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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纨绔皇子

上林苑,位于大夏都城天京城外三十里处,依山傍水,三面皆是莽莽群山,丛林苍翠,北面则是一片碧波白浪,芦苇随风飘飞,自古就是皇家狩猎场。

“皇兄,你看,那边,就在那水边上!”

“嘘,你小点声!”

弯弓射箭的紫袍锦衣少年十五六岁,与他旁边的银白华服少年年纪相仿,两人都继承了大夏天子秦毅的出众容貌,俊逸非凡,分别是大皇子秦湛霆和二皇子秦兴澜。他们身后不远,一名七八岁的孩童粉嫩可爱,正是四皇子秦昭玉。

嗖的一声,秦湛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却是射了个空——大雁展翅飞起,箭矢与猎物失之交臂。

“都怪你,没见我在狩猎吗?你这小孩,坏我好事!”秦湛霆一见大雁飞走,扭过头来就对秦昭玉凶道。

秦兴澜没说话,却也狠狠瞪他一眼,随秦湛霆往旁边树林寻找猎物去了。

“呜呜……”秦昭玉立在原地,委屈地哭出声来。

“别哭,我跟你玩。”一只白瓷般的玉手伸过来,扶住那哭得不住耸动的稚嫩肩膀。秦昭玉一回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黑眸,怔了下,“三皇兄,你病好啦?”

秦惊羽笑着点头,“来,叫声三哥哥,我就把这个送你。”掌心摊开,一把青玉色的竹制小弓、三支细长的竹箭,呈现眼前。

燕儿确实心灵手巧,方才在树林里折了根翠竹,一把匕首削啊削的,没一会儿工夫就做成了这样一把小巧竹弓给她玩。可惜她对攻击性武器没多大兴趣,便拿来做个顺水人情,哄哄小孩子了。

秦昭玉面颊上还挂着泪珠,像只糊花了脸的小猫,端详着手里的小竹弓,慢慢破涕为笑,脆生生叫道:“三哥哥!”

“哎,乖。”秦惊羽摸了下他的头,看着那红扑扑的小脸蛋,着实觉得可爱,忍不住凑上前去,啪嗒亲了一口。

秦昭玉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三哥哥为……为什么亲我?”

秦惊羽哈哈大笑,“因为我喜欢你啊。”

秦昭玉抚着脸,傻傻道:“除了母妃,连皇姐都没……没亲过……”他说的皇姐,是梅妃所出的长公主、他的同胞亲姐——十五岁的秦飞凰。

秦惊羽心中了然,身为大夏长公主,从小须得遵循宫闱礼仪,那行为举止,怕是不能有半分逾矩,“只要你乖,以后我经常亲你,好不好?”

秦昭玉傻傻点头,又瞅着她的胸襟衣袖低叫:“三哥哥,你衣服好脏啊。”

秦惊羽低头一看——早上刚换的雪色新衣,已到处是泥,脏得不成样子。然而,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就在刚才,她当着那皇帝老爸和一干后妃的面,华丽丽地跌在岸边泥地上,然后就发现新大陆一般,不亦乐乎地玩起泥巴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在湖边狩猎,四皇子也在一旁观摩,唯独三皇子在玩泥巴,如此一来,差距立时就拉开了。

大皇子的生母黎皇后和二皇子的生母许妃,看得脸露鄙夷,暗自欢喜。

穆妃没说什么,只望着那兴高采烈的少年,幽幽地想:这样开心的笑容,是在明华宫从来没见过的,玩泥又有何妨,由她去吧。

“燕儿,去拿些糕点来,我饿了。”玩了一会儿,秦惊羽招手,让燕儿凑过来,咬着他的耳朵道。

暖暖气息拂来,如兰似麝,幽香醉人。燕儿低应了声,行礼而去,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忍不住摸下耳根,那里,已红得像烙铁。这个殿下,真是……

日头西移,带着王公大臣们上山狩猎的天子即将归来,而秦惊羽还坐在僻静处摆弄泥巴。

捏个什么呢?见四下无人,她想了想,手上开始动作。湖边的泥土软硬适度,经她揉按堆砌,道路桥梁,高楼大厦,逐渐显出雏形来。

“这样高的房屋,不会垮塌吗?”听得背后低沉一问,秦惊羽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道:“若是根基稳健,自然就不会塌。”

那人轻轻哦了一声,显得既惊讶又振奋。秦惊羽觉出异样,蓦然转头。

老天!在距她仅有一尺远的地方,高大的中年男子一身龙纹玄服,背手而立,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父……父皇?”

完了,居然是她那皇帝老子!天子带着随行王侯从山上打猎归来,自有一干人等去迎接,自己都躲到角落里了,没想到他竟悄然前来,也不知站了多久。

秦惊羽赶紧起身行礼,刚一动作,肩膀却被对方的大掌轻轻压下。

秦毅淡淡瞟了一眼远处射雁的两名皇子,蹲下身来,好奇地问:“这楼阁做得很巧妙啊,羽儿是怎么想出来的?”

还需要想吗?二十一世纪遍地都是。秦惊羽眼珠一转,垂头嚅嗫道:“羽儿昨晚做了个梦,梦到的……”

秦毅点头,突然心有所悟,意气风发地道:“羽儿做了个好梦啊,朕的大夏江山,不正像这凌云高楼?只要根基稳健,便可千秋万代,屹立不倒!”

这个父皇,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秦惊羽眨了眨眼,趁他不注意,悄悄把泥塑推倒破坏,毁尸灭迹。

秦毅看着她脏兮兮的小手,又轻声问:“羽儿为何不与兄长们一起狩猎?”

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也叫狩猎?

秦惊羽心底有些不屑,面上却咧嘴傻笑,“我拉不动弓……”

秦毅抚着她糊满泥水的衣袖下纤细的手腕,心疼道:“羽儿身子太瘦弱了,确实要好好锻炼下不可!你看雷将军的公子,比你两位皇兄都强,小小年纪就随父狩猎了。”说着似是想起什么,朝背后的羽林军挥挥手,“牧歌,过来——”

“是!”一名身着浅蓝色华服的少年松开缰绳,大踏步过来,躬身行礼,“牧歌见过陛下、三殿下。”

声音清亮,不卑不亢。秦惊羽心中一动,忍不住仰头,一瞥之下,不禁暗自喝彩——好一个英姿勃勃的美少年!

来人十六七岁,生得剑眉星目,挺鼻丹唇,身形健壮挺拔,却不显粗犷,一身利落武士装包裹的肌肤微褐,可见之处皆泛着历经锤炼才能彰显出的润泽光芒,周身有掩饰不住的明锐之气。如果燕儿的美是温润秀致,一如杨枝清露,风姿绰约;那这个少年,就是英俊阳刚,仿若青松白雪,气质昂扬。

想到燕儿,秦惊羽下意识看向陪在秦昭玉身边的那道暗青身影,不想他也正好抬眸。两人目光相触,燕儿眉眼弯起,对她微微一笑。而秦毅身前的少年,行礼完毕即退后一步,脸上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有意无意地朝秦惊羽这边看来。

一个含蓄,却美得妖娆;一个张扬,亦帅得冒泡。

不行了,头昏了,眼花了,受不了了……

秦毅一掌拍向少年肩膀,朗声笑道:“牧歌今日在山上表现可嘉,猎物居然比朕少不了多少,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

少年抱拳,谦虚道:“陛下过奖,牧歌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秦毅笑道:“不骄不躁,很好。牧歌,朕等着你继承你爹的衣钵,当上大夏最年轻的将军!”

少年敛容,正色道:“牧歌谨记教诲,定不负陛下所望。”

“好!”秦毅赞叹一声,转向秦惊羽,又肃然道:“羽儿,我大夏从来崇文尚武,像牧歌这样的少年英雄,当是你们几个学习的典范。朕且去瞧瞧你两位皇兄,你跟牧歌好好聊聊,日后认真念书学本领。”

牧歌?雷将军的公子雷牧歌?秦惊羽微微蹙眉,似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对了,昨晚母女俩睡前聊天时,穆妃好像提到过雷牧歌,说他年少英俊,文武双全,是长公主秦飞凰的心上人……呃,未来姐夫?

雷牧歌躬身行礼,待圣驾远去,才看向地上坐着不动的呆愣皇子,见那小脸上左一道右一块全是泥水污痕,不由得唇角扬起,笑容加深。

秦惊羽瞪他一眼,心头冒出小小火气。笑什么笑,她不就是玩玩泥巴,“不小心”弄脏了脸和衣服吗?只看表面的家伙,哪里会知道自己离京去国的宏图大志!那秦飞凰从来仪表不乱,衣着光鲜,这会儿正在辇车上乖巧坐着呢,干吗不殷勤讨好她去,反而站在这里嘲笑自己?

“来,我拉你起来——”雷牧歌略一弯腰,朝她伸出手来,动作干脆有力,毫不含糊。

“殿下。”与此同时,身后亦传来温软轻唤。青光一闪,白皙的手掌随之而来,“殿下是要起身吗,燕儿来扶你——”

不仅是浅蓝武士服与暗青太监装的碰撞,两人面面相对,目光也在半空中凑上,一明一暗,火光隐现。

秦惊羽挑了下眉,正在迟疑,燕儿的手已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她整个人便被他半扶半抱着稳稳立起。

雷牧歌讨了个没趣,却也不生气,只自嘲地笑笑,一抱拳,大步而去。

臭小子,拽什么拽,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屁孩而已!秦惊羽看着少年英姿挺拔的背影,轻哼一声,转头看向身边之人,拍拍他的肩,满目笑意,啧啧称赞。

“就你心细,乖,以后好好跟着我混,我会罩着你的!”

燕儿呆了呆,眼眸里清润如水,低婉叹息。

“殿下,说话要算数,燕儿可记住了……”

自从上林苑狩猎归来,秦惊羽莫名小病了一场。

穆妃仔细诊断,也没查出原因,猜测的唯一可能,就是她在湖边玩泥,衣衫尽湿,引了风寒。

秦惊羽躺在榻上,不住叹气。这个娇贵身子,实在弱不禁风,哪里像前世的自己,整一个健康宝宝!不过话又说回来,穷人家的孩子贱生贱养,反而壮实。

服下穆妃配制的汤药后,她一直睡不踏实,迷糊中忽冷忽热,似有一股暖流在周身游走,五脏六腑、四肢躯干,说不出的舒服爽快。这药还真是管用……

刚这样想了下,耳边就有人低笑,“丫头,等你醒来,我的礼物就会发挥效用了,希望你喜欢。”

那好像是,冥王的声音……

醒来时,秦惊羽浑身出了一通大汗,黏黏糊糊,好生难受,赶紧叫翡翠放水沐浴。她泡在暖暖的温水里正洗得高兴,忽听得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奇了,室内水流声响不断,外间响动通常是丝毫不觉的,今日怎生变得如此清晰了?秦惊羽按下疑虑,漫不经心地问:“是翡翠吗?”

“是,殿下洗好了吗,可是要起来了?”

“你在外面候着,我这就出来。”

沐浴之后,秦惊羽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步履轻盈了。

出来时,翡翠正推开窗户,惊起几声清脆鸟叫。秦惊羽一眼瞥去,只见一只黄鹂在树梢间蹿起,展翅飞上云霄。那鸟儿腹底,一圈黑白相间的纹路明晰无比。

一时间,她不由呆住了。怪了,自己的视力,什么时候这样好了?远在百步之外的事物,亦能看得清清楚楚?

生一场病,居然耳目清明起来了?秦惊羽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带着那丝怔愣,缓缓坐到妆台前。

背后传来一声轻唤:“殿下,燕儿给你梳头,可好?”

“好。”

他的动作依旧那么轻柔细致,仔细拭干发丝上的水渍,木梳轻插发端,便是毫无阻碍,顺着一头柔滑青丝径直而下。

秦惊羽闭眼,享受着他的精心服侍。

木梳划动发丝的声音,原来是这般柔美好听,就像微风拂过琴弦,沙沙作响,伴着少年清新爽朗的气息——那是一种隐隐淡淡的香气,说不出的好闻。

咦,等等,什么时候,自己的嗅觉也如此灵敏了?秦惊羽骤然睁眸,转身,正好对上门外之人探究不解的眼。

“母妃,”秦惊羽示意燕儿退下,轻快地迎上前去,挽住穆妃的手臂,浅笑晏语,“母妃去哪里了?”

“你父皇询问你的病情,叫你好了之后就去御书房听课。”穆妃拉着她坐下,看着门口少年规矩告退的身影,眉头微蹙,沉吟许久才道:“羽儿,这个燕儿,你以前不是不怎么喜欢他,从不让他近身的吗?”

秦惊羽吃了一惊,“母妃为何这样说,我要是不喜欢他,怎么会让他当我的贴身内侍?”这燕儿长相俊逸,心思巧妙,从头到脚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连这样的下属都看不上眼,她很怀疑这具身体的前主人是什么眼光。

穆妃盯了她半晌,方才道:“羽儿,你当真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这个燕儿,是你自己说他来路不明,须得时刻防备,才把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啊。”

秦惊羽愕然失笑,“我这样说?”

以前的秦惊羽,也太小心谨慎了吧?燕儿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有着那样清澈眼神的少年,她打死都不信他会对自己不利。是不是身处后宫的女子,成天都这般疑神疑鬼?不累吗?

穆妃见她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得叹了口气,“你呀,中毒之后,性子真是变了许多……”

岂止是变了许多,根本就是换了个人好不好。

霸占了人家的身体,在面对宿主亲人时,难免会生出些许歉疚心虚,秦惊羽低下头,讪讪一笑,“我不是什么都忘了吗,以后记起来就好了……”

“羽儿,燕儿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穆妃想了想,自得一笑,“不用你操心,我自有主张。等下喂他一颗你外公的丹药,日后不怕他起异心!”

秦惊羽无奈,只得点头应允,“母妃把丹药给我吧,我会让他吃的……”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轻微声响,似是有人在低低吸气。

“谁?”秦惊羽猛地跳起,扑上窗台,只见一道人影闪过,消失在长廊尽头。

“羽儿,怎么了?”

听得身后的问话,秦惊羽轻轻摇头,转回身来已是面色如常,笑颜若花。

“没什么,是我听错了。”

穆妃身怀武功亦无所察觉,自己竟能听得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想着这半日来灵敏异常的感官,她心中一动,轻声道:“母妃帮我看看可好?我觉得今日醒来后,整个人怪怪的,浑身不对劲,莫不是……又中毒了?”

次日,御花园。

春风掠过柳梢,园林深处有海棠数枝,竖垂横斜,簇簇盛艳,仿佛春光都被它占尽。林间小径行来两道身影,一个端秀纤柔,一个挺拔瘦削。

秦惊羽漫步走在前面,面色微有怔愣,边走边寻思。

昨天穆妃将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奇怪。

但对于她目前的状况,穆妃却惊喜若狂。据说她这个身子,还在娘胎时就根基虚浅,体弱多病,外公穆青常年出没深山野林,不时送来大补之材。而今天降奇缘,忽然间五感聪敏,大大弥补了之前不足,实是不幸中的大幸。

想不通啊想不通……或许,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殿下,出了侧门,便是御书房了。”

闻言,秦惊羽应了一声,转头过去,看向那微微躬身的少年,笑道:“燕儿,你这一日来,有些不对劲啊,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怕我呢?”有些事情,自己没提,不代表就这样算了。她一贯的信条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燕儿抿唇,头垂得更低,“殿下多虑了,燕儿不敢。”

“是吗?”秦惊羽静静看着他。眼前的少年,尽管身着宫中常见的内侍晦暗青衣,低眉顺目,恭敬柔弱,却自有一番清雅风骨与隐然傲气。

鼻端充斥着少年清淡的气息,尽管身处花海之中也隐然溢出,轻易识别。不知不觉中,她一直深藏的疑虑脱口而出,“你为何要进宫当太监呢?”

燕儿讶然抬头,狭长黑眸中幽光闪过,俊脸上原本紧绷的线条柔了几分,语气淡淡,竟带着些许笑意,“这个问题,殿下老早就问过燕儿了。”

竟然问过了?真糗……呃,话少为好,言多必失。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秦惊羽板起脸来,避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轻咳两声,“走快些吧,先生该等着急了,今日是我第一次听课呢,可不能迟到太久。”

“是,殿下。”

一路分花拂柳,两人走了数十步便出了花园,来到一处大气威严的建筑前。

早有一年老太监立在门口,正满面焦急,见秦惊羽过来,立时行礼带路。

秦惊羽踏上青石台阶,慢腾腾迈动脚步。

那老太监紧走几步,没见她跟上,回头催促:“三殿下快些走吧,其他几位殿下老早就到了,韩先生快要发火了……”

韩先生——韩易,学识渊博,精通百家,前任御史大夫,还曾做过秦毅的太傅,为人刚正不阿,本已有归隐之意,此次被秦毅重新请回皇宫,名为向诸位皇子传授经学,实则是为大夏王朝选拔和培养未来的储君。

秦惊羽想起穆妃先前所言,收敛心神,仍是不紧不慢,领着燕儿徐徐步进。

叩开房门时,屋内一干人等的目光,齐刷刷望了过来。

主席上,一名青衣老者正经端坐,应是正在执卷讲授,被生生打断。下方摆有四张书案,后面分别端坐着大皇子秦湛霆、二皇子秦兴澜和四皇子秦昭玉。

一见她出现,秦昭玉眼睛一亮,指着身边空位,以口型暗示:三皇兄,这边。

秦惊羽朝他笑笑,刚抬脚,青衣老者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戒尺来,啪一声击在属于她的那张书案上,“老夫有说过让三殿下进来吗?迟到一个时辰,在门前罚站一刻钟,再进来听课!”

这老头,脾气倒是不小。秦惊羽忍住心底赞许,仰头看他,辩解道:“本殿下生病了,行动不便,走不快。”她话声刚落,秦昭玉也跟着小声附和:“三皇兄确实生病了,狩猎时在湖边吹风受了凉……”

韩易扫了秦惊羽一眼,平声道:“生病不是理由,上课迟到,理应受罚,三殿下在门外站够时候再进来吧。”

迟到一个时辰,罚站一刻钟,已是从轻发落了,偏有人就是不讲道理。

“我父皇都没罚过我,你个糟老头,凭什么?哼哼,这课,本殿下不稀罕上!”说罢,秦惊羽趾高气扬,拂袖就走。

“站住!”韩易铁青着一张脸,大步上前,拉住她的衣袖。

秦惊羽只顾气冲冲往前走,一个没留神,就听刺啦——右侧袖口被扯裂了。

见状,韩易一呆。秦惊羽先发制人,举着衣袖,阴险笑道:“这件新衣裳可是我父皇赏赐的,韩先生是故意的吧?不知藐视君王,该当何罪?”

“老夫不是……”

“我要告诉父皇去!”趁他愕然,秦惊羽咧嘴一笑,扭头夺门而去。

韩易反应过来,怒然伸手,拽住那细弱的手臂拖了回来,“你这竖子,给我回来,老夫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秦惊羽被他拽得重心不稳,一低头,瞅见破裂的袖口,恨恨道:“你赔,你赔我的新衣裳!韩老头,扯坏本殿下的衣裳,我要你倾家荡产!”

“你!”韩易盯着她,目光越发森冷深沉,“好,老夫赔给你,该多少是多少,不过——”

秦惊羽被他瞪得心虚,自觉玩笑开大了,但如今她骑虎难下,在众人面前也只好表现得不甘示弱,只能梗着脖子反问道:“不过什么?”

“衣裳要赔,处罚加倍!”说话间,韩易已挽起宽袖,捉住她的手,掌心向上,戒尺击落,“辱骂师长,不服管教,除去罚站之外,再吃老夫戒尺十下!”

眼见沉重戒尺就要重重落下,秦惊羽面色一白。这老头,开个玩笑都不行,当真说打就打?十二岁的她掌心柔嫩,这戒尺狠狠击打下去,非起一道红痕不可!

秦惊羽使劲挣扎,放声大叫:“韩老头你敢打我?你敢,我与你不共戴天!”

反正都逃不脱挨打的命运,索性把事情闹大些,定要让这无理皇子的形象深入人心,一步迈出,从此一身轻松,海阔天空!

“三皇弟,怎地对先生这般无礼?”秦湛霆身为皇长子,此时亦摆足了家长姿态,一句过后,立时不言。

二皇子秦兴澜无动于衷,神色淡淡,“先生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倒是那秦昭玉,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满面焦急,却碍于学堂威严,不敢帮腔。

“韩老头,你若打了我,我就去父皇面前参你一本,告你欺负弱小,荼毒生灵!呜呜,罢你的官,抄你的家,缴你的财,让你去讨饭当乞丐!”

韩易瞅着秦惊羽涕泪纷飞的模样,心头却丝毫不软,将她手腕握得死紧,手中戒尺仍是高高举起,眼看就要重重落下。

“老夫就是要打你,打你这目无尊长的小子,就是皇上来了,也救不得你!”

电光石火间,一道人影撞来,将秦惊羽往旁边轻轻一带。

啪嗒一下,戒尺落下,打在了来人并不宽厚的肩上。那衣色暗青,不是候在门外的燕儿还能是谁?

“先生,三殿下不是故意迟到的,都是燕儿照顾不周,带错了路……殿下体弱,还请先生责罚于燕儿。不要打殿下,打燕儿吧,燕儿愿代殿下受罚!”那温润傲气的少年,竟挡在她身前,对韩易扑通一声跪下,低声下气,连连告饶。

韩易怒气未消,戒尺指向他,肃然道:“老夫教训的是主子,不是奴才,你给我滚开!”

“燕儿……”秦惊羽喃喃一声,正要叫他退下,忽瞥见不远处,秦湛霆和秦兴澜好整以暇、作壁上观的神态,心中一动,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咽下,故作惊恐地盯着戒尺,含泪嘟囔道:“要不,燕儿代我受罚,我就不让你赔衣裳了……”

人家是卖主求荣,她是卖仆告饶,道理一样,殊途同归,要坏,就坏到底。

韩易淡淡瞟她一眼,朝向底下的少年,“你真要代你主子受罚?”

燕儿面色微白,咬唇道:“是。”

韩易哼了一声,冷然道:“那好,你代三殿下接受戒尺体罚,三殿下回去抄写《礼篇》第四节一百遍,须得字迹工整,无有错漏,明日一早上交。”说罢,转头又唤:“林靖!”

“是,先生。”

秦惊羽这才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名正低头研墨的青衣少年,听得韩易唤,他立时站起,大步过来,边行礼边道:“先生有何吩咐?”

韩易将手中戒尺递给他,指着燕儿,“带他出去,打足九下!”

林靖点头,拉起燕儿,推他出门。

“燕儿……”秦惊羽忍不住低喊,瞪着那依旧挺拔的背影,她隐在袖中的拳头握紧,心中有丝丝的痛。

人生总有不得已之处,对不起了燕儿。为了给她的宫中生活避开祸端、减少麻烦,她只能选择让他陪着演戏……但今日之事,她会补偿他的。

燕儿已经步出房门,听得她唤,回眸一笑,那眼神脉脉如水,似在宽慰。

秦惊羽心头一颤,眯眼看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林靖,恨声道:“姓林的,你给本殿下记住,打狗也要看主人,要是把我的人伤着了,哼哼……”

林靖笑了笑,施礼道:“多谢三殿下提醒,在下秉公办事,自有分寸。”

见两人离开,韩易面上寒霜清冷,指着门口道:“三殿下,请吧。”

秦惊羽明白他是说罚站之事,一咬牙,又要发作,衣袖却被人轻轻一扯。

侧目一看,秦昭玉微微摇头,不住给自己递眼色:三皇兄,别。

也罢,见好就收。秦惊羽不情不愿地出去,边走边念叨:“韩老头,今日这笔账,本殿下记住了,咱们走着瞧!”

在长廊那头,她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戒尺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还夹杂着少年压抑的低哼,清晰入耳。

秦惊羽听得内心翻腾,人却若无其事地站着,东张西望,百无聊赖。

声音停止,一切归于静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靖的身影率先出现——他面色平静地走了回来。

秦惊羽抿唇盯着他,面面相对。

“殿下,燕儿自觉仪表不雅,在下已找人送他回明华宫了。”林靖说着,看了眼屋中墙上的刻漏钟,做了个手势,“一刻钟已到,殿下可以进去听课了。”

秦惊羽冷哼一声,悻悻然走了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那空着的位置上,仍是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韩易看她一眼,却也不再斥责,继续执卷讲授:“古来圣贤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秦惊羽听得头皮发麻,又担心燕儿伤势,半句都听不进去,只盯着书案发呆。

母妃那里,应该有疗伤灵药吧?回宫就去讨要,及时给燕儿抹上……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明霞出云曙,细柳渡江春……”

轻慢吟唱过后,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三皇兄,该你了……三皇兄,三皇兄?”

神游天外之际,手肘被大力一撞,秦惊羽条件反射,腾地站起,“什么?”

秦昭玉正要说话,就见秦兴澜转头狠瞪了他一眼,当即不再作声。

韩易已坐回主席,缓缓道:“老夫方才布置课业,由几位殿下即兴吟诗一首,题为咏春。此时,轮到三殿下了。”

方才不是还在念什么圣贤理论吗,怎么变成吟诗作赋了?

呵呵,自己穿越而来,说到咏春,脑子里登时涌出一大堆名家诗句来。不过此时,到底不是显摆才气、卖弄风情之时。

垂下眼睫,秦惊羽小声道:“只要有个‘春’字,就可以吗?”

韩易也没对秦惊羽抱什么希望,微微颔首,“可。”

“那个,春——春——”秦惊羽眼珠一转,灵光闪动,随即朗诵出声:“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拾书箱待来年!”

一首吟罢,众人是又愤怒又想大笑,偏生还须得忍住,直憋得面红耳赤,好不难受。韩易则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她道:“你、你个不学无术的小子……”说罢,手中书卷朝地上狠狠一掷,拂袖而去。

秦惊羽立在原处,拍手大笑。

散学已近午时。

翡翠怯生生地立在明华宫门口,正四处张望,一见秦惊羽回来,如释重负。

“殿下,不好了,娘娘要责罚燕儿!”

秦惊羽一挑眉,“怎么,燕儿惹母妃生气了?”应该不会吧,燕儿也就比自己提前一个多时辰回来,手上还有伤,那温顺的性子,又怎会去惹怒穆妃?

翡翠小声道:“穆妃娘娘听说殿下在御书房的事,认定是燕儿从中捣鬼,所以叫人把燕儿带去暗室了……”

秦惊羽一听不好,提起衣摆就跑。

暗室,几乎每座后妃宫殿都有,原是惩治犯了过错的宫人,行刑自由,只要不出人命,可任意处置——燕儿已经因为自己挨了打,不能再让他受伤了!

甬道狭长,曲径通幽,青瓦灰墙暗淡无光,整个暗室好像一座坟墓,阴冷无比。秦惊羽撇开门口侍卫,大步踏进,但见室内烛光微弱,燕儿挺直腰身跪在地上,头脸仰起,手臂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死死按住,面前还立着一人,企图喂他吃什么东西。而穆妃端坐堂上,面色凝重,眼露厉色,“不吃是吗?给我打!”

那站立之人得令,一掌挥向底下的少年,同时一脚重重踢出。

“住手!”秦惊羽怒不可遏,一个箭步过去,抓住那人胳膊,人小力道不够,就用指甲狠掐,“你再打一下试试,我要你的命!”

“羽儿?”穆妃站起来,眼神复杂地看向秦惊羽,厉声道:“打他是我下的命令,为这么个做错事的小太监,你要拂逆母妃吗?”

来此异世多日,这还是第一次被穆妃训斥。秦惊羽心头咯噔一下,垂下眼帘,语气软了下来,手上动作却是不变,“孩儿不敢。”

她敢说,那打人的太监,手臂上定是一片青紫。

“除了三殿下和燕儿,其余都给我退下!”

房中人等松了口气,径自退出。穆妃接过太监手中之物,立在那一站一跪的两人面前,“燕儿,你身为三殿下的贴身内侍,却护主不力,殿下先是莫名中毒,后又听课迟到,还得罪了先生……以上种种,你说,我可曾冤枉了你?”

燕儿俯在地上,嗓音微哑,“都是燕儿的错,理应受刑。”

“母妃,”秦惊羽打断他的话,顺势跪下,将他藏在身下的一双手扯了起来,那手掌之上道道红痕,已是皮开肉绽,“燕儿已代孩儿受了罚,再说今日之事,确是孩儿的不对,与燕儿无关,您就饶了燕儿吧。”

“饶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穆妃摊开手掌,掌心一颗枣红药丸,“他必须吃下这药,我才能放心让他继续服侍你。否则,就立时逐出宫去!”

秦惊羽见状一惊,余光瞥见少年微微颤抖的身躯,心念一动,伸手取过穆妃掌中药丸,转向燕儿,“燕儿,母妃也是为你好。来,本殿下亲自喂你服食。”

“殿下……”燕儿声音发颤,黑眸睁得大大的,似是不信,又似认命,薄唇微启,由着秦惊羽捏住他的下颚,毫不犹疑地将药丸喂进口中。

穆妃全程紧盯,却仍不放心,忽地一掌袭来,拍向燕儿后心。

燕儿头一仰,喉中咕噜作响,药丸瞬间滑入腹中。

“很好,燕儿,从今往后,你好好侍候殿下,如有异心,必将肠断脾裂,不得好死!”穆妃说罢,挥袖道:“你退下吧。”

“谢娘娘饶恕,谢殿下恩典!”

燕儿行礼叩谢,慢慢撑起身来,对秦惊羽勉力一笑,退出房间。

那一笑,清清淡淡,悄然无声,却有如利刃锋刀,刺进秦惊羽的心窝。

她咬住嘴唇,苦笑站起。

脚步声渐远,穆妃颓然坐下,面露倦色,“羽儿,你是不是觉得母妃手段毒辣、残忍无情?”

“怎么会,孩儿知道,母妃是为孩儿好。”身处这吃人不眨眼的后宫,日日争斗,稍有不慎,便是性命堪忧。穆妃这样做也是爱女心切,无可厚非。秦惊羽扶起她,轻声道:“母妃,我们也回去吧,先生还布置了功课的,明日一早要交的。”

回到正殿,母女俩一边用膳,一边叙话。秦惊羽避重就轻,将学堂情形讲了一下,并一口应承,从即日起认真听讲,有所作为,终于使穆妃转忧为喜,放下心来。

饭后,趁着穆妃午睡,秦惊羽轻手轻脚出门,疾步走回自己寝殿。

一回来,她张口就唤正默然跪坐一角的少年:“燕儿,过来搽药。”

掏出药膏,秦惊羽手指挑起,轻轻抹在那被打得微微鼓起的面颊,以及那红肿破皮的掌心,边抹边吹,“这是母妃最好的疗伤药,过不了几日就会痊愈。”

燕儿缓缓抬头,目光满含委屈无奈,“殿下,那药……我会不会死?”

秦惊羽怔了下,随即轻笑道:“有我罩着你,死什么死?”说着,手指在腰间一摸,往他面前一亮,“喏,你看。”掌中,枣红药丸原封不动,完整无缺。

燕儿眸光微闪,“殿下,这是怎么回事?燕儿明明吞下去了……”

秦惊羽眯起眼,捏着药丸,对准窗外阳光端详,不无得意,“散学之时,四皇弟给我两颗蜂蜜糖丸,味道甚好,我吃了一颗,又给你留了一颗。”

她真是佩服自己,关键时候镇定自若,连母妃都被骗倒了。

然而,顾不得去看燕儿神情,秦惊羽的眉头又慢慢蹙起。唉,今日侥幸过关了,明早又该怎么办?在这异世,自己能说会道,却大字不识,那一手歪歪扭扭的蝌蚪文,如何完成一百遍字迹工整、无有错漏的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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