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续望了他一样，目光落到街道上，晶莹的白雪堆积在道路两旁，被碾压的脏污不堪，宛如一颗颗生长在人体上狰狞的毒瘤：“我今天早晨来送酱油，在城外碰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情？”苏城抿了口茶，问道。
南续道：“我看到晔城东郊坟地集体诈尸。”
“诈尸？”苏城喝进口里的茶全都喷了出来，“你开什么玩笑？”
“你不信？”南续淡淡撇他一眼。
苏城不言语，只是望着他，似乎还没有消化他话里的意思，房门忽然被人砰的一声撞开，杨离情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急道：“苏城，你听说了么？城东的乱葬岗一晚间所有的尸体都被人盗走了。”
苏城微微眯起眼，啜了口茶：“你怎么知道？”
“今天入城的人看到的，所有的棺椁都被开启，暴露在空气里，尸首全部不见了。现在天寒地冻，就算天生神力想要挖掘土地也很难，什么人怎么能一晚间盗走数千尸首？街上到处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妖怪作乱，弄得城里人心惶惶的。”杨离情望了南续一眼，不知他为何气定神闲的坐在客似云来，问道，“南续，你找老苏结账？现在还没到月底呢？”
南续正在思索城郊灵巫盗墓一事，不想杨离情思维如此跳脱，怔了一怔，才道：“不是。”
“你不回家酿酱油，在这里做什么？”
南续淡淡答道：“我找苏城，自然是有事。”
杨离情找了张椅子坐下，倒了杯茶，好奇问道：“什么事？”
南续抿唇未答。
“你的手怎么受伤了？”杨离情却叫了起来，凝目看着南续掌心。
被利器割破的伤口已经结痂，南续蜷起手掌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碍事。”
杨离情奇怪起来，平日南续鲜少说话，虽然相识数十载，他和南续说的话，十个手指头加起来都数得清，他暗暗心想：难道南续今天也中邪了不成，乖乖的有问必答？
苏城忽然开口打断了杨离情沉思：“你和他交手了？”
“嗯，”南续点头，“我摧毁了一部分死尸骨骼，不过大部分都被他劫走。”
“那人修为如何？”苏城问道。
“已经达至灵巫境界，”南续开口说道，“如今世上巫术修为如此之高者不足十人，如果我不是倚仗羲和之血，不惧鬼魅戾气，恐怕早已经被鬼气摄魂而死。”
苏城沉思道：“既然他修为如此之高，盗走城郊数千具尸首，是为了……”
“修魔，”南续冷冷截断他。
“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苏城缓缓道，“帝都高手云集，且又是多事之地，他为何会选在帝都之外盗取尸首炼魔，若棋逢对手，这不是自取死路么？”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江山历代权力更迭，哪一个不是鲜血奠基，愈是富贵荣华、金碧辉煌的地方阴气愈是重。”
杨离情听得纳闷，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南续和什么人交手？这和城郊失踪的数千具尸首有什么关系？”
“阿狗，”苏城和气生财地笑问，“你好不好奇为什么城郊数千具尸首为什么一晚失踪？”
杨离情茫然点了点头。
苏城笑问：“那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叫做‘死魂虫’的虫子？”
“我知道，”杨离情点头说道，“恋云说过，蒹葭巫派书籍里有记载，人死之前如果存有怨念或心有不甘，服下‘死魂虫’就能保留住灵识，吸食活物修炼成魔。”
“那你可知道，‘死魂虫’其实是一种蛊？”苏城说道。
“不知道，”杨离情摇头说，“这和失踪的尸体有什么关系？”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南续望向杨离情，淡淡说道，“所谓人死后保留灵识，只不过是蒹葭巫派欺骗世人，想要诱导将死之人为己所用，作为修炼道具。人死之前，愈是心有不甘、心存怨念，尸首的阴气就越重，蒹葭巫派修炼的就是御鬼操尸之术，他们将自幼喂养的‘死魂虫’植入死去的人体之内，‘死魂虫’在死尸体内衍生，吃去腐肉、吸干血液，最后钻入死尸骨骼，就可保证死尸不毁、不惧刀俎剑戟，成为傀儡士兵，任由巫师操控。”
“城外数千棺椁同时开启，是因为‘死魂虫’不惧寒冰硬石，钻入棺椁之内，由巫师声控，一晚之间自然可以全部被盗走。”
杨离情只觉背后冷风飕飕，喃喃问道：“你是说，城郊所有棺椁都是从里面开启的？”
南续颔首道：“不错，”
“这怎么……这么恐怖？”杨离情生生打了个冷颤，思索道，“就算要操练傀儡，也不需要数千具这么多？城郊尸体一齐被盗，也不免奇怪？”
“并不奇怪，”南续说道。
杨离情好奇道：“此话怎讲？”
“因为盗取尸首的灵巫意不在炼尸？”
“那他要做什么？”
“炼魔，他是要吸食尸首的阴气，自练成魔！”
“自练成魔？”杨离情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时竟怔住了。他不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良久之后才慢慢说道，“我想不明白，世上怎么有人，这么丧心病狂？”
“嗯，我也想不明白，”苏城掀开茶盖，不咸不淡地说，搅乱了杨离情满胸积郁的情绪，“或许，你多做几件坏事就能想明白了。”
“去你的，”杨离情骂了一句，忽然恍悟了什么，看向南续，嘿嘿笑了起来，“南续，我突然发现你变聪明了，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还是个人才？”
南续无语望向窗外。
苏城轻哼一声，嘀咕道：“笨蛋从来只觉得别人是笨蛋，却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笨蛋！”
“你才是笨蛋！”杨离情冷哼一声，悻悻离去。
离开客似云来，杨离情无所事事，他虽然自认胆大、好奇东郊数千尸首被盗之事，但无人陪伴，也不敢贸然前去一探究竟。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聚其所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蔽之，曰：思无邪’……”
翰才书院内传来世家子弟的读书声，杨离情心思一转，思量道：“去看恋云。”
叶树虽是翰才书院画师，但他喜爱清静，并未居住在帝都，而是在北郊买了座院落独居，多年来梅妻鹤子，洒然自在。
杨离情租了辆马车出城，茫茫雪原望之不尽，被压弯折的枝干上白雪莹莹，车轮碾压而过，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一座小院，三间草堂，院中两棵梅花树上的花已经凋落，遒劲虬枝，瘦骨峥嵘。
杨离情肆意打量了远离尘嚣的院落，挥帘推开半掩门扉走进去。低矮的小屋里，恋云安静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昏睡多日却还没有醒来。叶树斜倚在窗前，明辉透窗而入，他手执书卷，神情怡然。
杨离情扫了一眼简单的房间，和书架上堆砌的书籍，目光落到恋云身上：“她怎么样？”
叶树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答：“不好。”
“已经这么多天了，她身上的伤还不见好转么？”
“嗯，”叶树点了点头，沉默片刻，继续说，“我虽然逼出了她身上的毒，可是她一直没有醒来，这样下去，对她身上的伤十分不利。”
杨离情皱眉道：“既然毒已经解了，恋云为什么还不醒来？”
叶树的面容忽然沉重起来：“蒹葭巫派以诡秘的御鬼之术纵横天下，它之所以如此恐怖，是因为凡中巫毒御鬼之术，只有杀死真正的施法者，伤者才能解除厄运。”
杨离情一怔，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叶树放下手中书卷，望向杨离情，“我们在桫椤城遇到万灵死魂真正的施法者不是庭轩。”
杨离情愕然：“不是庭轩？”
叶树神色哀伤，缓缓说道：“当初和庭轩交手时，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他体内的力量会流失的如此之快，现在我想明白了。”
杨离情好奇问道：“为什么？”
“庭轩虽然修炼蒹葭巫术，但这种邪术却需要从死尸身上吸取阴气，庭轩想要复活当年桫椤城被黄沙湮没的族人，就不可能损伤他们的遗体，所以我想，庭轩所运用的巫法是从邪巫手中借用而来。他想要操纵御鬼邪术，就必须损伤自身修为驾驭死灵，长此以往，他体内的生气被吞噬殆尽，只能沦为他人傀儡。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庭轩为让桫椤城短暂的重现人世，不惜违背天道，妄力而为，”叶树悠悠说道，“若不想桫椤城沦为地狱魔城，他只能引咎自毁。庭轩行事本就极端，既然无法复活桫椤城众人，他宁愿所有的人随着落光的灭世之舞永远湮灭，也不会任由它为他人操纵利用。”
杨离情沉吟道：“躲在庭轩身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助庭轩？”
“万物追源，相生相克，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是想要借助五行坤元阵的力量修炼御鬼之术。庭轩虽然可以重新开启五行坤元阵，但是他却不能驾驭亡灵，所以他需要借助蒹葭巫派邪术。”叶树淡淡说道：“利益交换，各取所需，躲在庭轩身后的人可能没有料到落光混迹在桫椤城里毁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