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一味勉强,魏固只好答应,不过心里只是淡淡的。
直到婚礼举行的那天,他才看见小姐。小姐年轻轻的,他很满意。不论怎么看小姐,都不失为一个好妻子。
结婚之后,妻子的头发总是梳得遮盖着右鬓角儿,他看来那种样式很好看;至于为什么总是梳成那个样式,他却不明白。几个月以后,魏固对妻子疼爱之情与日俱深。一天他问说:“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梳发的样式呢?我是说,你为什么老叫头发垂在一边呢?”
他的妻子撩起头发,指着一个疤说:“你看。”
“这是怎么落的呢?”
“这是我三岁的时候落的,那时候父亲在任上亡故,母亲和哥哥也在那一年去世,只剩下奶娘抚养我。我们有一所房子,离松城南门不远,当年我父亲就在松城做官,奶娘种菜园子,菜就在菜市上卖。有一天,一个贼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在菜市上拿刀想斫死我。真不知为了什么,因为我们并没有仇人。他没伤到要害,只在右鬓角上落了个疤。
因为这个,我总是用头发遮盖着。”
“那个奶娘是不是差不多双目失明的样子?”
“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那个贼人,这简直太奇怪了,没有一点与命运不合的。”
魏固于是把遇见老人的事情告诉了太太,整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太太告诉他说,她六七岁的时候,伯父在松城找着了她,带回了相州,她就住在伯父的官府里。魏固夫妇二人知道他们的姻缘原是天作之合,相爱益笃。
后来生了个男孩子,起名叫魏昆,后来做了太原府的府尹,母亲受了朝廷的封诰。
松城的知州听到这件事,就把魏固当年住过的那个旅店改名叫做定婚店了。
【南柯太守传】
本篇为唐代着名传奇之一,作者李公佐。李氏尚写有其他故事,亦极通俗。李氏生于第九世纪前半叶,与李复言同时。“南柯一梦”,已成为中国极通俗之典故,意即人生如梦也。
淳于棼这个人嗜酒如命,而名子又叫棼,棼是一团乱糟糟的意思,这正好表示出他对人生的看法,也正好表示他不事生产、理财无方的情形。他的财产已经有一半挥霍净尽,如此倾家荡产究竟是由于过醇酒妇人的日子呢?还是与些狐朋狗友们交往的结果呢?还是日子本来就过得一塌糊涂呢?
实在也说不清楚。他曾经当过军官,但后来因为酗酒抗命,就被上峰解职,回到家来。现在游手好闲,浪荡逍遥,与酒友终日鬼混,随着酒量与日俱增,手头金钱也与日俱减。他清醒的时候,想起了青年时代的雄心壮志,平步青云的雄心,今日都付与东流,不禁洒几点伤心泪。但是三杯落肚之后,便又欢乐如常,无忧无虑了。
他住在广陵附近的故乡,离城有三里之遥。他家的南边的空地上,有一棵老槐树,非常高大,在亭亭如盖的绿荫之下,他常和朋友们饮酒取乐。
槐树往往能活很多年。有时候明明死去了三四十年,老树身子上又生出了绿芽,又活起来。淳于棼家前面的这棵槐树已经长了很多年,长长的枝杈向四面八方伸展,谁一见也知道是一棵老树,树下的地已经消蚀了不少,树根露在外面,弯弯曲曲的,有些疤痕;底下正好做很多虫子的住处。
有一天。淳于棼醉得厉害,竟自己哭泣起来(据他的朋友说,那是公元后七百九十二年的九月)。他自己说看见那棵又大又老的树,深为感动。自己儿童之时就在树下玩耍,父亲和祖父儿童之时也常在树下玩耍的。现在他自己已经觉得老大了(其实他才将近三十岁)。他哭得很凄惨,朋友老周、老田两个人把他搀回去,让他躺在东廊下靠墙的躺椅上。
“你睡一会儿吧,睡一下就好了,我们俩在这儿喂喂马,洗洗脚,等你好一点儿再走。”
淳于棼沉沉入睡了。刚一合眼,看见两个身穿紫衣的使者走向前来,深深一揖,然后说道:“槐安国王向先生致候,并已派来车马,请先生入朝一行。”
淳于棼立刻起身,换上最讲究的衣帽。一到门口,看见一辆绿车,套着四匹大马,马头上带有金辔头,红缨子,一队皇家的随员,共有七八个人,正在外面等候。
他一坐进马车,车就往下坡走去,粗大的树根纠缠着,形成一个大洞。出乎他的意料,马车竟一直驶进洞去。进门之后,只见一带江山,风光秀丽,为从来所未见。在前面三四里,有高城环绕,城墙上雉堞历历,箭楼高耸。通往城门的大道上,车水马龙,交通频繁。步行人分立路旁,让路给御车通过,人人向贵客注目。到了城门前面,淳于棼看见城楼上横着三个大金字:“槐安国”。
城墙环绕数十里,街道上人民拥挤,都似乎勤劳活泼,而一个个都整洁齐楚、彬彬有礼,尤其出人意料。他们相向问好,停步不到一秒钟,又往前赶路,好像工作忙碌,日子不够一样。他不明白居民为什么那么忙。工人们头上顶着大口袋。也有兵站岗。高大英俊,制服整洁。
国王的特使在城门口迎接,随后就陪伴着他到一所建筑宏伟的府第,重门深院,并有精致的花园,这是国宾居住之所。过了不到五分钟,侍从通报宰相来见。宾主相见,长揖为礼,宰相说到此特为陪同他去见皇上。
宰相告诉他:“皇帝陛下要将二公主招先生为驸马。”
淳于棼说:“仆微贱,何以当此殊荣?”话虽如此,内心却自喜有此艳福。
他心想:“我今天终于时来运转了。我要叫全国人民知道我淳于棼有什么作为。我必定做一个忠直之臣,上事明君,下安百姓。我那一塌糊涂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叫人看看我干一番功业。”
离府第百码之后,他和宰相进入了一个金钉朱红的大门。警卫和荷枪带叉的兵士都向贵宾敬礼,百官着朝衣朝冠,分立石板大道两旁,一瞻贵宾丰采。淳于棼在车里觉得贵不可言,为生平梦想所未及。而友人老周、老田也在道旁人群中站着,淳于棼经过二人时,微微作一姿式,心想二人对自己今日的富贵,正不知如何艳羡。
由宰相陪伴,他走上大殿的台阶,心想必是皇上接见贵宾的大厅。自己的头几乎不敢抬起来。赞礼官要他跪下,他就跪下。
皇帝启口道:“朕应令尊之请,与尊府缔结秦晋之好,深以为荣。今以次女瑶凤,招君为东床驸马。”
淳于棼惊喜万分,不知所措,只是连声谢恩而已。
“好吧,你现在可以退朝回府,歇息数日。随意游赏全城风光。宰相与你为伴,导游各处名胜。朕即吩咐准备一切,数日之后,举行婚礼。”
圣旨传下之后,一切即已停当。数日之后,满城空巷,争看公主婚礼。公主身穿薄纱,缀以珠宝,灿若朝霞;侍女美若天仙,四周环绕。公主聪明和善,淳于棼一见钟情,万分倾倒。
新婚之夜,公主说:“我将向父王请求,封你一个官爵,什么官都可以,你随意要。”
这位醉汉新郎说:“我坦白相告,近数年来,我疏懒过甚,不熟悉公门治事之法,也未深究安邦治国之道。”
公主娇笑道:“这不足为虑,我帮助你。”
淳于棼心想,贵为驸马之外,再要身居高官,真是愧不敢当。他快乐极了,竟想落泪,但又怕惹公主误解,只好把眼泪抑制下去。
次日,公主向皇帝请求。皇帝说:“我想叫他去做南柯郡太守。前太守刚刚因为溺职免了官。城池美丽,正坐落在山麓,城外有森林,有瀑布,有山洞。居民勤劳守法,他们皮肤的颜色比我们略黑,但是都骁勇善战。公主与驸马前去治理,人民必然心悦诚服,你们也一定胜任愉快。”
淳于棼得此美缺,大喜过望,有公主相随,哪怕天涯海角?他说:“那么,我就将要身为南柯镇的太守了。”
公主改正他说:“不是南柯镇,是南柯郡。”
“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淳于棼唯一的要求,是叫自己的至交老周、老田前去做幕僚,这事自然不难。行前,百官饯行,皇帝陛下御驾送至宫门。人山人海争着看公主与驸马同乘公主的马车赴任。女人们多掉下眼泪来,因为这个国家的人民都是多愁善感的。
公主的车前有马队、军乐,车后有军警护送。在路上走了三天,他们一到南柯郡,人民欢呼震天。
一对新婚夫妇在南柯郡过了一年,日子好不美满!居民都是良民百姓,奉公守法,各勤所业。全境之内,既没有浪民,也没有乞丐。淳于棼听说,如有战争,不论男女,都保家奋战,绝不爱惜生命,但是绝少自相残杀之事。公主厚仁爱民,所以极为人民爱戴。淳于棼生性疏懒,公主总是催他清晨早起,处理公务,以身作则,为百姓表率。他一切都称心满意,只是勤政治公一端,颇视为难事。他在办公处所,总藏有美酒一瓶。但是受良心上的鞭策,他也随时尽其所能,刻苦自厉,庶不负公主的恩爱。并且他深知非勤政爱民,不足为皇室之股肱。下午清闲无事,照例不去办公,常同妻子到森林里,或在河堤上携手漫步,或与老周、老田在山洞中小饮几杯。如今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俱备,而不得开怀痛饮,足见为贤吏名臣,亦是苦事。
妻子总是向他说:“好了,不要再喝了。”
他心想,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他很感激公主,因为公主帮助他作奏折,处理其他重要文件。老周、老田现在做他的幕僚,对他敬而且畏。他暗想,平心而论,他的生活的确很美满,不应当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一年过后,爱妻突然感受风寒,一病逝世。淳于棼悲痛之极,无可自解,又喝起酒来。他上表自请辞职还京。他护送公主的灵柩回去,依照皇家礼仪安葬。用自己积蓄的金钱,在岩石耸立的山岗上为公主修了一座白石的陵寝,哭得非常伤心,执意在陵寝旁守了三个月。
公主死后,万事全非。他孤独凄凉,在城中各处闲步,不分昼夜,常到酒馆买醉。皇帝失去爱女之后,对淳于棼日形冷淡。有人奏明皇帝说驸马在外行为失检,为了爱女的缘故,皇帝不忍明令罢免他。他的情形全国的百姓都知道,朋友遂日渐背弃他。他的景况日非,竟至向友人老周、老田借钱买醉。有一次,他被人发现躺在一家酒馆的地上,如此过了一夜。
老百姓要求说:“赶走这个坏蛋!这简直是我们国家丢脸的事!”
皇帝也以有此种驸马为耻。一天,皇后向淳于棼说:“公主死后你这么伤心,回家去过些日子散散心好吗?”
“这就是我的家。我还上哪儿去呢?”
“你的家是广陵,你不记得了吗?”
淳于棼朦朦胧胧记得在广陵有一所大房子,自己是一年以前来到这个陌生地方的。他垂头丧气地说要回家去。
“很好,我派两个人送你回去。”
他又看见当初带他来的那两个使者。不过这一次他一到门口,看见的是一辆又旧又破的马车。也没有兵,也没有随员,没有朋友送他走。甚至仆人的制服也是又破又旧,已经褪了颜色。他过城门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理他。他回想以前的荣显繁华,不由悟到了红尘间富贵的虚幻。
他还记得一年前来时的道路。不久,马车穿过了一座石门,他一看见自己那个老村子,不觉落下泪来。使者把他送到家,把他一推推到东廊下靠墙的躺椅上,厉声喊道:“你现在到家了!”
淳于棼一乍煞,醒来了。看见朋友老周、老田正在院子当中洗脚。夕阳下的阴影正照在东墙上。
他惊呼道:“人生如梦啊!”
老周和老田问他:“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醒了?”
他把到槐安国的那个奇梦告诉了他们,他俩诧异不止。
他带着周、田二人到老槐树下,指着弯曲缠绕的树根下的大洞说:“这就是我那马车进去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
“你一定被树精迷住了,这棵树太老了。”
淳于棼说:“你们俩明天来,咱们研究一下这个洞看看。”
第二天,他叫仆人拿斧子、铲子掘那个洞。砍断了一些大树根之后,发现了十尺见方的大洞,曲折的支道在洞中呈交叉状。在洞的一边一块筑起的平地上,有一座小城,有路,有地区,有通道。千万个蚂蚁在四周蜂拥圈绕。中间有一个高台,上面有两个大蚂蚁,白翅膀,白头,很多大蚂蚁在周围站岗。
淳于棼大惊道:“这就是槐安国,皇帝正在宫里坐着呢!”
正中的洞有条长通道,通到南边的枝杈上,那里一个大窟窿里另外有个蚂蚁窠,里面也有泥的建筑,也有通道,蚂蚁的颜色比中心那个窟窿的蚂蚁的颜色黑。他看出来是南柯郡城的城楼,那就是他过了一年好日子的小城市。蚂蚁的窠穴被人惊扰之下,他看见自己当年治理下的百姓们惊惶的东西乱跑,心里很难过。那个朽坏的树根的底部挖的一条条的沟壕,在一边有一片绿苔。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和公主度过无限快乐时光的森林。附近有小洞,在洞里妻子曾告诉他:
“好了,不要再喝了。”
淳于棼不胜惊奇,他又勘测通往中心那个洞的通道,那条道他曾和公主乘马车走了三天呢。最后,他发现了另一个小洞,往东有十尺远。那里有些石头,只有一些蚂蚁在那里彷徨来往。中心有个三寸高的小丘,正上面有一个巉岩耸峙的小石子,一看那个形状,立刻想起公主的陵寝来。他知道那原是一梦,但是对公主的恩爱仍然不能忘怀。他不由得感叹人生的虚无空幻,真似云烟过眼一样。
他长叹了一声,对周、田二个人说:“我原想我是做梦,可是现在我知道槐安国完全是真的--青天白日之下,丝毫也不假。大概我们都是正在做梦吧!”
自此之后,淳于棼与以前有点异样。他出家为僧,又喝起酒来,越喝越厉害,三年之后,就亡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