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晖
在这个以金钱和权力为宗教的时代,在这个以赚钱的多少来衡量一切的时代,还有人用自己的故事和这个生病的时代相抗争。应该谢谢这个叫邸玉超的人,他为我们留下这些本来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李锐:《傍晚的炊烟》
一
以诗为文学起点的邸玉超,在走过了最初的近十年的诗歌岁月之后,在文学渐渐失去“轰动效应”的20世纪90年代初年,开始了他的小说写作。而他牛刀小试的最初结果是,他的两篇小说《生》和《春之寒》,刊发在《鸭绿江》(1992年第4期)的“辽宁青年作者专辑”中,可喜可贺的还有,小说《生》很快被享誉文坛的《小说月报》(1992年第6期)转载,这有如足球场上连进两球般的梦幻开局,似乎预示了他“转轨”后的“远大前程”。但是,让人难料的是,1995年同是刊发在《鸭绿江》的小说《20世纪初叶的回顾》,却受到了批判。这篇带有前瞻性、探索性小说的“冷宫”际遇,除了让邸玉超深切感知“天有不测风云”的古训之后,也让他收获了面对“不测”的忍耐与坚强。
在此后的时光中,邸玉超依然操练着他的小说技艺,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了多方位的小说家营养的孜孜汲取,托尔斯泰的悲悯博大,博尔赫斯的“迷宫叙事”,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的淡泊至味,李锐的太行厚土……一系列“古今中外”的阅读,使他深切认同了海明威的“甘苦箴言”:“作家好比一口井。有多少种井,就有多少种作家。关键是井里的水要好,最好是汲出的水有定量,不要一下子抽光,再等它渗满。”
邸玉超把自己“定居”在一个名字为“西沙浒”的村庄,以每年“三五桶”小说之水的速度,浇灌着他的田园。值得庆贺的是,那洌洌清纯的井水,映照了一方浩浩时空。
二
作家邸玉超笔下的“西沙浒”,是以他童年生活过的村庄为初始背景,加之行走村庄时所萌生的诗意想象,以及小说创作所不可或缺的虚构等多种元素构成的。在作家的整体村庄布局中,其如下的与人文的景观应是必须具备的:“那是应该有方池塘,水是活水,由雨雪和山泉汇集而成”,“还应该有条河,在山的另一面”,“也应该有座桥,哪怕是几块青石板相搭而成”,“村庄里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邸玉超:《关于一个村庄》)当然,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西沙浒,是一个由不同身世、不同个性的人组成的世界,他们之间的悲欢离合、恩爱情仇、酸甜苦辣,才是作家更愿关注的对象,这个村庄所上演的一幕幕人间戏剧,也是作家愿意向村庄内的人们,以及村庄外的人们所讲述的。
《过年》讲述的是人如何面对死亡的故事。作家李锐以其小说家的敏锐,对《过年》更是赞赏有加,他喜欢这篇小说的理由是:“在这篇小说里你不仅可以看到邸玉超对于生活的超越,甚至可以看到一种对于故事的超越。”那是怎样的一种“超越”呢?过年了,德善大伯却被死神扼住了喉咙--德善已睡着了,头朝里和衣而卧,身边的烟袋锅空着,炕席花纹里抿着一抹烟灰--这是一次无法苏醒的长眠。而留给生者的考验是,德善大妈如何渡过这“度日如年”的一天。德善大妈盘坐在炕里,为了让前来拜年的人“过个好年”,她“隐瞒”着对生者不吉利的消息,她为前来拜年的乡里乡亲敬糖、献烟……在这看似平淡无奇的“隐忍”中,散发的是怎样的母性光辉呢?她心底中那难以察觉的善良与善念,让人读到是平凡人生中,同样蕴含着人性中的慈祥与高贵。
在我看来,与《过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是《狄氏先生和狄氏太太》,这是两篇相得益彰的“姊妹篇”。有着工人经历后光荣退休的狄氏先生喜欢晨起做广播体操,而老守田园的狄氏太太则是喜欢听收音机;在冬季,狄氏先生会早起升上火炉,直到热汽吻化木格窗花的一角,才让狄氏太太起床。这是一对相敬如宾的老夫老妻,这是把平淡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老伴。他们有着“两头相依的花白的头发,两张平和宁静的脸”,正是这对“同命鸟”,才让“西沙浒”的人感受到了“生命和时间的无穷魅力,生活和劳作的莫大幸福”。这是一对合盖着一床晚清色的麻花被的夫妻,这是“目光豆角秧一般纠缠在一起,老酒似气息水乳交融”的连理。正是这样的一对“不求同年同月生”的夫妻,才为西沙浒的人们上演了一幕两性之爱的“绝唱”:
狄氏先生死于脑溢血,死于对狄氏太太的无限牵挂和对生命的无奈之中,在离开这世界的一瞬间,狄氏先生攥住狄氏太太的手,再也没有撒开。狄氏太太是牵着狄氏先生的手走的。
一对老夫老妻,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结局告别这个世界,于死者,可是说是相互的告慰,于生者,它应该是情与爱的升华。
三
如果西沙浒交替上演的都是如上两对老人的故事,西沙浒便可称作:“新世外桃源”了,但西沙湖并非如此。有时,它会吹来深深寒风,卷走深情脉脉的轻纱,让你看到的是彻骨的冷陌与荒寒,是生的屈辱与辛酸。
在《连二大炕》中,作家像我们讲述的是这样的故事:因为贫穷,盛林子的媳妇携带其儿子出走,为了赎回儿子,盛林子只好忍痛将自己的房产卖给了同胞哥哥福林,只好同儿子一同住进了地窨子。虽然找到了扣大棚摆脱贫穷的门路,为了扣上大棚,他要求助因倒腾马尔发了大财的福林哥哥,他要得到哥哥200元钱的援助,他得到的“援助”是:“就这50多元钱,你可早点还我,我的用项太多。”过年了,盛林子本以为哥哥会请他们父子“搓一顿”的想法也落了空。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在这辞旧迎新的大年夜,盛林子听到的是哥哥家接财神的鞭炮脆响,看到的是院子里的火光正旺。此时,盛林子用他独有的方式,开始了他回应福林的“盛典”:
盛林子站在荒草垛边,“哧啦”划着了火柴,把人高的草垛点着了。盛林子把草垛弄成火堆的时候,村子就暗下来。盛林子见儿子傻乎乎僵在那,就喊:“去找个盆碴子,使劲敲,咱们也接神。”盛霖说这话时拖着哭腔。
面对着这样的“盛典”,人们的道德该是怎样的震撼?我们真的可以扭过头去,忘记西沙浒的如上一幕吗?我们可以置疑作家的“残忍”,但透过西沙浒“残忍”的冲天火光,我们却发现了人性的暗影围困着人性的光明,而作家的大胆呈现,就是为了将人们的良知灼痛、唤醒。
在西沙浒,小村人容不下“进城干那种”而被遣送回乡的米儿;因为缺少新闻,这件事儿“屁大的工夫就传个来回儿”;因为这件事儿,小村人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米儿,更有甚者,要一千元钱,“娶”走米儿。最后,小村人逼走了米儿。米儿把想上吊用的红布带,挂在村口的歪脖树上,不知是为嘲笑村人,还是警告自己。(邸玉超《生》)在西沙浒,孙嫂因赵嫂家趟地而受惊的牲口践踏了自己家大豆秧,先是对骂,后是对打,让人哭笑不得是,划破了皮的赵嫂用打一针狂犬疫苗的方式,报复孙嫂。(《大豆》)在西沙浒,有嗜酒如命的酒徒老彪,(《柳镇的姐姐》),有因嗜赌而气走老婆翠花的闷子(《翠花》),有因暗恋老师不成,最后被迫干上了“接客”勾当的芸豆(《芸豆》)……我们可以哀其西沙浒人的不争,怒其不幸;可以慨叹他们的庸庸碌碌,听天由命;但你无法回避的是他们的生存,这里有血腥、有奸猾,这里有挣扎,有卑琐……作家将其对西沙浒复杂的情感,编织成了即可独立成章、又可连接成片的故事丛林,有的惊心动魄,如《白的夜》,有的一波三折,如《出门在外》,有的荡气回肠,如《中国地》,有的温润缠绵,如《飞翔的石头》。可以肯定的是,当你读完这些故事之后,你会和作家一样,有这样的印象悄然萌生:“对痛苦当以悲鸣和泪水的回应;对卑鄙行为当以愤慨还报;对丑行当投之以厌恶。”
西沙浒是神奇的,西沙浒的故事有着不同的结局,但它的故事不会结束。
四
邸玉超是幸运的,因为他通过对西沙浒的建构,不仅营造了他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叙事节奏,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语感,以及语感带出的邸氏语言:
夜稠如黑米粥。
四周的丘陵睡卧如牛,恍恍惚惚,无声无息。几家灯火,醉眼朦胧,方芳哥哥中藏着几多故事。
“嗖”,一条黑影蹿出一截土墙,似猫似狗。
--《听夜》
牛伸出舌头,舔了几下。丁大头那四四方方的大脸有了些亮色,就用木棍挠牛身上的牛粪,挠了一阵儿,又回屋取了老婆子的木梳,轻轻地,一下一下,给牛顺毛,那样子,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在为孙女梳头。
--《春寒》
孙河白天晚上都绕着高粱地走几圈,有时也到别人家的地边瞧瞧,孙河怎么看都觉得自家高粱长得好,杆壮,穗大,粒实。孙河伸手掐一粒,捻捻,放到嘴里嚼,就嚼出一种又甜又涩的幸福和自足来。多大的人物,多好使的脑袋,不都是这小胖粒粒喂出来的吗?农民最辛苦,农民地位最低,可缺了农民,天就会塌下来。
--《高粱》
读这样的西沙浒的夜景,看邸玉超笔下人物“丁大头”的淳朴,听作家如农人孙河式的“夹叙夹议”,当我们在感叹邸氏的语言功力的同时,西沙浒便如诗如画地浮现眼前,不由得让人对西沙浒多了几分敬重,几分向往。走进西沙浒,会像梦一样吸引着许多心有梦想的人们。
可以设想的是,假使你碰巧读过邸玉超的《驴皮影》,你一定会一口气读完这篇不足五千字的小说,说不定你还顺嘴说上一句:真叫过瘾!因为,这就是我读过《驴皮影》的第一感受。读完《驴皮影》的激动过后,我想到了作家史铁生的短篇佳作《命若琴弦》,想到了崇山峻岭中的那对拉弦为生的老瞎子与小瞎子。与史铁生的哲人沉思般叙述故事不同的是,邸玉超讲述的是西沙浒“棒打鸳鸯”的俗事传奇。这是一篇怎样的传奇呢?瞎子老影和孙女风铃相依为命,也嗜影如命。村里请来了唱影儿的,爷爷在听,凤玲也看也听,听得二十三岁的风铃开了情窦--爱上了唱花旦的年轻影人。曲终人散,凤玲幽会年轻影人,老影担心,暗中保护风铃--用他那饱经沧桑的耳朵。担心的理由是,年轻影人的嗓音可疑,不像未婚男人的声音。唱过影的老影阻止了风铃的第三次幽会,老影得出了他的判断--年轻影人“没有男孩子的元气,他的嗓音又飘又散,还分着岔”。风铃决意要嫁信誓旦旦说自己未婚的年轻影人。老影跟踪了年轻影人,老最终得知:“那王八羔子不但有老婆,”并且“孩子都满炕爬了。”又唱影了,是风铃死活不嫁的春麦结婚请的影。这一晚,老影看得泪流满面。这一晚,老影错走到前街:
老影的手被人握住了。
握老影手的人说:爷爷,那是眼井,咱们绕过去吧。
小说到此戛然而止,我的眼却悄然湿润,我的眼前走着西沙浒的绕过老井的老影与风铃。这是一篇可以命名为“九段小说”的作品。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此小说其人物--老影和风铃--鲜活可亲,其故事跌宕起伏,其行文挥洒自如。小说有空灵之美,但无空洞之弊;细读文本,回味悠长。
五
记得巴尔加斯·略萨说过,探索和寻找的风格是可能的。纵观邸玉超十几年的“小说建筑”,我们从中可以看到的是,他的不曾停歇的寻找之旅。在他不动声色的沉稳叙述中,他在为小说铺设属于他自己的色泽,不求花柳灿烂之炫目,但求木落草枯之素朴。在坚守着良知与勇气的叙事底线的同时,他为西沙浒的人们,寻找着不同的人性辙痕,在解剖人性之恶的同时,作家总是要用他宽囿之笔,给人性以悲悯的同情,并时时不忘控握人性中善的力量与光辉。西沙浒是偏远的,它的物质生活也可以说是相对清贫的,但他们为了活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尊严所做的一切努力与抗争、呼告与抉择,其精神价值却是不可忽略、不可磨灭的。如此观之,西沙浒不仅是邸玉超构筑的一种醒目的存在,她更是一种参照,一种启示。
西沙浒是邸玉超心灵世界的一隅,几十年的朝夕相处,使他们走过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告别西沙浒,对于邸玉超而言,决非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但值得关注的是,邸玉超的几篇小说近作《替身》、《温柔香蕉》等,却向我们呈现了作家西沙浒之外的领域开拓的迹象,她的重要标志是中篇小说《床上的树》。这是一篇创作视角向都市人群开掘的作品,对于作家而言,这是一部颇具挑战性的作品。小说中的故事是从朱大美和朱小美姐妹俩的丈夫遭遇车祸开始的。朱大美的丈夫老侯不幸遇难,朱小美的丈夫不幸成为植物人。朱小美远走他乡,把照顾其丈夫曾先树的艰巨任务交给了姐姐朱大美。朱大美历尽艰辛排除万难照料着“妹夫”--床上的树,日久生情,朱大美与“床上的树”产生了情理之中、伦理之外的难分难舍的“情愫”。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人性历险,考验的不仅是作家的“探险”勇气,同时,也在挑战着读者的阅读承受力。这是一部复杂而厚重的“人性之书”,是作家走向冷峻而阔大的代表作品,尽管从挑剔的眼光我会指出《床上的树》还有待推敲和改进,但这篇小说的“独特性”是触目可见和无法回避的,因为“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谁也没有办法”。而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朱大美,也会因其“与众不同”,将引起人们的注目与争议。愿《床上的树》带给邸玉超的不再是十几年前的“天有不测”,而是“文坛震撼”,“风景这边独好”!
人到中年,生命如秋。愿邸玉超的“小说之井”越掘越深,小说之水清澈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