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轻如软絮。
无声的静夜里,半醉半醒间,温滑如玉躯体宛如游蛇,偎向杨离情的胸膛,他心里一惊,几欲弹跳起来,惊动旁边的人,发出不满的嘀咕:“三更半夜,你作什么?”
杨离情诧异道:“夜夜,你怎么来了?”
一名女子不知何时来到杨离情房内,与他同榻而眠,那女子铅华洗尽,却是绝少的清丽姿容。
夜颖儿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我不能来么?”
杨离情揽她入怀,道:“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好像不太高兴?”
杨离情笑说,“你能来,是我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夜颖儿道:“我本来想和你去看雪,谁知道你喝了那么多酒,睡得跟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我一时困倦,忍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杨离情这才发觉夜颖儿双手冰冷,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三更半夜下的雪有什么好看的?”
“萧萧杉松声,寂寥寒夜滤,坐看闲庭外,雪山满山曙。”夜颖儿嗔道:“往你平日学人附庸风雅,这会儿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杨离情不欲与她争辩,只是点头附和:“是,是,我不解风情,夜夜,现在时局动荡,帝都夜禁严厉,你日后夜间还是少出门的好,免得惹祸上身,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找苏城商量,千万不要一个人自作主张。”
“我听你这口气,怎么像是在临终托孤。”夜颖儿轻笑,说道,“我是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么?”
杨离情抱紧怀中女子,笑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是我。”
夜颖儿轻哼:“这还差不多。”
她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有什么渐行渐远,她伸手想要握住,却徒惹尘埃。
雪初晴,明媚的阳光照射到冰雪上,反射出刺眼的七彩光芒,等待这场冰雪化去,绿树春生,这一片山川大地又要迎接一场绚丽的春景。
杨离情来年还能不能看到这样一场春光,已是个未知数?
严寒冷酷,冰雪深厚,帝都城门上有几名守门的士兵搓着冻得干裂的双手,握着长矛站在冷风下,猎猎寒风,卷起雪花漫漫,朦胧醉眼。
帝都的冬日,很少有人赶早进城,杨离情默默出了城,茫茫雪原望之不尽,云杉林海鳞次栉比。
枯杉树下,恋云白衣如雪,神色缱绻。
杨离情忽然想起了云城,那个在他心中,模糊的只剩下一个淡白影子的女子。
时隔十三年,他脱离最初的生活轨道,走向他无法预知的道路,一切是如此荒凉与悲壮!
杨离情走到恋云身前,问:“我们去哪里?”
恋云道:“桫椤城。”
杨离情一皱,问道:“去桫椤城做什么?”
恋云道:“八百年前,太祖羽化时,因雪剑杀气太重,恐将来没有人能够驾驭雪剑的力量,造成天下大乱,因而将雪剑的力量化整为零,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玄川神含神赐之子的力量,普通兵刃伤不得他半分,我们如果想要刺杀玄川,就必须要找到当年被太祖藏匿在不同地方雪剑的力量,而据我所知,其中葬雪鞘就藏在桫椤城内。”
恋云从袖中拿出一只碧玉笛,笛声想起,清脆婉转却又十分尖锐,空中传来一串嘹亮的啼鸣。杨离情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巨大飞鸟,遮云蔽日,呼啸落下,两只翅膀挥动,形成强劲的风力,地上深厚的雪堆被卷起,形成硕大的旋涡。
杨离情抬手遮住双眼,向后退去:“这是什么鬼东西?”
飞鸟收拢翅膀,如鹰钩般尖锐的啄发出讨好似的啼鸣,蹭向恋云。
恋云轻抚飞鸟黑白相间的羽毛,笑说:“这是灵鹫,它的名字叫晚晚,七年前我在珞珈山山脚下遇到它,当时晚晚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我照料了它两个月,它能才能飞起来,伤好后它就跟着我了。”
杨离情诧异道:“我听说珞珈山在南金国境内,其山高可通天,绝丈四海,根本无法攀爬,你怎么会去那里?”
“珞珈山绝壁万仞,却得天独厚,孕育数之不尽的仙草灵药,对于医者来说,那里可是块瑰宝之地,当年我前往珞珈山采芝草,机缘巧合救了晚晚,也算是缘分。”恋云翻身到灵鹫身上,向杨离情伸出手,“上来吧!”
杨离情握住她的手,跳上灵鹫,寒风猎猎,卷起灵鹫羽毛卷起,是一块块紫金色鳞甲坚硬峥然。杨离情诧异地道:“这是什么?”
恋云浅笑道:“在《灵山志》记载中,灵鹫是一种以吸食性其它生物为目的,来加强自身战斗力的生物,当年我遇到晚晚时,它刚刚战胜了一条麟龙,晚晚吸食了麟龙的血,就长出了和麟龙一样坚硬的鳞片,保护自己的肉身不受到伤害。”
杨离情听得诧异:“这鸟儿有么利害?”
似乎听出了杨离情的怀疑,灵鹫双翅陡然振起,杨离情一时不稳,差点掀翻下去,幸亏他反应灵敏,及时抓住了恋云的手臂,才避免摔下灵鹫四脚朝天的惨状。
恋云轻轻抚了抚灵鹫的羽毛安抚:“晚晚乖。”
灵鹫啼鸣一声,冲天飞起。
凌空望下,帝都山水环绕,得天独厚,皑皑雪峰云杉盘根错节、虬枝峥嵘,在视线中越行越远。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天神娑罗降临人间,在漫漫黄沙播下一颗桫椤树的种子,种子发芽抽枝,长成参天大树,大树根枝蔓延,渐渐滋生出更多的绿树,形成绿洲。有一天,一名少年发现了这片从未被人踏足的绿洲,于是召集友人,在建城筑垒,繁衍生息。
沧海化桑田,千百年后,一场巨大的沙尘暴在刹那之间吞噬了桫椤城,漫漫荒原,时间瞬间定格,生命在绝望的死寂中绽放中,惨烈而妖娆。
灵鹫飞越在茫茫沙漠的云端。
冰冷的气流穿透身体,干燥的空气冷冽而尖锐,冷风夹杂黄沙灌入口中,几欲令人窒息,暴露在外的皮肤像被锋利的风割划,好不痛苦。
恋云取出一只玉瓶给杨离情,说:“这是碧露膏,涂抹在皮肤上,会减轻狂风割裂的痛苦。”
杨离情打开膏药,顿时一股香气扑鼻,他将要高抹到裸露的皮肤上,一股温热直透骨髓,碧露膏在皮肤外筑起一层城墙,阻挡烈风的侵袭。
北方千里,黄沙弥漫。
黄沙的尽头是什么?是瀚海!瀚海的尽头是什么?是冰川!冰川的尽头是什么?是洪荒——
亘古以来,在求知的探索中,多少先驱者的生命埋葬在黄沙、瀚海、冰川、海市蜃楼的幻化的美景中?
夕阳宛如余烬的灯光,悬挂在西天,摇摇欲坠,只要一阵狂烈的风就会将它吹灭。
穿过茫茫黄沙,依旧是茫茫黄沙。
天色渐晚,风更加狂烈了起来,沙硕漫天,吹得人脸颊生疼,恋云和杨离情在黄沙中找到了一棵不知枯萎了多少年的胡杨树,依旧固执的以站立的姿态护守脚下寸缕土地。
树的心脏已经中空,树根处有蛇蝎蜥蜴爬行过的痕迹。
两人从枯萎的树下捡了些枯枝,点燃。温暖的火焰驱赶了凉意,一日奔波,却毫无所获,杨离情不禁有些气馁,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半夜三更,杨离情被一阵内急惊醒,看了看火光余烬下恋云熟睡的面容,绕到数的另一边准备解决问题,忽觉一阵冷森森的风吹向脖颈,他一个激灵,猛的转过身,眼前沙丘轮廓脸面,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杨离情暗恼自己疑神疑鬼,自嘲一笑,转身解开腰带,忽然又是一阵寒风凛冽,灌入脖颈。杨离情顿觉毛骨悚然,急忙忙提了裤子,向后望去,顿时心胆俱裂。
一双如红灯般的双眼紧紧盯着杨离情,似乎只要张开血盆大口,就会将他吞噬入腹。
杨离情一声尖叫,拔腿就跑。
黑夜浓重仿佛坚硬的围城,无论杨离情如何奔逃,都无法逃出它的桎梏。
轰隆一声响,黑夜展开的羽衣重重砸在地上,杨离情的心脏际遇跳出胸膛,大喊:“恋云,救命啊!”
黑暗中光影闪烁,雪白身影闻声而至,半空中传来清脆悦耳的笛音,恋云声音响起,口气中有难掩的笑意:“晚晚,别闹了,你吓到阿狗了。”
杨离情未从惶恐中反应过来,闪身躲到恋云身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追他的两只如血红灯,发出一声嘹亮啼鸣,示威似的煽动巨大的羽翅,卷起一阵狂风。
杨离情心神甫定,恼怒地瞪向灵鹫:“怎么是这怪鸟?三更半夜你突然出现,不知道会吓死人吗?”
恋云手吹亮手中火折子,笑说:“晚晚只是淘气,和你开个玩笑。”
“玩笑?”杨离情怒道,“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
恋云轻抚灵鹫羽毛,但笑不语。
浩瀚星海,广袤无际,明月悬挂中天,一抹乌云飘来,遮掩了清亮皎洁的银光。
风散云去,明亮月色倏忽诡异地染上火红霞光,云空飘渺,血雾弥漫。
杨离情大吃一惊,正想呼唤恋云,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地面裂开无数罅隙,遒劲虬枝蔓葛从地下冒出,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吞噬世间所有生命。
灵鹫长啼一声冲天而起,无数藤条迎面向它翅膀砸去。那些藤条像是拥有着巨大的生命,不断的生长、粗壮,一圈又一圈,灵鹫双翅被紧紧攥固,挣脱不开,哀鸣着跌进裂开的缝隙。
杨离情眼疾手快,紧紧抓住恋云,防止与她失散。藤条铺天盖地,从地面狂涌缠绕,向上攀爬,很快将两人身体捆绑。杨离情用尽全力挣扎,然而越是挣扎,他身上的藤条就越锢越紧,慌乱中,恋云声音远远传来:“阿狗,不要挣扎,双生藤不伤人命,等到它们感觉不到你身上的杀气后就会自动放开。”
杨离情从小到大哪里遇到过这种诡异的事情,心里又惊又恐,闻言渐渐放松身体,任蔓藤将他重重包裹。视觉陷入黑暗,杨离情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无尽的空虚向四周蔓延。虚空中的等待是最恐惧的——杨离情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世界一切都是安静的,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内心反而更加浮躁炽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离情感觉禁锢在身上的藤蔓逐渐松掉,脚下似乎陷入软绵绵湿泥的地面。他睁开眼,渐渐适应光线,微弱的光芒从明透的高空照射下来,入眼是一片数之不尽的翠绿,绿色的枝叶遮满天空,地下碧绿色的苔藓湿滑难行,杨离情分辨不出方向,只能凭直觉摸索着前行。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眼前蔓藤渐渐散开,空中似乎有铁器敲打的声音,再行不远,杨离情忽见蔓藤上吊了一黑一白两柄剑,正是雪剑梦剑。杨离情大喜过望,从藤条上取下雪剑梦剑,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
忽听见有人说:“不容易,差点丢了小命。”
“谁?”杨离情心中一惊,抬眸望去,四周碧绿的蔓藤忽然显得诡异起来。那声音说:“不用看了,你现在在双生藤林,双生藤是一种分化性植物,它分泌出的气味可以将任何物体分化。”
杨离情诧异地问:“那你不会是我自个儿吧?”
那人说:“不错。”
“你在哪里?”
杨离情抬头,看见一名青年坐在蔓藤编织的秋千上,衣衫褴褛,颇有些颓废。
他一瞬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你……”
那人微微一笑,露出左颊上一个浅淡的酒窝。
“我一定是在做梦,”杨离情说,“是我太累看花眼了,看花眼了……”
那人笑道:“世间物体皆有两面,就像照镜子,看到的永远是面向镜子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不代表它不存在。换一种说法,镜子可以打磨出腹背两面,但是你只能用其中一面照出自己,如果想同时用一只镜子的两面照出自己腹背两面,是不可能的事情。”
杨离情头大如斗,斥道:“活见鬼!你给我闭嘴。”
那人浅笑:“也许你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确实是存在在你身体里,正是你心中所渴望完美的自己。”
杨离情懒得和他计较,问道:“怎么能出去这鬼地方?”
那人说:“双生藤就像对镜而生,每一棵蔓藤枝痕经络无不相同。但万物寻源,再完美的仿制品和正品还是有区别的,只要你能找出来就能出去。”
杨离情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指了指杨离情手中的剑:“它告诉我的。”
杨离情一愣,顿时恼怒起来:“荒唐,就算你要耍我,也开个不能识破的玩笑。”
“我是说真的。”那人说,“任何物体都有生命的依附,你灵识没有开启,自然无法与它沟通。雪剑战神行蹇锻造,深具灵性,虽然沉睡地下数百年,但记忆犹在。它的主人曾经陷入双生藤林,斩断了双生藤第一棵主藤才能离开。”
杨离情道:“这里这么多葛蔓,我怎么找?”
那人微笑说道:“这就是你的问题了,如果找不到双生藤主藤,你就无法离开这里,双生藤不需要阳光水源,可以再虚空中生存。困在这里没有水没有粮食,过了不了多少天你就会渴死饿死。也许没等你死掉,会有嗜血凶狠的怪物突然出现,一口把你吞进肚子里……”
杨离情脊背发凉,忙打断他:“你别说了,我会找到那棵不一样的双生藤离开这鬼地方!”
蔓藤林大的没有尽头,杨离情仿佛陷入迷宫,在寸许之地固步难行。
这里没有时间的限制,黑与白无法交替,杨离情沿着双生藤空隙摸索走去,随着时间流逝,腹内饥饿难耐,再也忍不住仰躺在地,无力叹息:“怎么办?走也走不出去,没有水也没有粮食,我早晚会死在这里。”
四周蔓藤葱郁葳蕤,杨离情灵机一动,拔出剑来,大力砍下,蔓藤断裂,从中冒出汩汩汁液来。他大喜过望,还未收剑,那断裂的蔓藤忽然伸长向他卷了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四肢已经被缠住,人抛向空中。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叹息:“天作孽尚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杨离情怒道:“放屁,天作孽有地上的人受着,遭逢乱世、天灾人祸,我还乖乖等死不成。”
那人叹息:“死,不过是生命轮回中的一部分,是佛家所说参透的一个阶段,只有经历了生死,才有可能顿悟生死,并不是最后的终结。”
杨离情大怒道:“你在这里牛皮吹上天,不去当和尚真是可惜了。”
那人笑吟吟地说:“因为你不是和尚,所以我就当不了和尚。”
杨离情重重摔倒地上,全身骨架欲裂,趴在地上叹息,已经无力辩驳。
忽然,他问到了雅淡的香气,自双生藤林深处,若有若无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