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望三拿起筷子来吃了一盆。她俩在一旁看着,争着去盛第二盆。还没吃完呢,小个儿的已经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条热手巾来。
望三一面擦脸,一面跟她俩说:“谢谢两位小姐,我们认识了很好,恐怕我们要一同在这房里住些日子呢。”他问她俩的名字。
“我叫秋绵,姓乔。”年岁大一点儿的这么说,手又指着同伴儿说,“她叫小谢,姓阮。”
望三笑着说:“小名字真有意思。告诉我你们家庭的情形,你们的父母、祖父母是谁?”
小谢回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又不娶我们。跟女人在床上睡觉都不敢,我不信你会娶我们!”
陶望三正色说道:“两位小姐,我必须跟你们说几句话。我不是不觉得你们美,我的确很爱你们俩。不过,与阴冥的女人相交,男人必死。我想你们一定知道,我不打算走,还想住在这儿。你们若不喜欢,干什么要跟我同床共枕呢?若是真爱我,干什么要害我呢?你们听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待下去,像朋友一样呢?”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好像很难为情,好像很感动。
秋绵说:“你说得很对,我们很喜欢你。我们就做朋友好了。”
看看两人还没有走的意思,陶望三就问她们:“你们怎么还不去睡觉呢?”
“我们白天都睡够了。”
从这天夜里以后,她俩就不再引诱望三,不再提什么性爱。望三也喜爱跟她俩在一块儿。在这里住着的确不坏。晚上跟她俩一同做事,白天睡觉。
一天,他出去了,桌子上放着些东西没抄完。他回来一瞧,小谢正伏在桌子上替他接着抄写。一看见他,就把笔扔下,仰头看着他微笑。望三一看她的字,虽然不老练,按她那个岁数说,写得就算不错。
他很高兴地喊说:“我还不知道你会写字哪!你若愿练字,我愿教给你。”
于是他叫小谢坐在怀里,把着她的手写字。这个当儿秋绵进来了,一见这个样子,脸上立刻显出妒意,望三一看就明白了。
小谢说:“小时候父亲教我写字,长大这些年就压根儿没写过,简直快不知道怎么拿笔了。”
秋绵什么都没说。望三假装没留意,把自己的椅子拿过来给她,说:“你写,我再看你写得怎么样。”
秋绵坐下,写了几个字就站了起来。
望三存心要安慰她,故意说:“写得不错。”她这才笑了。
望三于是裁开两张纸,书上方格,他说:“你们俩为什么不认真练字呢?你们坐在这儿练字,我在那边做我的事。”
于是又添上一盏灯,放在另外一个桌子上。这样给她俩找点儿事情做,望三自己也好安静一下,这个主意倒不错。
她们俩写得很起劲,望三看了也很高兴。她俩写完之后,拿过来给望三看,站在桌子一旁,听他指教。
她俩之中,小谢念的书多。秋绵有时候写错字。她自知错误,觉得脸上很难看。望三对她很温存,常常鼓励她。
两个姑娘似乎很喜欢写字,现在以敬师之礼侍奉望三,非常诚恳,就和学生侍奉塾师一样。她俩也给望三拿东西,烧水,沏茶,打扫房屋。他疲倦的时候,两人给他捶背,捶腿,完全是纯洁的爱。
一天,小谢拿仿体给老师看,字写得进步很快,老师非常高兴,赞口不绝。忽然听见秋绵伏在桌子上哭。望三走过去,用手抬起她泪湿的脸,很温和地轻拍着她说:
“小谢以前练过字,你应当努力。你这么聪明,我相信不久你就能追上她。”秋绵听了才破涕而笑。
秋绵的功课进步很快,当然她是要取悦于老师。只要望三和她说一次,她就能记住,永不忘记。这样以后,这个房子一变而成了一个书房,两个女生高声朗诵,书声温柔悦耳。这样由入门以至经书。经书没念完,就请望三教给她们作诗。小谢暗中请望三不要教给秋绵,望三答应了。秋绵也暗中告诉望三不要教给小谢,他也答应了。
到了十月,乡试将要举行了,望三预备起程。秋绵说:
“我看不大吉利,恐怕有祸事当前,何不借口有病,这次先不去呢?”
望三说:“我一定要去,不然朋友会笑话。这种借口不好。”
陶望三去了。果然不出两个女弟子所料,在城里出了事情。他口直心快,得罪了人,被人向官府控告。被捕之后,拘押在监,科以行为不检,有伤风化,贻辱士林的罪名。他自己知道,在前几年,的确与女人们有暧昧的事情,实在过于放纵,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事情的经过,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身在城里,又没有亲戚,又没有钱,只得向狱吏乞食度日。
入狱后第二夜,在睡梦中惊醒,原来秋绵正站在床边,手里提着篮子。她说:
“不要发愁,这里有吃的,有我从狱吏那儿偷来的银子,赴汤蹈火,我也要把你救出去。”
他不由得一惊,向她致谢,影儿已经不见了。第三天,县令从街上经过,一个女人拦住轿,跪在轿前递呈文,呈文上详述案子的经过,说陶望三被人挟嫌诬告。呈文是秋绵的签名。县令接了呈文,刚要问递状子的人,秋绵已经在人丛中不见了。于是他把状子放在衣袋里,回家一找,也不见了。
次日,陶望三被传过堂,县令说:“昨天有人为你递状子。秋绵是谁?这当然是个女人的名字。”
陶望三假装说:“向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
县令怒气冲冲地说:“你瞒着我什么呢?人家控告你调戏妇女,这就可以证明你的行为不检。你怎么配做个书生,我就把你--”
县令忽然觉得一阵剧痛,好像有人拿大针扎他的耳朵一样,案子于是没有宣判。
陶望三分辩说:“这是几年前的事,大人。”
“这不行。你身为儒生,还旁究邪术--”
县令话没说完,文案看见他的脸变得又绿又灰,出入气儿都短了,白眼珠儿来回转,好像有人捏他的脖子一样。陶望三和大家都惊惶得不知所措。县令把手放在前额上,说头痛得要裂,脸白得像水,下令案子等候通令再审。
第二天,县令传陶望三面谈,他说夜里得一怪梦,梦见一个女人替他求情。他要把陶望三惩戒之后,予以释放,以后要谨言慎行。现在语调谦恭,一如同学闲话。他要知道秋绵是谁--她是不是鬼。
“不是,不是,我不信鬼。”他于是详论不信鬼的理由,述说他文章上写的要点。
县令说:“正好相反,我可信鬼。”
望三被释放,非常高兴,同县令告别。他一到那鬼屋,才知道谁也没在家。刚过了半夜,小谢和秋绵出现了,趔趔趄趄,互相搀扶着,两人都瘸了。小谢把秋绵扶到床上,去给她倒了杯茶来。
小谢叹了一声说:“秋绵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小谢告诉望三说,秋绵由城里回来的途中,被城隍爷拘了去,因为秋绵滥用鬼术,干涉县令审案子,被投入城隍庙的监狱,饱受了小鬼们的虐待。小谢老远的去向城隍爷解说,告诉城隍爷秋绵并非是为自己,是为了一个贫书生,城隍爷治下有人这样主持正义、见义勇为,城隍老爷也应当高兴才是。这样,秋绵才被开释。可是她们俩得走三十里路,脚都磨出了泡。
现在他们又重新团聚,经过这一场风波,彼此越发情深,陶望三于是热情高亢,不能自制,向二人求爱。
陶望三把小心谨慎都置诸九霄云外去了,他向她俩说:
“我不在乎。我太爱你们了,我死也没有关系。”
“陶先生,以前我们有意,你把我们劝说明白了。现在我们怎能为了满足一时之欲,把你牺牲了呢?”
这次风险之后,两个姑娘之间的嫉妒也仿佛忘记了,都与以前大不相同。谁也不再留意功课,对望三和从前一样热诚,一样恭敬,轻轻地拍他、吻他,只是不答应他别的要求。但是,她俩跟他在一块儿,毫不拘束,蜷缩在椅子上,好像屋里一个男人也没有似的。陶望三和自己热爱的姑娘这么亲密,这样居住在一块儿,克己制欲,的确是件难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俩说:“我俩太爱你,所以对待你不忍像对待以前那三个看房的人一样。”
望三的心灵痛楚万分。他说:“那么我走吧。”
两个姑娘听见哭起来,望三也舍不得硬着心肠走。于是去看以前的一个道友,告诉了那个道士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以及现在的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形。
道士说:“这么一说,她俩是好鬼。你对她俩千万要忠实。我一定帮助你。”
道士给了望三两道符,告诉他说:“把这两道符拿回去,一人给一个。她俩若看见有棺材从门口儿过,就把符放在一盆水里,喝了,跑出去。谁先跑到棺材,谁就能借尸还魂。这要看谁的运气好了。”
一个月以后,她俩听见门前有出殡的经过。两个姑娘都往外跑。小谢先跑了出去,忘记了先喝符水,只瞪眼看着秋绵的阴魂进入了棺材不见了。小谢难过万分,哭哭啼啼地走回屋里去。
陶望三在门口站着,什么都看见了。丧女的家人看见有阴魂进入了棺材,一会儿就听见棺材里有声响。大家惊惶得不得了,吩咐打开棺材,盼望小姐复活过来,棺材里的尸首喘气了,起初,气很微弱,后来,出入气渐渐均匀,最后睁开了眼睛。何家惊喜之下,赶紧把她抬出了棺材,抬进望三的屋去,放在他的床上。这位小姐生得白而丰满,声音比秋绵的圆润。何家要把她抬回家,她不肯走。她向父母说:“我是秋绵,不是你们的女儿。”她的相貌虽然不像秋绵,可是一见望三,却向他微笑,不像是对生人的样子,像对个爱人,对个老朋友。
父母想不到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但是她断然拒绝回家去,非在望三家不可。
她说:“爸爸--如果您是我的爸爸--我告诉您,我爱他。”
父亲跟望三说:“情形既然如此。我就把女儿留给你。她若一定愿意。我就认你做女婿好了。”
丧礼于是中途取消,父母折回家去。第二天,何家派了使女带了被褥和婚礼来。望三和她说话,极力想跟她的仪态渐渐习惯。她的确是秋绵,她的说话,她的走道儿,全是秋绵。两个人真是欢喜得无话可说。
新婚的夜里,总有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使他俩不能安静,那正是小谢,在一个黑暗的墙角落里生闷气。望三拿着灯去跟她说话,想法安慰她。她的衣裳都哭湿了,不听劝慰,两人烦恼得厉害,一夜没睡。
第二天晚上,情形一样,一直接连六七夜。总听见小谢在墙角落里哭泣,结婚之后,两个始终没同床。非常可怜小谢,可也没法儿拿话安慰她。小谢冷清得可怜。
秋绵说:“干什么不再去找老道试一试?也许他还能给她想个办法呢?”
陶望三又去找道士,道士起初说事情毫无办法。望三再三恳求,说小谢现在这种情形没人管,的确可怜得很。既然救了一个,索性就救两个好了。
道士说:“我也可以救她。我尽我的法术而为吧。我一定帮忙,可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啊!”
道士和望三一同回家,要了一间安静的屋子,沉思着。
他告诉望三不要去问他什么,一点儿也别惊动他。十天十夜,他在那间房子里坐着,一滴水也没喝。由外往里偷看,看见他坐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
在第十天中午以前,一个漂亮的少女撩开帘子,进入陶望三的屋子。她微微一笑,眼睛流露着温柔的光芒,像非常疲倦的样子,她说:“走了一整夜,我简直精疲力尽了。走了三十里地才找到这儿。道士在我后头走呢。”
快到日落的时候,小谢到了,先来等着的这个姑娘站起来欢迎小谢,她一抱小谢,两个姑娘变成了一个,昏晕在地上。现在道士才从屋里出来,告诉陶望三一切都已妥当,告辞走了。
望三把道士送到门口儿,回来一看,那位小姐已经苏醒过来,能睁眼睛了,把她放在床上,精神已经恢复,只是抱怨一夜走得腿发酸。
小谢说:“我已经从死里复活了。”她欢喜得流眼泪。
她跟秋绵说话,好像从儿童时候就认得一样,现在两人一同和陶望三沉醉在爱情里。
以前的情人,现在又变成了真正美丽的活人,同居一处,望三真是幸福极了。可是谁为妻谁为妾呢?这很容易办,秋绵大几岁,又是先复活的。
陶望三有个同学叫蔡子琴,一天因事来看他。望三叫他在家住几天,他就住下了。蔡子琴一看见小谢就飞快地追她,小谢跑脱了。小谢说客人无礼。望三很奇怪,可是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蔡子琴跟望三说:“有件事情弄得我摸不着头脑,我得跟你说一下。事情真离奇。你若不见怪,我要问你一件事。”
望三说:“什么事啊?”
“一年以前,我死了个妹妹,死了第二夜,她的尸首从床铺上不见了。直到现在还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全家都不明白。我刚才看见了一位小姐,特别像她。她是府上的人吗?”
望三告诉他,因为是同学,他愿意把他的妾介绍给蔡子琴。他把蔡子琴带进去见小谢,叫小谢穿上她初来时的衣裳。
蔡子琴一见大喊:“不错,你正是我妹妹。”望三只好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明。蔡子琴说:“我要赶紧去告诉我妈,说我妹妹复活了。”
几天之后,蔡子琴的母亲跟家人来看小谢,把她认做亲女儿,跟何家认秋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