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美玲说要喝酒。女儿菁芳不答应：“不能喝酒，一会儿还要吃药。酒是有解药作用的，那药就等于白喝。你女儿我可不是大款，给你买了药还给你再吃解药的药。要想身体早点好，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想怎样就怎样。”
赵美玲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还说我，你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你说不学钢琴，我就不让你学。你说不学跳舞，我不也没让你学？”
赵菁芳眼睛一亮：“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呢？”
“我怎么不记得？就你爸当我是精神病，我精神好着呢。”赵美玲把喝完果汁的玻璃杯直接扣在玻璃茶几上。里面还有小半杯果汁，就那样哗哗地顺着茶几流到了地上。她本人竟然毫无察觉，还在那说着。
这让赵菁芳看过去，仍觉得自己的母亲还是有着或多或少精神上的疾患。
“女儿，你说你不要妈了，你爸他也不要妈了，现在还有谁肯要妈啊？妈天天晚上一个人寂寞啊，你也不回家，也不打电话找妈，妈就一个人喝酒。我先喝红的，喝得不过瘾我就喝白的，啤的我也喝。我逮着酒就喝，我不管它是啥酒，喝了就啥都不知道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赵美玲把扣着的玻璃杯拿起来，手直接在桌面的水渍上画着，那水流到脚面上她竟浑然不知。
“妈，以后我常回家还不行吗？不能再喝了，喝酒麻木一时又麻木不了一世。”
“喝得高兴，我还这样跳。”赵美玲听到电视里有DJ舞曲响起来，马上站起来，就在客厅里跳了起来，还顺手拎过一把椅子，跳起钢管舞里的某些动作。这让赵菁芳大吃一惊，想不到母亲的舞跳得这样好，可她总觉得母亲的表情有些怪异。
果不其然，跳着跳着，跳到手抚大腿的性感动作时，赵美玲忽然就崩溃了，大哭起来，推倒椅子，拿起刚才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向墙面。
赵菁芳抱住母亲，把她拽到沙发上，努力安抚她。赵菁芳痛苦极了，想不到母亲如今变成这个样子，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在女儿的怀里，赵美玲似乎安静了许多。赵菁芳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从女儿家走出来，侯富贵一个人回到家里，当天的应酬全都推掉了，没有心情。女儿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挽留，这让他备感失望。
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他忽然觉出了从未有过的寂寞。每天活得不轻松，很累。
澡也没洗，就躺到床上。池艳艳发来手机短信，他看了看，没回。担心对方再打过来，就把手机关了，现在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女儿菁芳有什么权利和自己大喊大叫？真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做得不合格吗？
从小她就叛逆，他觉得就是赵美玲太娇惯她。两个人以前因为教育孩子产生不少分歧，索性他自己忙事业，家里的所有事情全都推给赵美玲一个人。除了往家里拿钱，每晚回家睡觉之外，这个家似乎对他毫无意义。
他相信母女俩绝不缺钱。可她们到底缺什么？
电视里的节目勾不起他继续看的欲望。打开手机，池艳艳的又一条短信冲进来。这一条短信让他咧开嘴笑了下，看看时间才夜里十点，这个时候正该是男欢女爱的时间。不知是因了这条短信还是自己实在不想一个人熬过枯夜，他决定去池艳艳家。
池艳艳在六合的房子，是他当初送给她的礼物，房产证上也就写了池艳艳的名字。当初买的时候也不过十几万的价格，现在翻了几倍，怕是有五六十万了。不光彩地想，如果他和她分开，这也算给她的补偿吧。想到这女人如今也快四十岁的年纪了，女人到这个年龄也没有几年好时光了，就有了去安抚她一下的想法。只要一想到她跟了他有七年的时间，心下就很温暖，所有的不快也就很快烟消云散。
打电话给池艳艳，让她给他做点夜宵，一个小时以后他就到。
2
池艳艳一接到侯富贵的电话，就把冰箱门打开。冷冻层有些生肉，无非是羊腿肉和兔肉，现在拿出来解冻时间不够，而侯富贵一直提倡吃素食，显然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也相当于没有。
池艳艳血压低，侯富贵就主张她多吃些肉和蛋。她偶尔撒娇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他就说她怎么跟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于是为了她，他只好陪她吃。一想到这，她觉得他还是关心自己的。
打开保鲜层，又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好吃的。两只黄澄澄的木瓜放在保鲜盒里，拿出一个，准备给侯富贵做餐后零食；又拿出两盒酸奶和一小袋圣女果以及草莓。侯富贵不爱吃水果，每次被池艳艳嗲着逼着吃，他拗不过她，每次递进嘴里的这些东西都会吃掉。
她又打开冷冻层，拿出一袋黑糯米元宵。尽管她跟他说过这东西吃了不消化，可他就是偏爱这一口。于是，池艳艳的冰箱里无论春夏秋冬，总会备着至少两袋元宵。
老男人有时跟小孩一样，池艳艳笑了一下，他们七八年的感情，如今也磨出亲情了。都说婚姻爱情有七年之痒，可在他们之间，只要不碰婚姻这类敏感的话题，他们总会相安无事，反正池艳艳想自己这辈子也不想结婚了，两个人各取所需吧。自己是女人，总要释放感情，就像笔记本电脑里的电池，充满一次就释放一次，然后再充。
侯富贵能和她维持这么多年，多半也是因为池艳艳从来不跟他索要更多的东西，诸如婚姻。
最近她对他极不满，项目拿不下来，就把她的车给晾那了，心里就堵得慌。在侯富贵的身上，要不来婚姻，要来钱也是好的。一想到他们之间如同交易，心底就又寒冰一样，无力张扬，本来每天晚上的肚皮舞眼下也不想再练了。
那天庆典其实是给了他一个面子，现在想来，他又何尝不是在给她面子呢？几年时间下来，纵没感情，磨也磨出亲情了，她也就给了他个台阶下来，算是合好。
门铃响起来。以前池艳艳要给他钥匙，他说什么也不要。他说过，他不想耽误她，她有合适的可以恋爱，可以结婚。他越是这样，她越不想离开他。归根结底，她其实就算离开他，也是不想再婚了。既然不想再婚，那离开与不离开于她来说都不是太重要。
两个人如同老夫老妻。侯富贵一进门，池艳艳就喊他去洗手洗脸。他乖乖地洗手洗脸，然后才坐到沙发上。看得出他的沉寂，池艳艳懂得察言观色，作为他的情人，她明白他现在在烦什么。
一个赵美玲就把他折腾得体无完肤，何况还有一个叛逆的女儿。当然，她不能问他这些，越问他越上火。他来她这是泄火的，绝不能给他添堵。
他们每次都是先温习功课，然后池艳艳给他做夜宵。
这次元宵侯富贵只吃了两个就不想再吃了，水果即使是被池艳艳逼着也只吃了一颗草莓。他站起来就要穿衣戴帽离开。
“又走？你不是说现在你一个人住吗？就不能在我这住一宿？”
“隔天我抽时间再来。”
侯富贵走了。他走得悄无声息，却又义无反顾。池艳艳想留他，但她知道她留不住他，她从来都没有把他留下来过。那个时候他们比现在腻歪，就那样地腻着，她那般地需要他留下来陪她，他都不肯。
侯富贵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他在哪里睡觉都没有在自己家床上睡得踏实，尽管有的时候凌晨才回去，可他必须回家。如果没有大事，他午夜十二点之前必须赶回家里，哪怕不和赵美玲对话，他也会安睡在她身旁。
他却不知道，赵美玲每夜等他回家，由于不知道他回来的时间，从来不敢睡熟，也睡不着。就那样躺在被窝里等，听不到钥匙转动锁的声音，她永远睡不着。时间一久，她得了失眠症。侯富贵一回来呼呼大睡，她还不敢翻身，怕吵醒他，就那样瞪着黑夜，苦熬着。
眼下，池艳艳也苦熬着。如果侯富贵不来，她兴许看看好玩的电视剧，然后慢慢睡去。相反，他来过了，这屋子里遍布着他的气息，可他来过却的确又走了。在池艳艳的眼里，他根本没有走，他一直在旁边，烦着她让她难以入睡。
先前，她在窗口掀开窗帘一角，目送着侯富贵发动车子，车子一溜烟跑掉了。她钻进被窝，却睡不着，爬起来跑到客厅。餐桌上那只透明的玻璃碗里，几只元宵静静地看着她。
她早吃够了这种东西，可侯富贵吃不够，所以只要去超市她就直奔冷柜。每次至少要买两袋。她不希望他多吃，人的年龄一大，脾胃消化能力就减弱了。可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她就时常惯着他。
眼下她的肚子里没吃什么东西却胀胀的，根本不饿，偏不知道哪里来的食欲，拿过小勺，把几只元宵全给消灭了。那元宵凉凉的，她竟然感觉不到它们的温度，一边毫无知觉地咀嚼，一边站在镜子前呆呆地看着鼓鼓的腮帮子。
那绝对是一张木无表情的脸。她自己这样想，她想她的感情已经没有知觉了。
3
看赵美玲折腾累了沉沉睡去以后，赵菁芳才发现自己累得快散架了。本来房间就小，现在看上去整个像个战场。她去了趟卫生间，竟然感觉无处下脚。
躺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
小的时候，别人问她为什么随母姓，她说不出来。后来长大了才间接从姑姑那里知道，说父母当初结婚的时候就说好了，生女儿随母姓，生儿子随父姓。他们两个人刚生下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儿，但是特别高兴，尤其是赵美玲。赵菁芳一直以为她姓赵，赵美玲一定特别开心，毕竟随了她的姓了。
他们本打算再生个儿子出来，也好遂了侯富贵的心愿，偏赵美玲再也生不出来。生了一个孩子以后，只要一怀孕就会自然流产，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再后来索性再也怀不上了。
这些当然都是她长大以后才知道的，赵美玲从来不会跟她讲这些。打小她的父亲就不太管她，赵美玲对她管理得又很宽松，让她的性格像个男孩子一样，而且非常独立。
就比如说买房子，她刚上班根本没攒多少钱就敢贷款买房，这可是要还二十年的。一想到这些，她现在也挺佩服当初的勇气。当然，她想自己如果钱再多些，当初肯定能买个大房子。父亲倒是提过给她些钱，直接买个大房，还贷什么贷啊。可她不愿意。她不要他的钱，她想自力更生。
短信提示音响了。会是谁呢？拿过手机，禁不住笑了：愣头青。看到这三个字，就让她想到那天街头追贼的情景来。他告诉她找到工作有好多天了，一直想告诉她，又怕太冒昧，所以直到今天才跟她说一声。
她回复他，说好啊，以后我去你的店里吃你做的西餐，给我准备好刀叉哦。
他又问她报案了没有，钱包找回来没。她说案是报了，钱没找回来，但是钱包里的身份证已经物归原主。
“哗啦”一声，赵菁芳吓得跳起来，扔掉手机，快速跑进卧室，看到赵美玲手上全是血，正趴在窗口往外看，窗玻璃碎了满地。赵菁芳一身冷汗，紧紧抱住母亲。
“妈，你干吗呀？我是菁芳啊，妈。”赵美玲听到女儿的叫喊，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吓了一跳。她被赵菁芳拽倒在地。“妈，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赵菁芳满脸是泪。
她都不晓得自己有多久不哭了，她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在她不知道赵美玲会犯病之前，每次见到赵美玲都是冷冰冰的，拒她于千里之外，从来不愿和她好好沟通。每次赵美玲要和她说会儿话，她都以冰冷的态度拒绝。她觉得自己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顾及老妈。
也许，正是这一点，让自己母亲走上这条绝路？一想到这，赵菁芳不寒而栗，自己一不留神成了千古罪人。
“放开我，你不是芳芳。我家芳芳在上班，她根本不回家。你不是芳芳，你是谁？”赵美玲惊恐地看着她，“你是小偷，你来我们家偷东西。来人啊，来小偷了！来人啊，来杀人犯了！”
“妈，妈，你别喊了。我是芳芳，我就是芳芳。”赵菁芳急得不知道怎么安抚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妈，你听我说，我是你女儿芳芳，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学钢琴吗？你买回钢琴，可我就是不想学。我找来小砖头把钢琴给砸了。那次你看了我好半天，可你没打我，你想起来了？我要吃QQ糖，可你说会伤我的牙齿，不给我买，我就站在超市哭，你就躲起来了。这些你都还记得吗？”赵美玲点着头，赵菁芳流出眼泪。
4
看到赵美玲惶恐之间轻轻地点了下头，赵菁芳擦了下眼睛，却无比郁闷，眼下控制住了她的情绪，可过一会儿她会不会又和先前一样了？她的头都要爆炸了，不知道怎样应对，才能让自己的母亲变回正常。
看看时间，又该哄赵美玲吃药了。每次哄她吃药，都跟要拼命一样。哄她睡着，赵菁芳才能歇会儿。
想给父亲打个电话，犹豫好半天也没打，打了干吗？向他诉苦？祈求他的援助？这些话她都张不开口，只要一和他对话，她就想数落他。
门铃响了，赵菁芳赶紧跳起来，几乎是跑过去，她生怕惊醒赵美玲，让她再一次咆哮。她如今太怕这女人了，尽管在这之前她从来就没怕过她。
透过门镜一看，是侯富贵。
她打开门，一声不吭，回头就往客厅走，顺脚踢开掉在地上的一个纯净水瓶子。反正屋里已经一片狼藉，明摆着，自己也没有办法遮掩。架不住你这边收拾，那边有人继续给你捣乱。她算服了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怎么老了老了变成这样？
“你妈，你们还好吧？”
“不好。你没看到吗？我家都要被她掀个底朝天了，刚才把卧室的窗户砸了，要跳楼。再这样下去，要跳楼的不是她而是我！”
“女儿，你和你妈一块儿回家吧！我找个保姆，你就轻松多了。这样下去，你们两个我一个也不放心。”侯富贵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赵菁芳本来还想反驳他，可一看他那面容，心底又软了几分。他怎么一下子老成这样？头发白了好多，以前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赵菁芳想到自己从来就没有好好和父母说过话，现在倒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了。
“你问她吧，她要回就回。”赵菁芳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这未免太不负责了吧？难道这话里也有随老妈一起回家的想法？要知道自己高中的时候就闹腾过要一个人住，虽然未果。自从上大学以后她一直独自居住，现在跟老妈一块儿回家，总是有一点迁就她的成分。
上次侯富贵接赵美玲，她一个劲躲他，现在是否愿意回去，赵菁华和侯富贵心里都没谱。
“跟我回家吧。”侯富贵过来拉赵美玲的手，“咱家的花都缺水了，你不在家还真不行。茉莉都开了，真香。”
“花开了？花开了我要回家，春天来了吗？”其实秋天来了。
看赵美玲真的想回家了，侯富贵看向女儿，女儿不看她，但是开始动手打点东西。三个人一起下楼，赵菁芳开自己的新车，赵美玲坚持坐在女儿旁边。比亚迪很快驶出甜水园，驶向大望路方向，后面跟着黑色林肯。
赵菁芳有她的想法，不管赵美玲的病好不好，她实在不能不去上班了，当天公司老总打过两次电话催她。她负责财务，这工作没人可以随意替代。当然，除非她辞职。目前她还不想离开这家公司。
至于侯富贵，如果他今天不来接她们，她也准备跟安定医院打招呼，请人到家里来照顾赵美玲。她也想过，按她眼下的薪水标准，支付这份钱会有一定的困难。但赵美玲回家就不同了。侯富贵是大款，他有的是钱，他付去。
跟赵美玲回去可以，甚至晚上下班了也可以回家，谁让她是她亲妈呢？这样她觉得她替赵美玲监管侯富贵也容易些。
“我看你以后按不按时回家！”赵菁芳从后视镜里看着跟在她后边的侯富贵的车。
5
吴师的孩子还是很可爱的，蔡晓晓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喜欢上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