中国上等人士所能做出的一种最高尚、最合卫生的举动呢。当然,美容专家们曾发明过各种运动以减掉妇女们的脂肪,可是无论任何一种都不及叩头那样有效力。正如划船那样,叩头跟全身的肌肉都有关系。两膝跪下去时,立刻便令人心意安宁,万虑俱消。接着胸前挺直,两个手掌合起来,正如祷告或唱《圣母曲》时的姿势。接着,像胸泳时那样,两臂分开向下压下去,同时身体向前俯,直到你的头颅触到地面。叩三次头,然后再把身体上部伸直。这样地把身体伸直弯曲,使腹部的肌肉获得很有裨益的运动,较之任何按摩手术以消除腹部周围多余的脂肪,有更佳的助力。如果叩头谨慎地按照节拍,便能促进深呼吸和血脉流通。
很可惜这种优良的艺术现在竟至消灭了。可是遇着了中国文化的他种的恢复运动,如“奖励”节妇之举,这种叩头的艺术很有希望在很短期间,在上下流社会间获得普遍的发展。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当满洲的得胜军队在一六四四年到达浦口时,当时的大学者明朝的礼部尚书钱谦益曾长跪在南京那面的长江江畔迎接,借了叩头而获得新成立的异族政府里的高官显爵。然而,有趣的是,满洲的征服者心中很鄙屑他,所以当乾隆开列禁书的目录时,他的作品首先便遭焚毁。显然是要警戒那些可耻的“怀贰”的人。这是很不公平的,因为钱某是这样的一个优美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