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今天晚上,她忽然情愿到书斋来,跟前天晚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大顿的斥责,真是大不相同。元稹一见心爱的崔小姐,一腔怒火立刻消散了。
红娘已经带来了枕头,很快地放在床上就走了。莺莺首先一件事,就是吹灭了灯,默默地一言不发。他走近她,觉得无限的温暖,两只胳膊把莺莺抱起来。莺莺的双唇立刻找到了元稹的。元稹觉得她全身颤动,吸气紧促。还是不言不语,自然地,软软地,躺在了床上,仿佛两腿不胜娇躯之重似的。
转眼间,已听见寺院的钟声。曙光熹微,红娘已经来催小姐离去,莺莺起来,在灰暗的晨光里穿好衣裳,草草整就云鬟,跟着红娘走了,脸上无限的慵倦。门儿也悄悄地关上了。一整夜,莺莺一语不发,元稹始终一个人说话,他每一表示爱慕之忱,莺莺只是叹息,温暖湿润的双唇紧紧地吻着他而已。
他突然坐了起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夜是不是一场春梦。
可是屋里分明浓香未散,胭脂红印在毛巾上,不错,是真的。这个妙不可测的小姐,原先显得那么超然,那么冷淡,而今居然一发难制,热情似火。是热情呢?还是爱情呢?来找元稹,她是毫不羞惭。记得以前,她那么斩钉截铁地跟元稹说:“你要以为我约会你是为了什么非礼的事,那你就想错了。”那话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现在既然来了,那话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元稹还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元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艳福,他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美满幸福,如梦如幻。他一点钟一点钟地捱到夜晚。
莺莺像光辉耀目的珠子,像温暖鲜艳的宝玉,她来了,就满室生春,书斋立刻变成天堂。当天夜里,她并没表示第二夜还来。
若说莺莺在热情奔放之下,她才决定的来会元稹,这话当然可信。若说第一夜之后,她要点儿工夫想一想这件荒唐事,也无不可。元稹不再推测女人的心理,只是一夜一夜地等待,热情澎湃,渴望仙国公主再度降临。这幽会的中断是不是又是女人的心变幻莫测呢?难道她来那么一次,只是要满足一时的好奇,一时的欲望吗?
每天夜里,他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坐着。他曾买了盘香,准备莺莺小姐来,他望着寒灰静静地落在香炉里。自己只好借着阅读轻松的传奇,极力让自己忘记,不再存心等待,小姐的芳踪的确太渺茫了。他实在读不下什么正经的书,这样只是要静悄悄地坐着,细听外面的脚步声,听轻轻的门声呀然开启而已。他曾经一次偷偷地出去,像个贼一样去偷摸走廊尽头的门。门锁得牢牢的,一丝也推不动。
最初几天,他故意避免到崔府去。因为已经和莺莺幽会过,总以尽量少去为好。第三天以后,他忍耐不住了,去拜见夫人一次。夫人热情如常,留他吃午饭。莺莺也同桌吃饭,脸上也严正如常,没有一点显出他俩已经有了暧昧的事情。元稹期望一个暗示,可是崔小姐丝毫不露形迹。他向崔小姐正目而视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元稹料想,必是夫人已经起了疑心,所以莺莺才格外谨慎。她的静默必有道理。
一天晚上,已经半夜了,好像应了他的祈求一样,听见门声吱呀一响,他赶紧去开,一看,红娘正站在门口儿。她告诉元稹,小姐已经弄了一个钥匙开那个锁,他们可以在西厢房相会。她已经设法弄好,使那个锁好像根本没动一样,他一推就会开,穿过一段走廊,就可以到西厢。元稹虽然恍恍惚惚,对莺莺这大胆而细心的设计,却记得清清楚楚。
此后,莺莺每隔一夜,就在西厢房和元稹幽会,只要能分身就来,每逢不能来赴约,就叫红娘送个信儿来。来的时候,几乎是半夜以后,天明以前回去。
元稹快乐非常,如痴如梦。莺莺对他推诚相待,无话不说,爱得火热。二人海誓山盟,相爱终身。没想到她那么娇小的身躯,会有那么深厚的爱情,真令人难以相信。莺莺智慧早熟。元稹当时的事情和将来的计划,她都很关心。两个人在黑暗之中,躺在床上,低声细语,虽然元稹时时警醒,觉得有被人发觉的危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莺莺从来没有过后悔的表示。她对元稹的爱,元稹每问到她,她的唯一的说明就是热情的吻和喁喁的私语:“我情不自禁,我太爱你了。”
有一次元稹问她:“夫人要知道了怎么办?”
莺莺微笑说:“那就叫你做她的姑爷就是啦。”她的情感和脑力,同样的坚定。
元稹说:“到了时候,我自己去跟夫人说。”莺莺并不再追问。
离别的时候到了。元稹告诉莺莺,他要进京去赶考。莺莺并不吃惊,只是镇定地说:“要非走不可,就走吧。京城离此不远,几天就到。夏天你可以回来。”话说得那么坚定。
离别的前夜,元稹充分地准备了一夜照常的幽会,可是莺莺因故未到。
夏末,元稹回来看了一次,只是小住了几天,那正是秋季考试以前。夫人并不显得知道他们的事情。对他热诚如前,请他在家里住。大概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吧。
元稹在白天和莺莺相见,这样他倒很高兴。欢天喜地地过了一个星期。莺莺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以前的羞涩态度。
有时候他看见莺莺和欢郎一块玩耍,用草叶做成小船儿,在后花园小溪里漂放。他想到他俩秘密的相爱,人不知鬼不觉的,不由得暗自得意。
元稹的高兴瞒不过杨巨源。杨巨源来到崔府看元稹。不用说,情形他一看就明白了。
杨巨源问他:“怎么回事啊,微之?”(微之是元稹的号儿。)元稹微微地笑。
夫人也看出来了。元稹走的前一天,夫人向莺莺问起元稹来,莺莺十拿九稳地说:“他会回来的。他现在得去赶考。”
那天晚上,有个机会,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元稹愁容惨淡,在莺莺身边唉声叹气,莺莺对元稹的爱她是深信不疑的。她的性格还有另一方面。虽然在元稹的怀抱里,而且分别在即,她的头脑清楚,不作一般的儿女态,不说无谓的话。只是对元稹泰然说:“不要像永别的样子,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夫人设宴给元稹饯行。饭后,元稹请莺莺给他弹琴。以前有一次,他偶尔听见莺莺一个人独自弹琴,后来莺莺发现元稹听琴,她就终止弹奏,虽然元稹恳求再三,她也没继续再弹。今天晚上,她答应了。她在琴前俯首而坐,头发低垂,缓缓地奏着凄凉的调子,奏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元稹静坐着,听得恍恍惚惚,三魂六魄都被弹琴的美人儿和幽雅的琴韵摄去了。莺莺突然间情不自禁,放下琴跑到后堂去了。母亲叫她,她始终没再出来。
这一对情人儿又见了一次。元稹没有考中。也许是没脸回来求婚,可是莺莺还是等着他。其实元稹也没有什么不能回来看她一次的道理。最初还给莺莺写信来,后来信越来越稀。京都不过几天的路程,可是莺莺总找得出他迟迟不归的理由,始终不失望。
这一段期间,杨巨源常常去看望莺莺和夫人。夫人跟他说起元稹来。因为他比元稹岁数大些,又已经成家。夫人把元稹来的信给他看。他一看,知道其中出了差错。他想元稹在京都一定另有一种勾当,因为长安有的是追欢寻乐的地方。他给元稹写去了一封信,谁知回信反更添了他的忧虑。莺莺劝夫人对这件事应当尽量往好处想,并且劝夫人放心,元稹一定是躲避着等下年秋季考试,考试后决定会回来。
转眼春天已到,夏天又近了。一天,莺莺接到了元稹的一首诗,语意模棱含糊。也许是说往日的幸福和对莺莺的怀念,可是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分明是一首诀别诗。
他寄给莺莺一些礼品,并道及久别的痛苦,将他俩比作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在银河上相见。他又接着说:“唉!
长久分别之后,谁知道银河彼岸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的前途渺茫难测,一如天上的浮云,我怎么知道你会始终洁白如雪?桃花春天盛放,谁能禁止爱花的人攀折呢?我首先承蒙小姐厚爱,欣幸万分,可是究竟哪个有福气的人能获得这件宝贝呢?唉!再等待一年,漫长的一年,这一年该是多么长啊?与其苦苦无尽期地等待,还莫如就今分别的好呢?”
仔细读来,诗里的含义简直是荒谬万分,完全是对女方品格无理的污辱。杨巨源看着莺莺手拿着这封信,眼皮发肿。他想元稹一定是头脑错乱,不然就是想一心摆脱这件事情。他若是真心爱莺莺,什么能叫他不回来呢?他无须把自己犯的罪,故意归于莺莺。杨巨源打定主意,他说:“为了这件事,我要上长安去一趟。我去找他,小姐若有信,我愿给你带去。”
莺莺看了看他,从容不迫地说:“杨先生真要去吗?”话说得毫不动情,真出乎杨巨源的意料。“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她又说,“告诉他,我很好。”
杨巨源回去收拾行李,真是为了崔小姐,他要往长安走一趟。他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倩,并且劝一下元稹。元稹是个正人君子的话,他应当娶莺莺,虽然莺莺并不一定要嫁给他不可。如果办得到,他想把元稹叫回来。
过了三天,他向长安出发了。他带了莺莺的一封信,信交给了元稹。信写得真诚妥切,自己辩护得庄严得体。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盒,口脂五寸,至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
但恨僻陋之人,求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始终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幼之心,求谓终托。岂其及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若达士略情,舍小从大,先以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殁之情,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采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珍,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元稹读着信,脸色由红变白,杨巨源在旁边儿看着。停了一下。杨巨源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元稹张口结舌,借口说自己得读书,自己心情又很恶劣。杨巨源完全明白了,于是告诉他说:
“你这样,可对不起她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成家,我得先求功名。不错,我跟她有暧昧的事情。不过,一个人不应当为年轻时的一件荒唐事耽误了前途。”
“那叫年轻时的荒唐事?”
“不错。一个年轻人做了不应当做的事,最好的办法不就是住手吗?”
杨巨源生了气。他说:“你看来这算件荒唐事,可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女人怎么办呢?”
元稹的脸上显得很狼狈。他说:“一个年轻人当然容易犯过错。当然不应当把大好光阴耗在女人身上,一个年轻人应当--”
“微之,你要是已经变了心,用不着来这套虚伪的大道理。我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满嘴讲道德而实际上最自私的人。你这样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杨巨源深信元稹对他如此不诚实,一定另有原因。他在长安待了有十几天,打听元稹的行径。原来他又和一个富家之女魏小姐勾搭上了。憎恨之下,杨巨源一直回到蒲城。
他怎么把这种情形告诉莺莺呢?真让他为难,恐怕太伤她的心,他告诉了夫人。
莺莺看见了他说:“杨先生给我带了信来没有?”
杨巨源一句话也没说上来。真实话不能说,正想找别的话说,他看见莺莺的脸色变了。那一霎时,他看见她深而黑的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像一个不单了解自己的处境,而且了解人生和宇宙的女人一样;也像一个不止被一个情人遗弃过,而是被十个男人遗弃过的女人一样。眼睛里怒火如焚,杨巨源不由得低垂下眼皮。最后说:
“他原先给你的那首诗,本就是一首绝爱诗啊!”
莺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语不发,足足站了五分钟。杨巨源恐怕她会昏晕过去。可是她很高傲、很坚强地说了一句:
“就这么样好了。”她突然转身走了,刚一走到里屋门口儿,杨巨源听见她凄厉的笑声。夫人赶紧去看她。杨巨源听见她在屋里直笑了五六分钟。
杨巨源很担心。可是第二天他听夫人说,他才放了心,因为莺莺很好,她一直高傲沉默,好像一个女王一阵猛烈的情绪过去之后一样。她答应嫁给夫人的内侄郑恒,他已经向夫人求这门子亲事很久了。第二年春天,莺莺和郑恒举行了婚礼。
有一天,元稹来到郑家,以一个远表兄的身份求见莺莺,莺莺不肯见他。可是元稹要辞去的时候,莺莺从围屏后头走了出来。
“你来讨什么厌?我原先等你,你不回来。我们之间,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情我早已忘记,你也应当忘记。给我滚!”
元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莺莺昏晕过去,倒在地上。
【离魂记】
本篇为《太平广记》第三百五十八篇,作者陈玄佑(公元七七九年前后在世)。元朝大戏剧家郑德辉取其意改编为《倩女离魂记》,与原作无大差异。再后,瞿佑在《剪灯新话》中将原文演义新编,情节加富。在此新本中,有姊妹二人,姊已定婚。未婚夫归来时,未婚妻已死。死后,女魂乃据妹身,与未婚夫相恋,旋即私奔,妹丧魂失魄,卧病床第。后姊魂回至妹处,妹遂醒,与情人若不相识。终遵姊意嫁之。此篇为《拍案惊奇》中第二十三篇。原本情节简单,尤为可喜。
王宙今年十七岁,死了父亲,孤苦伶仃的。他生性沉稳,智慧开得早,不像那么大年岁的,所以自己可以勉强活着。父亲临死说,他可以去找姑母,姑母家在衡州的城南,并且告诉他,他已经和表妹订了婚。这是两家都怀孩子的时127候,他父亲和姑母双方约定过:如果一方是男一方是女,这门亲事就算定了。如今王宙把房子一卖,超程南下。想到就要看见表妹了,心里很兴奋;表妹,自从六岁随同父亲北上做官时见过,十年来始终再没见。心里很纳闷,她现在身体是不是还那么单弱?是不是还像以前两个人玩耍的时候那么热情?是不是对他所做所为还那么开心?他想,最好早点儿去,若去晚了,十七岁的姑娘也许就许配给别的人家了。但是旅途漫漫,下湘江,过洞庭,最后才到了山城衡州,足足走了一个整月。
他的姑丈张义开着一家药铺。张义生得大下巴,粗嗓子。过去二十五年以来,他按时每天到药铺去,准得像个钟一样,向来没到别处旅行游逛,也没有歇过一天。小心谨慎,处处节俭,买卖日渐发展,日子现在过得很不错。新近又把铺子扩充起来,做批发生意,产业越发大了,又盖了新房子。王宙在铺子里见到他,他吼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王宙告诉了姑丈。他知道姑丈头脑简单,胆子又小,就愿规规矩矩地缴捐纳税,在街坊邻居嘴里讨声好儿。头脑冷静实在,一向当长辈,绷着个脸,一点儿也没轻松过,老有麻烦揪着心,一辈子走的道儿又直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