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老彪有个柳镇的姐姐,也都知道老彪让柳镇的姐姐伤透了心。
老彪的名字是村会计老盛给起的,老盛说彪比虎多三撇,比虎还厉害。后来我查字典才知道,彪,即小虎。我猜测老盛起这个名字时脑中一定闪现了后来摔死在温都尔汗那个人的名字。
在老盛去世多年以后,村上人都管老彪叫“老膘”,东北话“膘”是傻,或者精神不太正常的意思。老彪走下坡路是由饮酒开始的。那时侯老彪开农用车跑运输,也就是从煤矿买回煤加价后卖到柳镇或附近的村庄。老彪是个诚实的人,别的运输户时常将煤矸石掺入好煤去赚钱,老彪从不以次充好,坑害用户。同行们私下里就叫他“老膘”。有一天,一个同行与老彪抢生意,把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撞伤后逃跑。老彪几乎吓傻了,等反映过来,忙背男孩去镇医院。闻迅赶来的家属以为老彪是肇事者,把他打一顿。后来交通部门核实情况,老彪才澄清了自己。出了这事以后,老彪露下个毛病,手总是握不稳方向盘,只有喝几口酒壮胆,才能把车开好。酒后驾车,难免挨罚,最后被吊销了驾驶证。老彪只好把车卖了,改做豆腐。老彪的老婆大兰是过日子好手,人也能干,老彪做豆腐,她负责卖,回来把大票收起来,剩下又皱又脏的零散小票给老彪打酒买烟。老彪花惯了大票,见这些缺边少沿的零钱心就不顺,两口子就经常闹意见。那天,前院老朴家的儿子结婚,老彪想随五十,大兰偏就随了二十。老彪心中有气,喜酒喝成了愁酒,回家后扛一袋子大米往当街上撒,而且专找土厚沙多的地方撒。大兰没办法,就去邻居打电话给柳镇,说姐呀,你来一趟吧,你弟弟又作妖了。
柳镇的姐姐就来了,来了也没什么办法,说一通,骂几句,再做作大兰的工作,末了端了簸箕收拾当街的大米。白花花的大米撒在街上,姐姐心疼。姐姐原来的大集体企业早黄了,靠在家织几件毛衣毛裤挣钱。姐夫在柳镇一家私营企业做更夫,外兼打扫大院卫生,剪草浇花,一个月工资仅够儿子上大学每月的费用。姐姐不能让大米丢在街上,就和鸡鸭抢,完了用筛子筛,用簸箕簸,忙完坐班车往镇上赶。姐夫五十多岁的人,常年打夜班,人熬得精瘦,姐姐急着回去给姐夫装饭盒。
大兰怕老彪喝酒闹事,把钱愈发控制得紧。老彪的兜比脸干净,就去小卖店赊酒。有时赊一两,站在酒坛前拎着提斗就喝了,有时赊半斤拎回家喝。店主便把老彪的名字用粉笔记在墙上的小黑板上,时间久了,彪子的三撇模糊了,只剩老虎二字。老彪见了,就不高兴,让店主把自己的名字擦去,换上大兰的名。村长知道老彪要面子,收提留款时不找大兰,专找老彪。不少人家都欠村上的提留,不是没钱交,而且互相攀比。老彪为了撑住户主的面子,就出去借。老婆大兰知道了就和老彪怄气,几天不说话,拉着“扁担勾”脸。老彪见状就喝酒,喝完就爬上房,揭瓦。这时正是雨季,雨水顺着棚顶滴嗒,把屋地尿湿一片。大兰忍无可忍,夹包回了娘家。老彪见老婆跑了,忙给镇上的姐姐打电话。姐姐和姐夫就赶紧来,先帮着把瓦苫了,再帮着割地里的麦子。镇上人哪干过这活,一天下来,腰酸腿疼,弯腰提鞋都困难。麦子割完了,姐姐又帮着接大兰,左说右劝,大兰总算回来了。姐姐说,往后再不管你们的事。
转眼进了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这个季节,豆腐是比较好卖的。老彪头半夜把豆子泡好,再用小电磨把豆子磨了,然后才上炕睡觉。凌晨两点钟,老彪起来点火熬豆浆,等到一大锅豆浆翻花了,一瓢一瓢舀到地缸里,一手执卤水碗,细细地点,一手执水舀子顺时针轻轻地搅,把豆浆点成豆腐脑状,舀到木槽豆包里,用木板压,一点点把水挤出,豆腐便做成了。这时候大兰已起床,两个人把豆腐翻了板,大兰套上毛驴车,顶着晨光去卖。这样一忙,就到了腊月二十九。大兰临出门给老彪一百元钱,让他去集上购点年货。老彪去集上时一路嘀咕,这点钱够干什么?买一个猪后秋就没了,猪头下水搁啥买?带鱼蔬菜、鞭炮对联搁啥买?心不顺,就想喝口酒,老彪坐到早餐铺子,就着两张馅饼,一碟小咸菜啁了两口老白干。见集市路口围着一圈人,便凑过去。是卖奖票的,当场刮卡开奖。卖奖票的认识老彪,就串掇,买几张吧,做豆腐能赚几个小钱儿,一等奖可是十万元哪。老彪最忌讳“小钱儿”两字,啪地把准备买年货的百元大票拍在桌上。老彪开始摸奖,刮一张,无,再刮一张,还是无,几十张刮完,仅得了三双袜子,两个塑料盆。老彪空手逛了一会儿大集便往回走。路过村口的小卖店,买二两散白酒,几口喝了,留下袜子和盆给店主,店主无可奈何地看老彪往村里晃。
老彪回家就喝了卤水。喝完在院子里喊:我喝卤水了,卤水解酒哇。邻居正往门上贴对子,听到喊声,找几人把老彪弄到乡卫生院,又派人给柳镇的姐姐打电话。姐姐和姐夫也正在忙年,得了信儿,打车赶往西沙浒,等到了卫生院,医生已经给老彪洗完胃。见姐姐来了,老彪有些不好意思,说姐你咋来了,我就喝了一点点,吓唬吓唬她。姐姐气哭了,“啪啪”给老彪两个耳光,说,你都快把我吓死了。老彪说,姐,我戒酒,再不给你添事儿了。
回到家,邻居四婆告诉老彪,大兰走了,不过了。大过年的,没法去找,姐姐只好领老彪到镇上过年。老彪真的开始戒酒了。三十儿的年饭,姐夫炒了一桌子菜,姐姐说,你喝半瓶啤酒吧,别多喝。老彪说,姐,你别劝我,我喝上就管不住自己了。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要喝酒闹事,真就没脸活了。到了初二,老彪要回村,姐姐又给拎了一堆年货,姐姐要给老彪打车,老彪说啥也不坐。老彪说,我这样的打车进村让人笑话,便坐班车走了。姐姐不放心,一天给邻居打一个电话,问老彪的情况,邻居说老彪一直挺好的,姐姐这才把心放下来。
刚过正月,乡下来了电话,说老彪被公安局抓走了。
姐姐打车直奔乡下,找村里了解情况,村长说,这个老彪喝几盅猫尿就找不着北,跑到四媳妇家作妖,躺到人家炕上睡觉,还往人家大衣柜里撒尿,人家把他告了。
姐姐回镇上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帮打探老彪的消息。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沾这个边儿,但看姐姐焦急的样子只好找朋友给公安局打电话,最后得到的确切消息是,老彪被劳动教养了。姐姐又让我托关系,把老彪保出来。姐姐说,他是喝了酒才做下那些事的,不喝酒时他是挺好的人。但这事我确实办不了。
姐姐没了办法,便对姐夫说,自作自受,活该。
姐夫说,也许是件好事,在里边沾不着酒,也许真就戒了。
姐姐说,但愿如此吧。
与乡下的联系断了,日子一下子散下来,姐姐开始有些不适应,一天总是心事重重的,而且丢东落西。姐夫就劝,儿子毕业了,有了工作,你也该歇歇了,看你瘦的样子。姐姐对镜子一照,自己也吓了一跳,刚五十岁,怎么跟个老太婆似的。姐姐哧地笑了:你就说我老不得了,还会拐弯抹角呢。姐姐从这天起每天到镇街心广场跳大秧歌,偶尔还练练二人转。
这一天,姐姐突然对姐夫说,我昨晚作了一个梦,梦见老彪回来了,还给我买了一套大秧歌服。
姐夫说,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事,找时间咱们去看看他吧,省得你日子过得不踏实。
姐姐抿嘴笑,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哇,咋知道我心里的事?
姐夫说,别看你出门时高高兴兴的,一坐下来,你就愣神。
姐姐说,那明天咱就去吧。
两个人第二天就坐汽车去了县城。下车一打听,说劳改农场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去农场的小客,姐姐说,这天儿挺好的,咱们走着去吧。两个人就顺着公路往前找。
出了县城,两旁先是菜地,又走一段,就是大片的麦地。麦子已经熟了,辽阔的麦田象用金粉作的画,宁静中藏着热烈。
姐姐说,等咱们老了,就住到乡下,咱也种几亩麦子。
姐夫说,好倒是好,可谁租你地,再说等咱们老了,也干不动了。
姐姐说,咱就帮老彪种,不叫他种别的,就种麦子。
姐夫说,你不怕他喝酒作妖?
姐姐说,不能了,这回还不长记性?到时候我看着他,他还是听我话的。
两个人边走边说话,并没感觉累。这时候他们看见前面的麦地有许多人在割麦,人头一起一伏,象在麦浪中游泳,路旁停着警车,而且有武警持枪站在麦田边,看来农场快到了。两个人加快了些脚步。
突然间,两个人听到一声枪响。寻声看去,只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向他们奔来,身后紧跟着两个武警,等两个人看清楚了,也都愣住了:老彪带着手铐,被武警押了过来。老彪跪在姐姐姐夫脚下,喊了一声“姐姐”再也不说话。
姐姐蹲下身,抱住老彪的头哭起来。
一位管教说,行了,别哭了,这不是你们见面的地方。
姐姐抬起头,冲管教说,你把他的手铐打开,我不想这样见弟弟。
管教说,他是犯人。
姐姐说,我的眼里没有犯人,只有弟弟。
管教说,我们不能确定你们的关系,这里也不是你们见面的地方。
姐姐一条腿跪下来,拍拍老彪的肩膀说,姐姐盼你早点回家!
老彪的姐姐其实是我的姐姐,但我与老彪没有一点关系。如果换一种说法,大家可能更明白些:姐姐不是老彪的亲姐姐,姐夫也不是老彪的亲姐夫。姐姐是当年被车撞的小孩的母亲。也就是说,姐姐是老彪的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