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白了脸:“……你也别急呀,我记得你妈提到了什么信,然后,她好像去找过左思明,一切处理得不错,然后叫你爸别捣乱,说他自己的屁股还擦不干净,他们就吵了,你妈好像要烧什么东西,我猜是信吧,又被你爸抢了,抢来抢去,后来就听到你爸喊:方希!方希。我一去,方姨躺在地上,背过气去了……就这样。”
信?什么信?
三
联想起这两周他没有赴约,联想起我爸说要他当不成兵,联想起他住校……关于左思明的全景终于慢慢成形:他准备冬季去当兵,马上就要走了,他才正式敢和我交往……肯定他有什么事不能赴约,才写信给我,信却被我妈提留了,结果我爸和我妈大闹一场……
出了这么多事,班主任蓝老师拉我住进了她的家。
住在班主任家的那些日子,感觉很奇妙,白天上课,晚上自习,回到班主任家,她帮我讲解习题,然后呼啦啦睡觉,一时间,什么儿女情长、痴男怨女、飞短流长的都远远的离了,跟换了个人似的。蓝老师一人独居,爱人死后至今未嫁。她家门前自生自灭着许多花草,家很干净,有箱子,柜子,穿衣镜,看似古老却雅致非凡,她喜欢蓝碎花布,喜欢在睡前点上艾草薰香,卧室的房头挂着一把极精致的勺,她说这是:弱水三千,只取一勺饮之。
我在认识她之前,我以为到处都是我妈这样的女人,原来还有像我们蓝老师这样的。她偶尔会在早晨起床时用一把自制的小刷子去刷她丈夫照遗像上的灰。她跟我说:“人一生中,能记住一个人就够了,你看,以前这儿我是每天都刷,现在也常常忘了……别以为一些事现在看起来挺大,其实,再大也大不过时间去。女人是情感动物,她的一生中,最饱满完整的感情,在某种时期是可以一个人完成的。”
是蓝老师让我开始思考感情是个什么东西,是蓝老师让我对我和左思明之间的这份感情有所怀疑、徘徊和距离。
我妈出院,我就回了家。关于“左思明”的一切——我似做了一个梦一般,又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四
送兵的脚步近了。
有一天,我见到了茵子。是茵子来找我的,晚自习之后,她把我拦在校门口,虽然第一次和她站这么近,感觉上我俩相识已久,熟悉她这张脸熟悉她是什么个儿甚至知道她说话的腔调,那感觉很奇怪。
就那一刻,天下雪了。
白色的雪光映在她的脸上,分外苍白。她有一头长发,白色的围巾、白色的大衣包裹着瘦小的身体,她身上有种悲情和令人怜悯的潜质……如果我是男生呢?也许我也会喜欢上她。我瞬间总结我和她的不同,得出的结论是:一个是阳光,一个是白雪。
茵子说:“思明要去当兵了,一月十四日。”“他自己怎么不来?”“不是他让我来的,我只是觉得你知道比较好。”她说话的声音松软、缓慢而美好。
“如果他并不喜欢我……”
她打断我的话、责问我:“相信你自己,如果一切都有前提……算什么?”
看似松软的一个女生,说的话却决绝、果断、尖锐,把我愣住了,两只大眼睛闪烁着光,自己突然就在她面前矮了半截似的,好不羞愧。
回家,查了日历,一月十四日,大雪。连着几日,复习完功课就想着这件事。这几天,看得出林小皮心情特不好,老也不在家,我妈这一病,爸和妈的感情顿时升温,连跟对方说话都轻轻柔柔的,我妈叫我爸今天出去转转,别老守着,再守着她就烦了,我爸这才出门。家里就剩我和我妈。
许是因为思想斗争的激烈,我单披了件小袄站在窗前,一点也不觉得冷,屋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飘啊飘的,落在心头怱冷忽热,又想起送兵的事,它在考验我对事物的判断考验我的坚持,我的纠结在于:——我要不要相信自己?在一个你不了解但很喜欢的人面前,是选择继续喜欢下去还是选择就此放弃?没有谁能给我答案。
眼前有一片空地,少许水,雪总是堆积不起来,我想:如果这雪最终能在这片空地上堆积起来,我就选择去送兵,如果堆积不起来,那说明我们的缘份到头了。
盯着盯着,盯得眼睛都绿了,雪果然在慢慢堆积,心头惭喜,没过半小时,马上就要连成片了——看来,上天注定我和左思明的缘份未了。
“叭!”忽然从天而降一盆水,恰中那块空地,完了,没戏唱了,谁那么缺德!万分沮丧中,我想起了菲菲,我很久没有想起她,一向习惯了她在我身边啰啰嗦嗦的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我居然也习惯了??
我妈提醒我:“小丹,把衣服穿起来。别披着,冷着呢。”
我走到客厅想给菲菲拨个电话,拿起电话,发生屋外有人,那人在窗户晃了一下,就消失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是左思明!什么都没想,我冲了出去。
大雪中,想喊又不知道喊他什么,最后大喊一声:“喂!你在哪里?是不是你啊?!”“喂!是不是你?!”“喂!”跑了几条街,几个十字路口,几个小巷,回头一看,深巷里只有唏嗦的雪……
我失望之极,往回走,这才发现,脚上还穿着拖鞋,身上睡衣外只披了件夹袄,瞬间冷得刺骨,前后无人,极度的恐惧顷刻袭来。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我:“啊!啊!”我极力挣扎,我怕我这回要死在这不知名的小巷子里了。“嘘!”
是他!是左思明!我心跳顿时加快,我抬起头,贴得很近,脸对着脸,嘴对着嘴,左思明吐着热气,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雪中分外清澈,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但这一刻的感觉就像飞一样,我这才深刻的认识到我在压抑中有多么思念他,多少渴望见到他,喜欢一个人哪有那么多理由,喜欢就是喜欢,就是知道吃下去的是砒霜也心甘情愿的吃。我们就这么搂着,搂了很久——雪差不多都停了,这也够久了。
“我要走了。那天送兵,你会不会来送我?”他没提以后,也没提以后怎么联系,他只是在乎我会不会给他送兵。我问他:“那以后呢?”“想这么多。你那天会不会来?”我要的是以后,他要的是现在。我想要的答案他始终没给我,我勉强回答:“……会。”
“一定。”
……他一个人走了,我还没问他是不是喜欢我。
我又冷了,冷到极致。“妈,我回来了。冷死了,外面的雪真大。”我故装没事的人一样,首先进了我妈的房间,没人?!把我吓傻了,我走的时候,我妈还在家,她去哪了?从医院出来之后,这大冷天里,她还从没出过门——难道我妈去找我了?我急了,真急了,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我这回要害死我妈了,苦了我了!妈呀!我裹了一床棉被又往雪里跑。我一声声哭着喊着:“妈!妈!妈……妈……”
果然在花坛旁边,我妈跌坐在那里,闭着眼在搓瘫了的那只手,还拿了件我的羽绒服,她是出来给我送衣服的。我“哇”的大哭。我妈睁开眼:“丹哪,你这是去哪里了?快,走,扶一下妈,起不来了,这边这只腿突然使不上劲。”
“妈!妈!”我半背半拽拖着我妈,我知道她怒!她生气!我妈她却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这比打我骂我还难受,我又哭了,回到家里,她依然什么都没说,我给妈妈换衣服,清洗干净,扶她上了床,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丹哪,去看书去,妈……睡一下。”
“妈,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林小皮也不知道上哪去了,你爸又去出差,我见你出去这么久,怕你有个什么事,没事就好。”
愧疚、愧疚还是愧疚,让我无地自容,在我妈面前,这一点感情显得如此卑微和渺小,妈一次又一次原谅我,一次又一次保护我的自尊,却一次又一次被我伤害,我却……。我妈反笑了:“别哭了,我又没死。知错就好了,去看书,考上大学,什么都好了。”
一月十四日很快就到了。节气中写的是大雪,却是个难得的大好天气,阳光明媚,家家户户拿出被袄来晒。
我知道今天五点送兵。可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事,过了就过了,淡淡地来,淡淡地去。“妈,今天的豆浆真好喝。”
坐在公车上我也背着英语单词,背着背着,背出了两行眼泪,滴下来。我与左思明各自摇晃着向前再向前,不知道未来,也没想留住过去,其实,让生活还原它本来的面目,你会发现:一切都在秩序中。
六
这一年的雪让我的生命从此充满弹性的回忆,就像那个迂回伤感的初恋,贴在心头,无比透亮。
高考之后,我们匆匆的迎接毕业,该来毕业通知书的也来的差不多了,蓝老师定了个日子,招集毕业生照全体照。照像的那天,六十一个同学来了六十个,唯有菲菲没来,似乎也没谁提起她,同学们的笑容各异,沉着的,灿烂的,似笑非笑的,照完像后,大家聊自己考完试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有的说看电影、有的说旅游、有的说泡妞、有的说烧书……蓝老师问我:“小丹,你想做些什么?”
“老师,我想去看看菲菲。”
蓝教师拉着我的手,走到一边,跟我说:“一直没跟你说,怕影响你高考,菲菲去世了,是一场医疗事故……”我听到这噩耗,那种愕然和心酸,无处流泪去。
当日,我去了菲菲的家。她妈哭着对我说:“你以后就别来了。”在菲菲家,我翻开了她的日记本,日记本里夹着那串紫晶手链。
菲菲的妈妈:“我们菲菲准备手术前那段时间,你弟来过。事情发生后,我叫他谁也别说,尤其是你,你跟菲菲从小长大,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担心会影响你高考。”我终于大哭。如果真好的跟一个似的,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忽略她太久了,十几年的友谊,不经意地轻轻一丢,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有多少话没说,尤其是那句:菲菲,我跟鲁彬真的什么也没有,我没有脚踏两条船。
——原来有些话,若没说出口就是一辈子也无法说出口的。
这年,我和我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这年夏天,我和我弟上了火车。我向前看,一片迷茫,向后看,车站那头,我爸扶着我妈。我那会儿想,人生在世,将爱的、非爱的、错爱的、珍爱的,舍与不舍都会在现实面前统统放下。
——十七岁,我开始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