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惶恐的人群,脚步纷沓,小小的泪珠随风落下,本不该引起在意,却有一名仰望云空的少女,伸出瘦小而苍白的手接住它,她痴痴望着从半空飞落的少年,泪珠残留的温度让她心中微微颤动,在触及她掌心的那一刻,发生了奇异地变化——本欲消融的泪水凝固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石,散发出炽白光芒。
“夜颖儿你个死丫头快回来,”怡红院的老板娘强拉了一把门外的少女,“老娘买你来是伺候客人的,你现在要是死了,老娘岂不是亏大了。”
看到一名高腰束发的女子冲天而起,接住了飞落下来的孩子,少女暗自舒了一口气,在老板娘的叫骂声中转回怡红院。
大门轰然合上,隔绝了一方世界。
温凉玉少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扬之叶。
苏城吩咐躲在门后的伙计:“方糖,带之叶和这孩子先离开。”
客似云来的客人早已经逃散光了,偌大的客栈空荡荡的,到处是倒地的桌椅,碎掉的碗碟,装饰富丽堂皇的客似云来,此刻却残乱破败。十几岁的小伙计颤抖着双手开了门,让扬之叶进入客似云。短短霎那,喧闹的紫宸街如死一般寂静。
“玄川,”沐浴在天火中的女子哀戚地说,“神已经安排下所有人的命运,即使你屠尽天下苍生,也不能改变什么,堪破、放下,才是唯一的解脱。”
他比火焰还要灼烈的目光深深望着她,似要将她看透,深邃的双眼中有冷静至极的疯狂。
“玄川,事到如今,还不肯放弃么?”景蓝眉宇间有无法掩饰的深沉,扬声喝道,“你要错到什么时候,如此大逆不道,逆天而行,早晚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的!”
“代价?”高高在上的玄川王子,睥睨着帝都跪地伏拜的人群,冷笑,“一个只懂得逃避和妥协的懦夫,有何资格指责我?”
“你如此执迷不悟,不听劝阻,那么我只能动手了。”景蓝漠然,目光一敛,一团炽烈光芒从他掌中爆出。
似乎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玄川嘴角勾勒出一个冷锐的弧度,漫天火焰中,他的身影似动非动,空中一条无形的电龙飞卷奔腾,聚集起巨大力量,景蓝只觉一股强大的劲气割面铺来,那力量仿佛无处不在的樊笼,巨大而坚固,在压迫中禁锢住他全力的攻势,他的掌力击至玄川三尺之外,就再进不了一分。
景蓝心中微骇,凝气敛息,厉声一喝,手中劲气陡然暴涨,分化出无数炫动的利剑,向玄川标去。那些利剑仿若蓬炸的烟花,璀璨而繁复,以最决裂而绚烂的姿态绽放。
玄川身前无形中树立起一面强大的墙壁,阻隔利剑的袭击,哧哧作响,飞旋的利剑被大力阻挡,纷纷坠落,在地上砸出无数深坑。
两人在半空中越战越快,巨大的力量有如汹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只是一瞬间,足以将人湮没,永不再生。
方圆数百丈外被巨大的力量萦绕,瓦硕漫天飞舞,树倾枝残,草木皆兵。交战中的人的身影转瞬即逝,已到无法辨别的地步,只有两道流动的剑芒,在半空霹雳闪动。
圣洁的光芒从凤凰女神身上流溢而出,她身后一双雪白的羽翼渐渐伸展开,帝都之上笼罩了一层黑色的雾气,缓缓向凤凰女神聚拢。
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成为她的阻碍,她脱离了桎梏的肉体与灵魂,在罪与欲中升华。
苏城与温凉玉少退避在梁柱之后,仍无法完全避免真气的袭击,苏城不由叹息:“好强大的力量,”
“若让我和他交手,恐怕连三成胜算都没有。”温凉玉少眉宇微蹙,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异样气息,气息很平稳、很散漫,宛若闲庭信步,笑看人世浮梦,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温凉玉少转身,看到了一个人。
来人身形甚高,行走间颇有几分不羁风气,脸上有散淡的笑意。他的笑容似乎有很强烈的感染力,温凉玉少也不由笑了笑。
苏城察觉温凉玉少的异样,扭头望去,面色忽然间变了。
来人身穿一袭玄色滚金华服,头束玉冠,潇洒俊逸,他腰间悬挂一枚青苍玉,浑厚朴拙,玉雕华贵而精致,雄鹰展翅欲飞。不惧疾风劲气,他闲闲淡淡地玩笑:“看到本王,想不到会有人如此无动于衷,以本王的身份,若是成为俘虏,难道没有让两位向太虚王朝小皇帝邀功、加官进爵的份量么?”
温凉玉少目光落到他腰间的玉佩上,忽然猜出他的身份,皮笑肉不笑地说:“阁下似乎很想给我们这个入主朝堂的机会?”
来人笑说:“本王既然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自是愿意给你们这个机会,只是能不能把握得住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只是很可惜,我们兄弟闲云野鹤惯了,与其被所谓的功名利禄所累,我们宁愿山野寄情,散漫自在。”苏城和气生财地笑说,“更何况,野兽若将送到嘴边的肥肉吃习惯了,就会忘记厮杀的惨烈,长此以往,利爪驽钝。与其坐收渔翁之力,我们兄弟更喜欢亲手捕杀猎物。”
“有意思,有意思,”来人拍掌笑说,“早就听闻幻组织苏老大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苏城微笑:“莫奈王子过奖!”
“苏老大过谦了,”莫奈笑说,“今日若非有要事在身,本王真想与苏老大、玉公子痛饮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苏城与温凉玉少对视一眼,隐约猜到他此行的目的。
莫奈目光落到半空,云光霞彩中的女子被神力包裹,没有受到外界任何影响,她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奇特的法结,双目紧闭,微微扬起头,仿佛是一场浩瀚肃穆的祭奠,神情悲悯而又哀伤,身后的羽翼幻化流转,璀璨耀眼。
帝都上空黑色的雾气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附着,风起云涌,源源不断融进凤凰女神的体内。
凤凰涅槃——
承载五百年的罪恶,等待一朝,浴火重生!
数年的囚禁致使凤凰女神的力量大量流失,若非玄川欲要劫持杨离情予以要挟,她此时也不必强行吸附五百年积郁下的怨气,强行涅槃。
莫奈暗自叹息!
爱、恨、嗔、痴,对于神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束缚?
忽然,温凉玉少神情陡变:“糟了,景蓝撑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从半空击落而下,温凉玉少苏城两人同时出掌,击向半空,希望借助自身功力转嫁景蓝承受的巨大的真气,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在触及景蓝那一刻,两人五脏六腑被大力撞击的都似移位一般,绞痛难忍,脚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身形才定,只觉气血翻涌,喉间腥甜,几欲吐出鲜血。
霎那之间,莫奈出手如电,点了三人筋脉气穴,疏导流窜的真气。
温凉玉少苏城暗自惊疑,不知莫奈欲意何为,虽得他出手相救,却也不敢放松戒备,暗敛真气,予以待发。
莫奈目光落到景蓝身上,露出几分苦笑:“怪不得这些年我们找不到你,原来你竟然躲到太虚王朝帝都,连名字都改了!”
景蓝淡淡:“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以为所有兄弟里,你一直最看得开。”
莫奈苦笑,叹息:“你走的时候,我才十五岁,你怎么知道这些年来我不会改变?”
“当然不会,”景蓝眼中有欣慰的笑意,“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
早已经猜到景蓝身份非同寻常,但此时听到两人对话,苏城温凉玉少也不免吃惊。
百年的怨气在帝都上空缓缓凝结,在凤凰女神的吸附下消失无踪,璀璨的云霞越来越炽,凤凰女神的身影已被熊熊烈火包围。
玄川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凤凰女神降临在金碧辉煌的殿堂内,接受朝臣顶礼膜拜,涅槃重生的女神在降临的刹那,眼神空洞而茫然,甚至无措,年轻气盛的王子讽刺地想:原来,神也会茫然!
因为拥有潜藏天神赐予的神力,他总能在有意无意间感知她的存在,她的寂寞与孤独。在岁月感知与朝夕相处中,他才真正了解:她并非茫然,也非无知,只是在神祗安排下的命运,早已经把她融进无尽的虚空,她的生命是承载灵魂空洞,行走于一场又一场虚无的宿命,没有自我,没有选择,没有人生,有的只是被强迫附加的命运!
他一步一步,向她踏去。
他每踏出一步,都似踩踏在炽烈的火焰上,火舌****起他的衣襟下摆,宛若跳舞的魔焰,燃烧着他的灵魂,火灼的痛苦令他痛不欲生,若不是用强大的术法压抑住奔腾的火焰,他的肉体与灵魂下一刻就会被烈火吞噬,灰飞烟灭。
她望着他,目光凄迷而哀伤!
千万年的轮回涅槃,她忘却了存在的意义,在与他相遇的那一刻,少年无礼而审视的目光,迫使她羞怯地低下头,第一次感觉到了心跳的声音!那一刻,她知道了什么是生,什么是生命,什么是人生!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世间最卑微的女子,她会不顾一切突破障碍,与他执手相望,相知相伴。
但她不是。
她是神!
比起爱情,这个世界上有更多让人无法放弃的东西:道义、生命、自由、理想……
她不能放弃自己的使命,不能放弃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空中的烈焰陡然炽烈起来,湮没了云空中两人的身影。
“玄川……”
景蓝与莫奈同时变了脸色。
玄川却似未闻,他的眼中、他的心中,只有被烈火包围的女子。
为了挽留住她,他不惜逆天而行,盗走封印盛阳之火的六合之印,导致玄灵山倾塌、羲和族灭族,也要封印她的神力!
为了挽留住她,他不顾伦常,宁愿遭受众叛亲离,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他将自己的心剜出,双手捧到她面前,只奢望她能多看他一眼,到最后遭受的却是遗弃。
他所求并不多,她却不肯给他一分希望!
她宁愿承受涅槃之苦,也要从他身边逃离!
只有一步,他就可以紧紧抓住她!
突然,燃烧烈焰宛如炸开的烟花,金色神光笼罩天宇,沐浴在神光中的凤凰女神化回真身。嘹亮的啼鸣从烈焰中发出,虹贯天地的力量从它身上散出。
霎时间,天地倾覆,云海翻涌,烈焰、神光在天空璀璨陆离——玄川体内的神力在这一刻被凤凰神力封印,他宛若卑微承受命运碾压的蝼蚁,眼睁睁看着她走向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道路。只是顷刻间,他体内的力量冲破凤凰神力短暂的封印,但却为时已晚,凤凰涅槃产生的巨大力量,重重击在他身上,迫使他向下坠去。
地上四人大骇,凤凰涅槃产生的力量压抑住他们体内的真气,莫奈只能眼睁睁看到玄川跌在地上,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砸出深深一个大坑。眼看掉落到地上的人欲要再次冲天而起,千钧一发之际,莫奈向前一滚压住玄川的身体。
玄川的眼里有狠厉的狰狞,虽受到凤凰涅槃之力波及,但天生拥有神力和自小学习术法的他,此时却比莫奈力量强大得多,他抬掌击在莫奈身上。莫奈虽然挂了个南金国守将的头衔,但自小养尊处优,又贪图享乐,哪能承受得起这样的击打,双肩一垮,哇地吐出口血来,却死死不肯放手。
景蓝见他吃力,也顾不得身上有伤,探身扣住玄川手腕,制止他对莫奈的重击。
眼见三人滚成一团,苏城没了平日嬉笑,转头望向温凉玉少:“怎么办?”
做起生意来,苏城精明干练,但对于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一向敬谢不敏。他们虽然可以不管莫奈玄川兄弟的死活,他们爱怎么斗是他们自家的事,但不能不管景蓝的安危。
温凉玉少气恼地拿扇子敲苏城脑袋,怒骂:“怎么办,当然是帮忙。”
被温凉玉少恼骂,苏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两人匆匆向前,温凉玉少扣住玄川另一只手,不让他有伤人的机会,苏城肥胖的身体一顿,将玄川几欲跃起的身体压了下去。
有两人帮忙,莫奈心中委实松了口气,也愈发气恼起来,一拳狠狠揍在玄川脸上:“该死的,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丹霞娘娘已经时日无多,若不是她求我来找你,我才懒得管你的事。”
火焰愈发炽烈,凤凰神鸟在烈火的燃烧愈发显得渺小,它不停地向上飞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被烈火焚烧的痛苦。
玄川眼神愈发狂乱,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愈发飞远的凤凰,丝毫不在乎莫奈砸在他脸上的拳头,
“你这个王八蛋,父王已经没有时间了,难道你回去看他最后一眼,比、比……”对于不能触犯的禁忌,莫奈怎么也说不出口,“你知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老四已经勾结禁卫军准备逼宫了,你想等你回去眼睁睁看到老四坐上王位,后悔吗?”
天空的霞彩一分一分被黑暗吞噬,燃烧的烈火逐渐熄灭,浴火的凤凰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云城……”
被利剑穿透的心再难维持原有的形状,砰然碎裂。
巨大的力量从玄川身上发出,莫奈、景蓝、苏城、温凉玉少被大力冲撞开,跌在地上低叹。
玄川终于冲天而起!
但,为时已晚!
凤凰神终于完成她每五百年一次涅槃的宿命,回到馄饨之源。
玄川凄厉地大喝,如一头垂危的野兽失去了它仅能容身的巢穴。
如此绝望而悲戚!
天空闪现出璀璨的光芒,一道流星从天空中划过!
景蓝诧异地抬头:“那是什么?”
黑暗被炽白的光芒破开,通透的光芒贯穿天与地,一尊雪白的神影从夜空落下。
莫奈震惊地说:“是凤凰女神像!”
凤凰女神像的面容依旧如有生命般灵动,悲悯而哀伤,她双手交叠的指尖有七彩流光转动,纷呈绚烂。
玄川仰起头。
温润的泪水从凤凰女神紧闭的眼角滴落,冰凉的泪珠落在玄川脸颊上,深深刺痛了他的肌肤,他狂佞的眼神,忽然平静下来,他极力的想要挽留住些什么,紧紧拥住了凤凰神像。
触及他指尖的那一刻,凤凰神像指尖流转的七彩光芒融入体内,消失不见。
死而复生的感觉是什么?
大彻大悟?
愤世嫉俗?
玄川忽然沉寂了下来。
他不再狂乱,也不再执着,只是一言不发,像是死寂的尘埃,拥抱着没有生命的石像,漠然独立。
寒风猎猎,雪落纷飞,深夜的街巷静谧而空旷,广袤的深空宛如反扣的碧蓝大海,平静无波。玄川的沉默让苏城和温凉玉少心中感到不安,两人对视一眼,悄悄聚集真气,防止玄川突然发狂。然而,玄川什么都没有做。他似乎已经接受了注定的事实,静默片刻,抱着神像,默默离去,背影在黎明蒸腾的晨雾里孤寂而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