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笛安
那年春天,我还差几个月满二十岁。所以阿密问我多大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很骄傲的说:十九。在我遥远的家乡,人们被一场名叫“非典”的瘟疫逼成了战士,在更遥远的伊拉克,战火正酣。但是我却拥有着此生中最美的一个春天,至少是最美的之一。
我恋爱了。不对,准确的说,我觉得我应该恋爱了,于是就拥有了一个男人,在我下课的时候,常常来接我。我终于不用在结束了学校里的一天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大学城冷清狭窄的小房间,虽然是我填写在所有表格里面的联络地址,虽然是我睡觉的地方,可是,算不得一个去处。
其实,直到今天,“失恋”对我而言,最可怕的地方,仍旧在于,一瞬之间,觉得自己没有了去处。
阿密是我的朋友。有时候我会在文学院的小广场边上遇见他,他戏谑地笑着对我说:“又在等你的男朋友?”——我冲他一瞪眼睛:“要你管。”在学校里我不会和别的同学这么说话,也不是因为情感不仅,而是因为,那时候,还不敢那么自如的使用法语。对我而言,“法语”但是还是一个类似GPS导航的东西,我把它看成一个生活里不能缺失的工具,但是,开玩笑什么的却还不敢,因为我跟这个语言之间还没建立起那样的交情。
但是阿密不同。我只敢跟阿密开玩笑。并且在一个又一个的玩笑中,惊讶的暗自陶醉:我的法语是不是越来越好了呢?像是自己跟自己保守了一个什么秘密。
因为阿密总是让人轻松愉快的。我知道班上有的人不那么喜欢他,嫌他轻浮,嫌他开玩笑没轻没重,嫌他总是跟两个年轻的女老师打成一片——一个人若只是轻浮倒也还好,要是家境明显优越还总是很轻浮,那就难怪人缘不好了。来自不同国家的学生,大家的家境都有差别,很多人需要去打工,辛苦和窘迫都挂在脸上,甚至还有人是从家乡的动荡局势里逃出来的,比如隔壁班那个来自车臣的家伙——所以,来自伊朗,总是开着一辆跑车来上课的阿米,自然被人另眼相看。
但我觉得他们也有点不公平。他开跑车,又不是他的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自我介绍:“我是伊朗人。”随即做出一脸狐疑的滑稽神态,“中国女孩,你听说过伊朗这个国家吧?”“当然听说过啦。”自然而然的,我的语气里已经带出“你别当我是白痴”的嗔怪,第一次,我再说法语的时候学会了放进去潜台词,我想这绝对是我珍惜阿密的友谊的重要原因。“伊朗离我们中国又不远。”我很认真的说。“不远?”他笑道,“走着去肯定不行。”——其实不是多高明的玩笑,可是他的神情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小学时代的男学生。
那时候我很贪婪,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让我联想当哪怕是一点点的往昔,我都会没有原则的把它们归类为美好的事物。
有一次我迟到了。是F小姐的文学课。我坐在文学院门口碰到了一样迟到的阿密。
他从一辆银灰色的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车窗下降,露出一个金发女人的脸庞,阿密很熟络地低下头去,跟她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女人看上去比阿密大了十岁还不止。银灰色的车走远的时候,他的脸一回来,看到了我。
我知道他有点尴尬,他说:“一起逃课吧。F小姐跟我关系最好了,没事的。”
于是我们就在下午三点最美好的阳光下面,跑到一间意大利人开的小店吃冰淇淋。
我要的是草莓口味,然后我很快乐的嘲笑他居然要了最没意思的巧克力味道。
“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阿密突然问我。
“有什么奇怪的。”其实,阿密主动问起这件事,让我挺开心的。
“我看到过那个人来接你。”阿密笑笑,“有一次我想跟你打招呼,可是你已经坐上了他的车。那人……比你大不少岁吧?”
“要你管。”我脱口而出“你还不是一样的。”
他突然安静下来,那种开玩笑的神情突然一扫而光:“你会不会觉得,跟比自己成熟太多的人在一起,其实不好的,对我们不公平。”
“哪有那么多的公平。”我把我冰淇淋上表面斜插的一小块饼干摘下来,想在摘一朵花。
“你那么单纯,你跟我妹妹一样大,我怕你被人骗。”他讲的很真挚,似乎完全忘记了他自己也没比我安全多少。不过那句“你跟我妹妹一样大”提醒了我,虽然他的法语讲得特别地道,可他依旧是个东方人。
“怕什么。我本来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不过是感情。我有的是。都给他。”
“女人真是可怕,你倒是看得开。”他嘲笑我。
“因为我寂寞。”我说的是真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自己半夜醒来的时候不用突然意识到:我回家的日子既不是明天,也不可能是下个星期。阿密跟我不同,他的父母都在法国安了家,他不会懂的。”
“我上一个女朋友在伊朗,我要她嫁给我,然后我们一起到法国来,可是她不愿意,她说她爱伊朗,然后我们分开了,我回来,而她已经嫁人了。”阿米的与事实很平淡的,我首先想到的画面是,现在,那个女孩子每天都戴着很长的头巾,也许是黑色的吧。
“你不是——从小在巴黎长大的?”
“我出生在这儿,当时,1978年,我妈妈挺着大肚子,跟我爸爸一起从伊朗逃出来,你知道因为什么,对吧?”
说真的我不知道,那一年在伊朗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不想打断他,我可以回头上网去查,总之,只要记住,对啊迷的家人来说,“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够了。”
“后来我就在这儿待到九岁,上了几年小学,然后我们又回去了。我高中毕业以后,全家人才彻底迁过来。我认识她,就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我不肯跟我走。法国人总是喜欢说,人生就是这样的。”阿密突然笑了笑。
“你的冰淇淋要化了。”我友情提示他。水边拿走的他杯子里的那片小饼干——因为那个真的很好吃。
“你有没有看过尼古拉斯?凯奇演的一个电影,讲的是……算了。”他有些不耐烦的摇摇头,似乎懒得解释那么多。他叹了口气,好像是在谈论他喜欢的球队输了球,有些懊丧地说:“我可忘不了她。”
“对呀,她是要跟你一起来了就好啦。你们那里的男人不是可以娶好几个女人吗,她可以嫁给你,刚才那个也可以……”他的眼神让我知道了,我又说了句蠢话。
“拜托,”他咬牙切齿,“我现在拿的是法国护照,我只能娶一个。就算我拿的是伊朗护照,我也只想娶她一个。”
“阿密,你会不会害怕,你再也不会爱别人?”
他只是笑,他说:“我的冰淇淋真的快化了。还有,你刚才,说冰淇淋化了的时候,你的动词变位不对。”
那间冰淇淋点正好在河岸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准确的说,透过那种葱茏的裂口处,和谁在阳光下面宁静的眼神。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选自《最小说》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