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刘一莎在镇上见到了久未见面的小学好友华敏。自小学毕业她们就没见过。小学时,刘一莎的学校为了备战重点初中的升学考试,按惯例,从五年级起,从全年级挑出一个尖子班,一直重点培养到六年级,然后去考全市最好的重点初中。刘一莎和华敏原来就是同班同学,她们一起被挑到了那个尖子班。华敏小学时成绩很好,但是她身体弱,总生病,影响了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她没有刘一莎那么幸运,没有成为9个考取重点中学的一分子。后来华敏怎样了,刘一莎并不清楚。这次偶然碰到华敏,两人在一家小餐馆一起吃东西,边吃边聊。
华敏告诉刘一莎,因为母亲是上海知青,她高中回上海读书了,现在在上海读大学。华敏说这次是陪母亲回来办内退手续的,退休后,妈妈的户口就可以转回上海了。
刘一莎问华敏:“你小时候长得像洋娃娃,听说你出生在新疆,你爸爸是新疆人吗?”
华敏:“我爸爸不是新疆人,是东北人,辽宁的。爷爷在国家商业部工作过,70年代初,他经过‘五七干校’改造后,被派到新疆去了,爸爸就跟着去了新疆。”
刘一莎:“‘五七干校’不是培养干部的学校吗?为什么说‘改造’呢?”
华敏:“听爸爸说,五七干校,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贯彻毛主席1966年的《五七指示》和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的场所,实际是变相劳动改造。全国第一个五七干校是黑龙江省在庆安柳河办的,后来黑龙江模式被向全国推广,所以全国就有了很多所五七干校,商业部有自己的五七干校,在辽宁盘锦。”
刘一莎:“那你爷爷是在商业部是什么级别的干部?”
华敏:“我不清楚他是哪个级别的,总之,爷爷之前在中南海做过李先念的工作人员,后来去了商业部,到新疆后也是住大院的,有军人站岗。”
刘一莎:“文化大革命时叫商业部吗?比现在的内贸部时髦啊。我暑假刚去过北京,我大表哥在北京,他们家和内贸部家属院住得很近,他说内贸部就是国内贸易部,统管国内商业行为的,按理就是你爷爷曾待过的商业部。”
华敏:“你说的很对,就是由商业部转变而来的,听爸爸讲,建国初期那个单位叫贸易部,从1952年到1993年叫商业部,1993年以后改为国内贸易部了。”
刘一莎:“你爷爷被派到新疆,你爸爸怎么也跟去了呢?”
华敏:“那时爷爷在五七干校学习完后,本来也是可以回北京重新工作的,但是突然新疆有什么急事需要选派干部去,我爷爷最后被选上了,去新疆的条件是可以把家人一起带去,那时我爸爸在北大荒农场,我姑姑在内蒙古农场,爷爷考虑到可以一家人团聚,所以就决定去了新疆,所以我姑姑和爸爸后来都是在新疆的。”
刘一莎:“你妈妈是上海知青,为什么不从新疆回上海而是来了我们这里?”
华敏:“我妈妈家里也是很有故事的。我外公毕业于南京的一所政法大学,是学统计的,据说那个院校是极难考的。外公毕业后来到上海,国民政府时期叫‘上海特别市’,他在‘上海特别市参议会’工作。50年代初,外公因为在国民党的政府做过事,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关押过,本来关押时间不长,指望放出来的,可是1957年,国家又发动了反右派斗争,要求‘以大字报为战斗武器’,那是一场整肃知识分子的运动,对民主党派也有冲击。我外公还在狱中,继续被牵连,没有放出来。后来,我妈妈1962年高中毕业,因为外公的身份问题,不能被大学录取。”
刘一莎:“真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啊,在我们看来是历史,你外公一家人却都是亲身经历者呢。”
华敏:“是啊,我舅舅1957年也是因为外公的身份问题,没考上大学,接着1958年咱们硫铁矿就去上海招工了,舅舅就来了这里,听妈妈说,那年从上海来了很多人。”
刘一莎:“为什么去上海招工呢?咱们本地没人吗?”
华敏:“咱们市1956年才建市,城市人口几乎没有,1958年,东山硫铁矿大规模扩建,急需有文化的建设者,我妈妈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去上海招工了,可能有上海支援内地的意思吧。咱们市本身就是移民城市啊,不仅有上海人,也有东北人、山东人和转业的军人参加建设呢。”
华敏说的没错,江东市由于矿山建设、冶金矿业勘探等企业建设和城市基础建设,江东市有几次大规模的全国冶金和基建相关队伍支援当地建设,也曾有一批1000多名军人整体转制参与建设的,那些建设大军分次分批来自上海、齐齐哈尔、山东、洛阳、抚顺、武汉、大冶、本溪、唐山、太原、阳泉、天津、北京等地,多由冶金部等部门从全国调配而来。
刘一莎:“哦,你舅舅就是在那次招工中来的咱们镇,但你妈妈怎么也来了呢?”
华敏:“我舅舅来硫铁矿后,1978年因别人操作机器按钮失误,舅舅工伤不治去世了。”
刘一莎:“哦,太伤心了。”
华敏:“舅舅去世后,我外婆和公司领导说,她女儿就是我妈妈,在新疆,希望能让女儿来顶儿子的职。所以,我们全家就在1979年来到了这里。当时因为无法回上海,能来到这里,离上海近,所以来到这里我妈妈和外婆也是很高兴的。新疆的农场,冬天很冷,我在那里也总生病,妈妈很想离开那里。妈妈在新疆农场本来有机会当教师的,她高中毕业去的,算是比较有文化的人,但由于外公的身份问题,妈妈错失了三次可以当教师的机会,新疆是妈妈伤心地,她很想离开那里。”
刘一莎:“顶职在80年代还很普遍的,我大姨父也是东山硫铁矿的,也是工伤去世的,后来大姨家的大表哥就顶了大姨父的职。”
华敏:“是的,顶职很常见,因为矿井塌陷时有发生。硫铁矿在日本人手里就已经开采了4年了,建国后,1958年开始大规模建设,开了几十年后资源接近枯竭了,开采条件也十分恶劣,所以矿井塌陷难以避免。”
刘一莎:“向阳铁矿露天开采,可能要好一些。”
华敏:“这个我不了解,应该露天开采安全性比井下要稍微好一些,像一些井下开采的煤矿就总有事故。”
在刘一莎的镇上,东山硫铁矿曾是新中国第一所中型化工矿山企业,也是安徽省最大的化工矿山。而江东市其实以铁矿石资源著称,至90年代,全市一共有4个主要铁矿矿区,最大的一个矿区在刘一莎所在镇,就是向阳铁矿。
刘一莎继续问:“你妈妈怎么去了新疆那么远的地方?”
华敏:“我妈妈是1962年高中毕业的,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上不了大学。1959年到1961年,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也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候上海的情况也很糟糕,几乎吃不饱,也没有什么工作机会。而那时新疆的农场来上海招知识青年,妈妈就去了新疆。在那里的农场工作好几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爸爸。爸爸不是那个农场的,爸爸是因为爷爷从北京调到新疆工作而去的新疆。”
刘一莎:“你说这次陪妈妈回来办理内退手续,那么,你父母现在除了工作关系在这里,人其实是生活在上海的,是吗?”
华敏:“对,退休后户口调回上海,我们现在在上海和外婆住一起。”
刘一莎:“像你这样回上海读高中然后考大学的知青子女很多的,我们高中班级里就有好几个。”
华敏:“也有父母是上海人,但是不能像我这样回上海参加高考的。”
刘一莎:“为什么呢?”
华敏:“当时上海有政策,对上海知青子女有相应政策,可以回上海参加高考,但对‘支内’的上海人子女,可以回上海的时间比较晚,有的人就赶不上。你记得沈佳吧?”
沈佳是刘一莎小学同学。
刘一莎:“记得啊,她好像也是上海知青子女吧?”
华敏:“她不是知青子女,但是她父母都是上海人。她妈妈是随工厂从上海搬到宁夏的。那时,苏联和中国翻脸后,国家需要组织一批人研发军用设备。她妈妈就被从工厂抽去做军用飞机上的一种设备。当时被抽调过去的人都是很优秀的,还要成分好。像我妈妈是成分不好,没办法才去的新疆农场。”
刘一莎:“那她妈妈怎么最后也来了咱们这里?”
华敏:“我跟沈佳都是东山硫铁矿的,我们又是初中同学,所以她家的故事我都知道。沈佳妈妈不想呆在宁夏,离上海太远了。当时,沈佳爸爸的姐姐和沈佳的外婆在上海是邻居,她们两个人做媒,把沈佳的妈妈介绍给沈佳的爸爸了。为了照顾两地分居的夫妻,沈佳的妈妈就被从西北调到这里了。这里好歹也是江南,离上海近。这个情况和我妈妈来这里的想法很接近。”
刘一莎:“那他爸爸是知青吗?”
华敏:“他爸爸也不是知青。知青是直接下放到农村的人。我们镇上好多上海人就是当时在安徽各地农村当知青的人,招工时把他们招来的。沈佳爸爸是海军退伍来的。”
刘一莎:“退伍后不能回上海吗?”
华敏:“搞不清楚,反正沈佳说他爸爸很傻的,当时退伍时他有三个地方可以选,一个是苏州,一个是南京,一个是这里,那两个地方都是闲职,东山硫铁矿这里能学到技术,当时东山硫铁矿条件非常好,所以就来了这里。后来矿石资源接近枯竭,形势越来越不好。”
的确,刘一莎小时候,她所在的镇因为有两个中型矿山企业,还有其他一些收入不错的工厂和机构,当时很繁荣。
刘一莎:“我对你们的故事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就不知道为什么咱们镇上有这么多上海人,原来每家都有这么多故事。”
华敏:“我们镇上好多单位里都有上海知青,除了东山硫铁矿、向阳铁矿、那两个地质队、还有一些其他工厂都有上海知青,我以前每年暑假都要回上海外婆家住一段时间,那时车上好多从我们市回上海探亲的人,也有不少是咱们镇上的。”
上海是大城市,在当地人眼里,上海人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代表着时髦、见过市面,他们碰面会说上海话,外人听起来像外语。在刘一莎眼里,上海知青的子女穿的衣服很时髦,用的文具很漂亮。但刘一莎和这些上海知青的子女玩得都很好,大家没有分出小团队。刘一莎的数学老师也是上海人,很优雅,也喜欢刘一莎。
经过和华敏的聊天,刘一莎才知道了她所接触的上海知青子女的同学们的大致背景故事。估计其他地区的人来这里工作也有类似的故事。而华敏的家庭故事几乎就贯穿了整个新中国早期的主要运动,既是社会历史的缩影,又是家庭的沧桑经历,也是好多70年代生城市青年的家庭缩影,让人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