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亮四年级转入我们班时给我的印象太一般，一般得象他的学习成绩。他长了一双挺大的单眼皮，眨动的频律少而慢，有点不爱搭理人的味道；厚厚的觜唇总抿着，落落寡欢。课堂上老师很少提问他，他也不常举手，偶尔举一次，吞吞吐吐，手指也探不出球头，就象挠耳朵。他的耳朵又大又厚，可能冻伤过，红而透明，衬着一身深蓝的校服，在早春单调的色彩里就显得格外绚丽夺目。我们俩建立“邦交”缘于我相中了他的“块头儿”，他的个子比我猛一耳朵，圆周又比我大，他站在我面前，你找不到我丁点影儿。有他这个靠山，我有个为难遭窄就不惧了。作为回报，我就将爸爸订的《球报》每期都借他看。甭说，我们俩还真有缘，全班六十多名同学，分到我们现在凌阳市五中初一（2）班的就我们俩，可见我当时交尹小亮这个朋友多么英明伟大。我是知道尹小亮秘密比较多的一个，我这人天生好奇心强，总是对别人的事感兴趣，不过，不是迫不得已，我决不当王连举把他的秘密泄漏给你的，你别生气，要么怎么说是够朋友呢。
尹小亮的父亲是司机，这是尹小亮填在表上的。和小学时一样，新学年开始，老师就让同学们填一张家庭情况表，主要内容是父母的单位、职务、电话（包括单位电话、家庭电话、手机、BP机）、住址，这样老师找家长们联系些公事、私事就比较方便。比如小学时体育老师就通过电话求尹小亮他爸弄一桶亮油刷地板；班主任老师没有时间开药就打电话找王小丽她妈，王小丽她妈在市二院当医生，医生也不能随便去药房抓把药，因为药总不是大枣花生啥的。王小丽她妈只好在一个住院的公费医疗患者身上多开些药，送给老师去吃。尹小亮他爸弄亮油时是毛纺厂的科长，这次填的却是司机，别人不觉什么，我脑子里划了个问号，近一年多我家父母大人抓我的学习比抓工作还紧，我好长时间未去尹小亮家了，说不准尹小亮他爸犯错误科长被拿下了。现在当领导的猫腻太多，大人们都见怪不怪了，我们跟着操啥闲心？做为朋友，我更不能去问尹小亮，让他下不来台。司机也好，五等人是车伙儿（司机）跟着领导混吃喝，总比我爸的十等人是群众学习雷锋干革命强。这不，前几天李老师乡下的弟弟结婚就用上了尹小亮他爸的车。正巧尹小亮他爸的车趴窝了，他爸真够意思，竟然租了辆车给老师，跟老师却说是求的朋友。尹小亮他爸认为尹小亮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男孩子上初中能攀上去，租车给老师，也是想让老师多关照些。尹小亮的电话填的是对门邻居家的。我打过，那家女主人态度还算不错，先是说这不是尹小亮的家，继尔哦哦两声，说等着，我给你找。但小亮没在家。我从未和小亮提过此事，也没告诉任何人。我理解小亮。电话在一般家庭多数是摆设，一种富裕时髦虚荣的象征，用的时候实在不多，就象我老爸腰间的BP机，一个月也响不上一次，前天晚上好不容易响了，下楼一回电话，还是呼错的，气得我老爸直骂街。
过去尹小亮家是有一部电话的，那次还出了一个笑话。那是五年级的时候，教委要来学校检查卫生，头天下午老师让同学们必须把桌布带来，罩上桌，迎接上级领导光临检查。第二天尹小亮给忘了，就急忙打电话让他妈把桌布送来。刚上第二节课，尹小亮他妈忽然闯进教室，手里拎着一把拖布，把大伙都弄愣了，老师就问：你干什么，这是课堂，不是澡堂子。那天尹小亮他妈搁下电话特意去日杂商店买了把新拖布，又跑了几里路，头发枯黄纷乱，脸上流着汗，象学校的清扫工。尹小亮妈说：我是尹小亮的母亲，他说要拖布，我就送来了。老师和同学的眼睛就向尹小亮扫射，尹小亮的脸瞬间红了，低头说：我要桌布。引起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立起眼睛喊：不许笑！同学们憋住了，老师自个倒扑哧乐了。尹小亮他妈反应还真快：老师，那我就把拖布送给你班了。这引起麻烦的电话怎么撤了，看样子他爸的官确实被撸了，不当领导，家里的电话还不撤掉吗？
尹小亮特喜欢名车，他家的墙上贴着好几张名车图片，什么宝马、大林肯、凯迪拉克、凌志。爸是司机，儿子爱车，按“老鼠的儿子爱打洞”的原理也算自然。尹小亮的家住在大凌河岸边一座陈旧的四层楼上，那楼远看象一座灰土土的城堡。每天上学，尹小亮不坐公共汽车，不坐“神牛”，不骑自行车，而是跑步，放学也是如此。后来我发现，他跑步的目的是为了经过一些垃圾箱，寻找他的“宝贝”--易拉罐，真是莫名其妙。他跑步的速度很慢，象晨练老人，书包嘭嘭拍打壮实的屁股，手里拎的饭合颠的极有规律，象老式钟摆。尹小亮中午在校吃饭，刷洗完饭盒，就拐到垃圾箱边，如拣着易拉罐，就一脚踹扁。上学时拣的他都藏在学校锅炉房后边的水泥预制板的排孔里，放学拣的就装书包带回家。
他的另一个业余活动是摸奖券。近一时期凌阳城内一些银行商场搞了名目繁多的抽奖活动，有的是为残联募捐，有的是商家促销。尹小亮时常到商业城前去摸奖。那摸奖也真够刺激，一等奖是夏利轿车，二等奖是野狼摩拖，八等奖还是一台小霸王呢。我也摸过几次，但运气不佳，全是“白板”（白摸），我不相信尹小亮会有多大运气，就劝他别往里搭钱，说不准那彩券里根本就没放一等奖。我知道他是奔那夏利车去的。尹小亮不听我的，说摸两把玩玩，可他那满脸贪相让我忍俊不禁，他瞪着眼睛，摸摸这个，捻捻那张，抽出又插回，直到把售奖券的脸弄皱了，才定下一张，撕开，仔细过滤上面的号码，随即摇摇头。几组获奖数字都在他脑中装着，比课堂上的政治题、数学定义背的还熟。有时是闭着眼睛，拉开听天由命的架式，但不管形式怎么变化，结果却总是相同--白摸。上初中到现在，我从没看过他吃零食，有的同学午饭喝饮料喝汽水，他连一角钱的冰棍都没买过，家里给他的那点有限的零花钱，他恐怕多半买了奖券。直到第十五次失败，他才住手，满脸后悔地对我说：不如听你的了。我望着他忧郁的眼神，劝慰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就当咱赞助了。他苦笑笑，没说什么。
凌阳市是座落在辽西丘陵中的一座古城，民风淳朴，文化深厚。城内近年又添一新景观，这便是“神牛车”。这种神牛车就是人力车，也有叫它“倒骑驴”、“板的”的，和老舍笔下那个祥子拉的所不同的是，此车用自行车改装，用脚蹬，而不象祥子完全用人力在路上跑。大城市人到凌阳城都喜欢以“神牛”代步，既比打的省钱，又可观瞻市容风光，还有那么点居高临下、洋洋自得的精神享受。很多同学上下学着急了，也坐“神牛”。可尹小亮从来不坐，你白请他他都不坐。上次去烈士陵园扫墓回来，我说我请客，坐神牛回家，你猜他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这是人剥削人，人压迫人，咱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怎能让人拉着作威作福。我不禁大笑起来，没想到尹小亮还会幽我一默，觉悟比我这政治课代表还高，看来这思品课、政治课还管点用。我说：你也别忘了，现在还有好多待业哥们下岗大叔没活干，好容易弄个神牛混碗饭，咱们作为跨世纪的中学生，你不去同情谁同情，咱贫下中农不去帮一把等大款去帮？人家大款的屁股可禁不住颠。告诉你，你不坐车坐福，他就会拉空车遭罪，来吧，学学雷锋，给温暖工程添块砖。尹小亮挠挠耳朵，说我白话不过你，你交钱吧。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心想能让他坐上车就行，就把钱交给了刀条脸大叔，先上了车，正禁危坐，得意洋洋。没想到尹小亮又整了个令我瞠目结舌的景。尹小亮对刀条脸大叔说：你下来。刀条脸大叔愣了，拧着细长脖子说：我下来干啥？尹小亮说，你上车，我骑。我说小亮你早上忘吃药了吧？刀条脸大叔也笑了，连说不中不中。就当我们租你的车骑，补个“劳技”课。小亮说着拽下刀条脸大叔，自己跨上车座。别说，尹小亮还真有劲，屁股一撅，腰一猫，右腿一用劲，神牛车真就开动了。我心里又气又笑，怎么和个小雷锋交了朋友，就吹起悠扬闲适轻松的口哨，引得行人直瞧我们，那眼神好象看孩子抬驴。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尹小亮为什么从来不坐神牛，我很后悔知道这个秘密，恨自己嘴欠险些与尹小亮掰了交。
那天课间休息，我下楼去厕所，刚走到操场边，一个足球撞到我腿上，旋转着在我眼前滚，我一来气，跑上两步，飞脚来个点射，足球嗖地射出校门，我正得意，屁股上却挨了别人的点射，我扑嗵坐到地上，见踢我的小子已跑向校门找球去了。我揉着屁股爬起来，耳边想起哧哧的笑声，我扭头一看，是我班的假小子于曼丽和二班的一群女生在笑，我窘极了，明显感到自己的脸比旗杆上的红旗还红，比头顶的太阳还热。我狠狠瞪她们一眼，往厕所走去。踢我那小子我认识，初二的。我知道干不过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如果是在别处，也就罢了，谁让咱脚欠呢，可他让我在女生面前丢份子，我怎能不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蹲在厕所的功夫就设计好了方案：下午放学，走出校门的一刹那，尹小亮给那小子一个“腰别子”，等放了长条，我上去照他屁股踢一脚，来个以牙还牙，当他明白自己躺在地上，我们已没事似的钻进人群。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么好的复仇计划竟落空。你猜我找尹小亮他怎么说？尹小亮说：现在冷战已经结束，整个世界主题是和平与发展，你不就挨踢一脚吗，值得这么大动干戈？更让我来气的是，尹小亮拿我这第三世界被侮辱不当回事不说，还肆意贬低我。他说要不你就去告诉他班主任，让老师批评他，你不就解气了吗！你看看，这哪象哥们朋友说的话，哪有丁点两肋插刀的味儿，我是一年级小朋友哇，有点屁事就找老师告状。我真生气了，说小亮你够义气，咱们从此断交，我扭头就走，根本不管小亮跟我屁股后边解释什么。
一气之下，我就把尹小亮的秘密给泄露了：尹小亮他爸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蹬“神牛”的！还愣充司机。我对几位同学说。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同学问。
从电视上看到的。我说。那天晚上凌阳市新闻报道一个叫尹群的拾金不昧，将乘客落在神牛车上的皮包交给了警察，皮包里装有五千元钱。我一看，那尹群不就是尹小亮他爸嘛。尹小亮他爸骑在神牛车上笑呵呵讲事情经过呢。
这些话没过夜就传到了尹小亮的耳朵。尹小亮对同学说，他爸有“绿本”（驾驶执照），只是暂时没开车，总有一天会开的。那天放学，尹小亮郁郁寡欢地走出校门，没有跑步，一双鞋踢踢沓沓地提不起精神。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我们这个年龄自尊心特强，思想复杂，承受能力又低，意志脆弱，经不起任何伤害和打击，特别是心灵上的。看他的样子，我后悔了，恨自己小肚鸡肠，没一点男子汉的气度；又有些害怕，怕他有什么想不开，就躲在后面跟尹小亮走。尹小亮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大凌河岸边。我的心嘭嘭直跳，背上的书包更沉了。尹小亮坐在岸边，双手抱膝，望着清澈潺的河水出神。夕阳如血，刺眼的光线从高楼缝中泄下来，照在河面的微波上，那微波就象一双双泪眼在眨动。几只鸟儿鸣叫着飞向对岸的柳林深处。我想凑上前，又不敢，不知怎么办好，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这时，尹小亮站了起来，将一块石子侧身抛向河面，石片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跳跃如一条欢快的小鱼，最后滑入河心。尹小亮哼着我们都喜欢的《得意洋洋》，向一座古堡样的灰楼走去。我的心象那片石子一样沉了下去。
秋天在我们紧张的学习中飘然而至，马路两侧落一层嫩黄的秋叶，有细长的柳叶、看桃叶，有多角的白果树叶和北京杨叶子，走在上面让人既感到淡淡的失落，又生发出成熟的欣慰。我算真服了尹小亮，虽然上次我得罪了他，他却大人不计小人过，没事似的，我们的友情一如既往，并且开创出了新局面。
这一天，我和尹小亮刚走出校门，一辆夏利车嘎然停在我们身边，紫红色的泽光清晰地映着我们俩惊愕的面孔。车窗摇下了，一张亲切而熟悉的面孔探出来。爸。尹小亮惊喜地叫一声。叔叔。我也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尹小亮老爸脸上全是农业大丰收的表情：上车吧，我送你俩一趟。靠着崭新的背椅，真是舒服，我和小亮把头探出窗子，向路两旁的同学摆手，检阅三军仪仗队就是这种幸福心情吧？尹小亮老爸很兴奋，说：老爸下岗蹬神牛，整整两年，今天终于鸟枪换炮了，只要放下架子，抹开面子，肯付出，肯努力，面包会有的，芝麻会开门的，你们说是不是？是。我和小亮异口同声。我们知道，他是在说自己，也是在教育鼓励我们。
尹小亮仍然跑步上学下学，从不搭爸爸的出租车。他的学习成绩虽然一般，但看得出来比过去更用功了，课堂上举手发言也不再象挠耳朵，尽管他的耳朵这个季节很红。没变的是他还在拣易拉罐。我不解，就问他你爸车也买了你还拣那东西干嘛，他不回答。放学后，尹小亮把我领到他家，只见仓房里摆着两个纸箱，里边全是易拉罐。一个个踩瘪的易拉罐憋憋屈屈地张着觜，看样子它们也不知道自己要派什么用场。尹小亮迟疑了一下，对我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不瞒你，但你必须保证不和任何人讲。我知道尹小亮真的还把我当朋友，急忙说我保证，要不咱俩击个掌吧，小亮说行，我们的双手就击在一起，那感觉真是麻辣烫。尹小亮一脸升国旗的表情，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小学毕业的假期，一个男孩到镇上的奶奶家串门。有一天，男孩在路过一个垃圾箱时，看到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正费力的掏什么东西，男孩上前一看，见女孩正掏一个隐藏在垃圾堆里的易拉罐，手不够长，好几次都失败了。男孩折根树杈，很轻松地把易拉罐勾出来。女孩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易拉罐，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转瞬又消失了。女孩瞅一眼男孩，背起袋子要走。男孩惊诧地想：我帮了她她一声谢都不说。就问：你拣这脏东西干啥？女孩仍旧不言语。是个哑巴。男孩嘟囔。你才哑巴呢！女孩瞪眼回敬男孩一句。
男孩为自己的激将法的成功笑了：你终于说话了。我帮了你，你怎么不谢我？你想让我谢你，是吗？女孩翘着下巴说：那你帮我找一千个易拉罐吧。
男孩对女孩的不近情理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接着问她：为什么要一千个？
女孩告诉男孩，她想上学，但家中困难，己辍学几个月了，只有自己攒够200块钱，也就是一千个易拉罐，才能复学……
讲到这，小亮停住了，瞅着我说：你明白了吗？
我说：我的明白。现在学习紧，你一个人不容易拣那么多，我们一齐拣吧。
尹小亮笑了：你真是聪明的一休。我找你来就是这个意思。原来我想摸奖凑这笔钱，实践证明是异想天开，还是靠咱们诚实劳动吧，象咱老爸。
我说：完全正确，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拣易拉罐还靠我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