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302100000007

第7章

我去看小梅。

以往出远门我总要选一本书带上,这本书必须不是太厚,以免沉;必须好看,以能抵御环境的嘈杂;还得有滋味可反复阅读,以免读完了就完了。但这次没带,忘了,我几乎是逃离北京的,逃离他,还有我自己。在车上闲着没事儿,只好听别人说话,上车后对面下铺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一直在头对头地唧唧咕咕,这会儿,正探讨到有关男性心理。

“哎,看过《聊斋》吗?”

“撩摘是什么?”

“书。专讲鬼、狐狸精什么的。……里面有个《恒娘》。听说女人看了《恒娘》,就能牢牢把握住男人的心理。”

我心里动了一动。《聊斋》我是看过的,还是海岛那个俱乐部主任拿给我看的,由于是文言文也由于时间紧,当时就看得囫囵吞枣不甚了了,现在更是差不多忘干净了。当下决定,回去后一定找来再读。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男人心理,具体说,他的心理。

那天晚上到了剧场后方知道,晚上要来的专家全是重量级的专家,评奖委员会的评委。本来说好第二天来,因为其中两人的出国事宜,临时改为了这天,于是领导利用演员化装前的时间召集了这个剧组全体人员参加的紧急动员会。他也来了,他是这个戏的“剧本顾问”。按心照不宣的惯例,上级领导来看戏的时候,剧团领导紧张,好与不好,关乎他们的政绩;专家评委来看戏的时候,演职人员紧张,尤其演员,好与不好,关乎他们的一系列利益。动员会不过十分钟,气氛却是“蓬”一下子就起来了,干柴烈火。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散了会,人人该说说,该笑笑,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甚至比平时更嘻哈更大咧,但是暗藏其间的紧张亢奋焦躁却是无处不在,如平静海面下的潜流。散会后我没有走,留了下来,毕竟,这是一场对我来说也十分重要的演出,就好比我的一个孩子,被打扮收拾好了,要领出去见人了,尽管是好是赖这时已由不得自己了,还是想在一边守着。开会时他没跟我说什么,没机会,我坐前面,他在后面;散会时我扭头向后看了一眼,没看到他。

他去哪了?

前台,灯光师在做最后的灯光调试,这个戏的灯光非常重要,时空转换全仗它了,总起来说运用得还算不错。

观众席一侧的前排,音响师坐在阔大的调音台前忙活,前几场演出下来,人们对音乐意见不少,以他的最为尖锐。“……观众一看,要诉苦了,肯定该二胡出来了,果然,咱就给送上了一段弦乐。能不能有点逆向思维呢?都以为要有音乐了,我偏偏没有,大幅度空白!本来嘛,演员戏正演得好好的,干吗非要跑出来一段音乐瞎搅和!应该动动脑子,不要凭着惯性往戏上贴音乐。”招惹得音响师背后恨骂不止:“真他妈胡吣!不就一写字儿的吗?装得跟真的似的!”这话肯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文艺团体的重要特点就是透明无秘密。但他不在乎,从来都是该说说,都说在明面上,点子上,反而在剧团里威信很高,毕竟,谁也不是真糊涂。……偌大观众席里,只有音响师一人,一目了然。

他去哪了?

后台夹道,一个年轻女演员正躲在里面吃方便面,道具急急火火找了来,一看已被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的方便面时,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天!你怎么把道具吃了!马上要演出了!去!给我马上买去,趁小卖部还没下班,快去!”

我来到了化装间。

化装间灯光通明,一盏盏灯照在一面面镜子里,成倍的增加着亮度,亮得刺眼。我踱到化装师身后,看她给女一号化装。《周末》是一部女戏,因而女一号实际上就是男女的一号。女一号三十多了,长得一般,化装师都比她漂亮。可她戏好,跟她演对手戏,容易被激发被带动。她若演妻子,对方很快就会找到丈夫的感觉;她要演悲痛,能让不明就里的旁观者为之眼睛湿润。长得一般的演员戏通常好。

老朱探进头来,眯着眼扫视了屋子一圈,对化装师道:“你!电话!”化装师应声要走,被女一号按住:“这儿得粘一下,”她指着自己的外眼角,“有点儿往下耷拉。抓点紧,完了我还得默默戏。”化装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镜子里女一号面无表情,她只好请老朱帮着问问对方是谁,待会儿有时间再打过去。老朱答应着走了。老朱的出现使一伙早已化好了装、百无聊赖的群众男演员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兴奋起来的话题。关于老朱,其身世有着多种说法,较为集中的是:老红军的后代,生下来被寄养在了山区农民的家里,由于营养不良没能发育完全,所以至今没有明显男性特征,比如胡子,比如喉结。有关他最终被归于男人的那个最主要方面,更是人们——男人们——谈论、开心的话题,尤其当有女性在场的时候。

“也就是个男孩儿水平吧,”说话人一本正经,“七八岁的男孩儿?”“不不!这只是表面上看,实际上,很好!”“很好”说得意味深长。“怎么知道?”“怎么不知道?昨晚上在紫竹院公园跟一个女的见面,就硬得像”一顿,“筷子似的!”众哄然大笑,笑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整个化装间里沸腾着的快活。“都不要吵了!!”女一号猛地站起,转过身去,面向全体一声断喝。如若不是粉底霜、腮红等等的覆盖,她此刻绝对是脸色铁青。全场哑然。演出前是需要安静,尤其主要演员,但我还从来没见到女一号这样过,她一向随和;这才兀地想起今天的演出很重要,我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心里一直慌慌着,没着没落的,紧张着也亢奋着,但显然的不是为了戏。

演出开始前我看到了他,在观众席后排。这场演出我也是在观众席里看的,但有意没去他那里,不想人为地做什么,只想听其自然,或者说,想听他安排。

整个演出在我看来非常的糟糕,演员太紧张了。

夫妻吃饭。按照剧情,丈夫用筷子夹起妻子特意为他腌制的酸黄瓜,咬一口,说:“真好吃啊!”结果,这位演丈夫的男演员在夹着酸黄瓜往嘴里送的途中,紧张得将黄瓜掉到了地上,把地板砸出了“咚”的一声,这哪里是腌黄瓜落地时应该发出的声音啊?于是观众笑了起来:你那黄瓜是木头的!要说这也不算什么,舞台嘛,仰仗的就是一个假定性,他笑归笑,能理解;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位演员,他居然弯下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块黄瓜用筷子夹了起来,然后原封不动地接着往下演:送到嘴边,咬一口,说:“真好吃啊!”在生活中你能这么干么,用筷子从地上夹东西吃?不能从盘子里再另夹一块吗?怎么就认准了那一块呢?脏不脏啊?讲不讲卫生啊?就算你不嫌脏,你节约,你就觉着那一块好,夹起来,吹吹灰,再往嘴里送,好不好?人家不!还好意思说什么“真好吃啊”!令全场观众大喜。把我气得泪都出来了:真够机械的,真够笨的,一点应变能力没有!大概就是这不该有笑声时的笑声把男演员的心给笑毛了,笑乱了,下面的戏他越演节奏越快,有的台词快得像说快板,外行也许看不出来,内行可都明镜儿似的。我紧张得心都蹦出来了,无济于事。如同在场外看体育比赛,再着急,使不上劲,还不如体育比赛,体育赛场还可以叫“暂停”。我扭头向坐在剧场中间的专家看去,缭乱舞台光的映照中,专家们一个个状若泥胎。我攥着两拳冷汗重看台上,不停地在心里对那位已然乱了方寸的男演员呼喊:请不要再出错了,拜托!没用。他不仅又出了错,还是大错:妻子晕倒,按剧情应被丈夫有力的双臂托住,可这丈夫因乱了神分了心忘了接了,让毫无准备的女一号生生摔到了地上。事后检查,尾骨裂隙性骨折。幸而是尾骨,幸而是“裂隙性”,幸而演妻子的女一号德艺双馨,忍痛坚持到了演出结束,否则,不堪设想!……一时间,心里充满了对这位男演员的怨愤。也知道舞台演员不易,和观众是面对面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在观众视线之内;观众的反应,也尽在演员的感觉之中。没有一定功夫一定定力,没有相当的心理素质,很难做到在角色、自身、观众这三者之间进退自如,做到“心中有人,目中无人”;但你也不能糟到这程度吧,干不了改行啊,这不害人吗?

演出终于结束,我硬着头皮走进剧场会议室,听专家谈意见,却不料听到的跟我预料的完全不同,一时间都把我给听傻了。到底是专家啊,火眼金睛,孙悟空,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能够忽略不属于戏剧本身的意外因素,能够对我们的努力我们的程度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专家们尤其对剧本表示了肯定,使我如同掉进了幸福的棉花堆里,全身绵软,温暖,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会议结束,人们纷纷起身,向外走,我缩在最后面的一个座椅里,没动;本打算来挨批的,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兴奋不已的喧哗、脚步由身后流过,有相约着出去喝酒的,有急于回家述说的,有的家里人甚至已经来接了,来送雨具,据说外面下雨了。来的时候还没有,来的时候漫天晚霞呢。他们的家里肯定也早已为她(他)准备好了夜宵、洗澡水和一脸的期盼等待。这一切我都没有。剧组倒是发了夜餐,两个干面包四根火腿肠,看着就够了。只好回去吃,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不吃。睡是肯定睡不着的,演出完后的兴奋能让人彻夜难眠,更何况这样一个非常的演出之夜?……我坐着,不想动,没有急于动的动力。身后的脚步、喧哗渐渐地稀了,淡了,没了。你呢,你在哪里?你说七点半来,我等你来着。演出期间,你没说什么,没机会说,如果有机会,你会对我说什么?会说演出完了再来送礼物给我吗?我现在觉着你是对的,你说的都对,我没有必要与命运抗争,我需要温暖,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哪怕那只是暂时的。我不再追求考虑最终了,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你说得对!……老朱在叫我,他要关门了,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了。人都走光了你也走了?

我走出剧场,大雨哗哗,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里跑,脚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路灯下,前面走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伞,男人撑着,另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我赶上了他们。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跑回我的小屋,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擦干头发和身体,这样的天没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里的热水只够洗脚。洗脚的时候喝了一杯奶粉冲的热奶,离开北京去看小梅的决定就是在喝奶的时候做的。

下了火车后倒汽车,下了汽车后果如小梅所说,还有好长一段路不通车。在赤裸于八月阳光下的小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进村后拐了不知几个弯后,来到了据说是梅玉香家的门前。黑漆大门,挂着两个沉重的铁环。心无端地紧张起来。这是小梅的家吗?她在吗?如果不是如果她不在我怎么办呢?一路上的艰辛和完全陌生的环境会使人产生过分的忧虑。我抓起一个铁环打门。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渐近,停住,门开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

“小梅?”

“韩琳护士!”

是小梅,是小梅了。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这么叫我。比在部队时明显胖了,但并不发“暄”,很结实,给人的感觉是成熟了,饱满了。生了孩子的缘故吧?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调去北京后,我只跟雁南一个人通信。

一字排开的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兼做灶房。小梅引我进了东房,我的眼前不禁豁然开朗:四壁粉刷得白中透蓝,顶棚糊着湖蓝色的壁纸,色调相当优雅。写字台沙发电视机缝纫机一应俱全。还有床,而不是炕。双人床十分宽大,蒙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橘红色床罩,床罩四边垂着绒线穗——是巴基斯坦床罩,我和雁南合送给小梅的。由于惊奇由于意外,胸中顿时涌上了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只是最苍白的一句:“嗬,这么干净!”

“嗨!几天没得空收拾了!花生地招了虫,捎信到县上叫他回来,不回,说是承包了一批运输货物,按期完成能赚大钱,家里这几亩花生加起来也赶不上他赚的零头,让我能整整就整整,整不了撂了也不咋的。我能说撂了就撂了?这些天见天泡在地里,家里这摊子喂猪喂鸡刷锅燎灶的事都交给了他妈,昨天下晌才算完了事。”

“他就是他吗?”

“就是他!”

我们笑了起来,由于时间造成的生疏一下子全消失了。

原来“同志程百祥”在小梅复员后的第二年也转业了,安排在县里跑运输。小梅边说边手脚麻利地用抹布把桌椅窗台统统擦了一遍,放下抹布又去院子里抱回了一抱柴草,掀开锅盖添了两瓢凉水,坐下烧起火来。

“你干吗?”才两点,做饭还太早。

“烧水,泡茶!”

“用不着。对我来说茶水和白开水没区别。”

“白开水家里也没有现成的。农村就这样,喝口汤也得烟熏火燎烧半天。一天三顿,一月三十天,天天天天,腻歪死人!哪像咱医院,喝水有开水房,吃饭有食堂,水票饭票一掏,什么都现成,多轻省!可那会儿咱们不觉,整天嫌食堂的菜难吃,变着法想自己做,偷着用电炉,用酒精炉,炒个鸡蛋吃都美得不得了!嘻!……”她边说边笑边烧火,左手续柴草,右手拉风匣,动作协调优美极了。“他说要给我买个鼓风机,我说你甭买,农村的电不像城市,没个准点儿。再说,烧柴草还敢用那玩艺儿,半年能烧掉一年的,有本事你给我弄煤弄煤气来!说是说,他本事再大,上哪去弄这些国家掌握的东西?就算能弄个一回半回的,能保证长远?保证不了。保证不了还不如不要,省得勾起馋虫来打不掉。这不,去年秋上,他跟我商量,说:哎,咱把炕打了吧,换床,沙发床。我说冬天睡床能行?这不比城市,有暖气有炉子。他说咱也生炉子。我说煤能保险?他说能。能个屁!炕打了,床买了,弄来的煤紧省紧省才烧了半个月,冻得我半夜爬起来上了西屋他娘的炕。我就跟他商量着把炕盘起来,人家死活不干,我也就算了,心里其实也舍不得,舍不得那床,舍不得那床罩——那床罩多漂亮,总压箱子底也不是事儿啊!还有,我们俩计划年底抹水泥地,锃亮锃亮的水泥地上盘土炕,像啥样儿?冬天挨挨也就过去了,算起来大冷的天也没几天,夜里多灌几个烫壶,问题不大……”

“孩子呢,还没有?”

“没有。不急。都刚从部队上下来没几年,等日子稳定稳定再说。”水开了,乳白色的水汽从木锅盖的边缘向外溢。小梅提起锅盖,腾腾的热气忽地蹿起,小梅歪着头眯着眼用瓢向暖瓶里灌水,两个暖瓶灌满,又去西屋拿来四个鸡蛋。

“干吗?”

“剩下点儿水,打几个荷包蛋。”

“你吃你打,我不吃。”

“我知道你爱吃鸡蛋。”小梅听都不听,边磕鸡蛋边说,“冬天鸡蛋两毛四一个你都买,说是补脑。怎么又不吃了?放心吃,俺家的鸡蛋不药人!”

咣当,院门被推开了,跑进来个四五岁的小胖子,穿裤衩光上身一脑袋汗,脏兮兮的小脸被汗水冲出一条条白道道。“姑!供销社里来白的确良了,俺妈叫你快去!”他大喊大叫着一头扎进屋里,这才看到了我,立刻瞪着眼张着嘴愣住了。小梅照他小脊梁上给了一巴掌。“傻看什么!不怕叫人笑话!”

小胖子便不看了,转身扒头朝锅里瞅瞅:“姑,做啥吃?”

“做屎吃!”

小胖子冲着小梅紧紧鼻子,跑到水缸前拿瓢踮脚舀了水,咕嘟咕嘟一气灌了下去,眼瞅着小肚子鼓了出来,喝完了瓢一扔向外跑。小梅喊:“把院门关严实!”小胖子到门口后却不声不响把原来关着的那扇门也拉开,开得大大的,头也不回从四敞大开的门中间跑了。

“这个小B养的!”小梅笑骂着关了门回来,“他家去年养了一年长毛兔,俺家那人帮他家推销过兔毛。打那,村里有什么事他娘都要来告诉一声。”

我们在东屋的沙发上坐下,吃一口小梅做的红糖水荷包蛋,味道比想象的好。鸡蛋十分新鲜。“那哪能不新鲜?都是自家鸡下的。家里养着八只下蛋的鸡,春天一天捡到过九个蛋!眼下天热鸡不爱下,就这一天也下不去仨。他妈叫我拿出去卖,我说值不当的,咱家不缺那两个钱,吃,都吃了它!吃不了腌上,他从县里来家时煮煮带着。我腌鸡蛋用的是广播里教的法儿,放花椒,腌出来尝尝,那味儿就是不一样……”小梅说着,笑着。我跟着笑,由衷地。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样。当初为了替她写情书撮合这门亲事,我多后悔啊!此刻的感觉可不同了,像开国功臣。显然,我的那位“百祥同志”挺争气。他和小梅都外出当过兵,趣味也比较一致。我为小梅高兴。

没听到门响也没听到脚步声,门帘被人撩开,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结实的老太太,穿一身原白色衣裤,赤着脚,高耸的颧骨把脸皮撑得看不到皱纹。“这是哪来的客呀?”声音温厚,一点不似她的长相。

“俺战友。俺娘。”小梅给双方做着介绍。

我叫她“大娘”,她笑笑避开我的眼睛,对小梅道:“下晌做什么吃呀?”

我心里很温暖。小梅的婆婆也不错。一切都不错。我们决定吃包子。我的要求。院里有现成的韭菜,我最爱吃韭菜。开始小梅的婆婆还不同意,嫌八月的韭菜不中吃,嫌吃包子怠慢了客人,小梅说:“娘,你管她呢!人家想给咱省点儿咱还不高兴?”

小梅叫她婆婆在家里把面和上海米泡上,叫我跟她一块去供销社买肉。我说我留下来割韭菜吧,这样分配劳力比较合理。心里是不想出去,我挺怕村里人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使人觉着自己像没穿衣服。小梅听都不要听,径自拿钱找兜做着出门的准备。找兜时很是找了一阵,把写字台一侧的几个抽屉都翻遍了。头一个抽屉装着些梳子镜子发卡之类的杂物,靠外边有一瓶药,“复方18甲基炔诺酮”,长效避孕药。我想起在护训队学过的,警告小梅说长年用此药可能真的要永远不孕了。她笑笑把药放回抽屉关上,继续找兜,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尼龙兜,我们拿着一块向外走。

小梅的家在村东,供销社在村西。贯穿东西有一条挺宽挺平的沙土路,路的左右分站两排刷刷的白杨。八月午后的阳光很硬,但一走到白杨树下顿觉清爽阴凉,温度差了至少两度。小梅挽着我的胳膊在白杨树下走,边走,边一一地同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叔,凉快哪!”“来客啦?”“嗯哪。俺部队上的战友!”“他叔”是个老头,裸露着上身,胸前皮肉耷拉着像火鸡的脖子。我冲他笑笑。走出不远,小梅又叫:“婶儿!”“哟!这是谁呀?”“婶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目光灼灼。“俺战友!专门来看我!”“啧啧!从哪来?”“北京!”“北京”二字小梅说得格外响亮,我冲“婶儿”笑笑,“婶儿”也对我龇了龇牙。走没几步,又听她在后面叫道:“下晌做什么待客呀?”“包子!”“就这!亏你说得出!今儿个不弄他个十碟八碗的,对得起你那家那些嘎嘎响的大团结吗?”“俺战友就喜欢这口!”小梅头也不回朗声答道,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走远了,怕我不明白小声解释:“农村都这样,日子过富了还行,要是过穷了,孩子出来都没有喜抱!”其实我特别明白。我为她高兴。

供销社很大,像小城市的中型商店。人不多,卖肉的地方稍多点,肥瘦任挑拣。小梅在悬挂在钩子上的猪肉前站住,并不急于买,目光沉着地在猪肉上逡巡。我有意站得离开她一些,免得在这个需要固定一会儿的地方被人谈论。我的穿着并不特殊,但我深信外地人穿什么在这里都别想蒙混过关。这种现象很易感觉却不好解释。人们在打量我,但小梅不在身边我尽可以对所有的打量佯作不知。微笑了一路了,很累人的。小梅在挑肥拣瘦。“新鲜不新鲜?”“不知道!”卖肉的脖子一梗,脸一扬,一看就知道了肉的质量。小梅笑笑。“要那块!……瘦的!肥的一点不要!有多少算多少!”她展开握在手心里的一小卷子钱数着,这时身后走过来一个胖得绝不难看的少妇,三十多岁,鼓鼓的前胸将衣服撑出了横褶。她在小梅身后站住,探头看了看小梅手心里的钱,又缩回头,神情活泼地自己对自己笑笑,很高兴的样子。“嗨,大妹子,割这么多肉,到底是有钱人啊!”小梅吓了一跳,我也赶紧往人背后缩了缩,生怕小梅再向人介绍“俺战友”,从来没有被人当光荣炫耀过,不习惯。不料这次小梅根本没这个打算。她一看到那女人马上转回头去,一声不响。“俺大兄弟回来了?是得犒劳犒劳,男人不能光使唤。”女人说着,脸上绽出了一个笑。笑着,她说:“割点羊肉!羊肉性热,来得快,上劲!”小梅仍是不理,交钱拿肉招呼我走人,满脸的鄙夷。出了门对我说:“寡妇!离婚的!说是感情不和,其实是嫌她男人那玩艺儿不行,听着都肉麻!村里好人没愿搭理她的,她也就卖花生不带秤杆子论了堆了,见天说那么些裤腰带下面的话,招惹得几个贱男人三更半夜趴墙头,好几次她家的狗一叫一宿。她养了三条狗,一条凶似一条……”

小梅的婆婆在家已经和好了面泡上了海米割了韭菜,正在择。小梅见状大声埋怨着撵她回屋歇着。老太太对我笑笑,顺从地走了。我说:“你和你婆婆关系还不错?”

“还行。现在的老人,你只要手头大方点,勤快点,能处好。”

“该让老人抱孙子啦!”

小梅笑笑,地剁肉,没吭声。

包子极好吃,吃得我胃都蠕动不了了。小梅带着我去散步。我们走在乡村的田野里,太阳已经完全隐去了,四周是一片朦胧的黛绿。

“还记得吗,在医院时咱们常去海边散步,你,我,廖军医。廖军医说为了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一定要保持步速,结果散步不像散步,倒像是急行军。有一次几个男兵就跟在咱们后头喊一二一,那天我穿的是刚改过的军裤,偏偏屁股那里改瘦了。”

“还记得吗?在岛上比这晚些时候是捕虾的日子,咱们不吃虾,只吃螃蟹。廖军医说吃螃蟹不能吃梨,吃了就中毒。你问她是哪本书上说的。她说是她姥姥说的。你不信,你说咱吃的都是活螃蟹。她说这跟死活没有关系。你不信,真的吃了一个梨,洗干净削了皮吃的,还是中毒了。上吐下拉,还不敢去门诊看,食物中毒算事故。幸亏廖军医偷着给你开阿托品治,才好了。”

小梅悠悠地说,我静静地听,心在温柔、忧郁的甜美中融化。我们那时真年轻,年轻得像大海的黎明。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月亮为我们照着回去的路,月光静静的,村庄静静的。小梅的婆婆已经睡下了,大铁锅里焐着热水,灶堂里依然可见余烬疲乏了的灰红。小梅把锅里的水分别盛进两个桶里,再对上凉水,拎到院子里。我们在院子里洗澡。明知不会有事儿,我心里还是发虚——院子太大了,头上就是天,天上有月亮有星。小梅笑我,三下两下脱掉衣服为我树立榜样,我心一横也就豁出去了。我们用瓢舀水肆无忌惮地往身上浇,舒服极了。小梅说我瘦了。我说她胖了,但更好看了。她的皮肤细白,浇上水后,在月光下像瓷器一样闪闪发亮,胸部依然那么好看,饱满高挺。她曾经为此苦恼,用一个自己缝制的宽布条将胸紧紧勒平,被雁南发现后好一顿火,买了两个正规胸罩扔给她说:“妇产科的人连这个都不懂吗?你这样搞会得乳腺炎乳腺癌,至少是乳头凹陷,生了孩子不能喂奶!”小梅吭哧了半天说,他们村的人都说让男人摸过的姑娘这里才会大。雁南气得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样你自己还不知道?她立刻释然了,换下了宽布条,从此后那小胸脯便高高挺了起来,宛如雕塑家的作品。雁南悄悄对我说,小梅这种型的人生育能力特强。我问她是不是她姥姥说的。她大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小梅,该要孩子啦!”

“非得要孩子吗?”

“为什么不要呢?”

小梅舀起一瓢水往身上浇。月光下,水似碎银般在那丰满细白的躯体上闪烁,静静地,若有所思地。她说了:“他,不行。”

“不育症?”

“比那还糟。他是半点儿都不行。……你信不信,我现在跟结婚前一个样?”

我不信。我提到了那瓶避孕药。她苦笑了,说这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的主意。人家要避孕药都掖着藏着不好意思,他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村人都知道,就跟村里那个天生不来月经的女人整天把月经带挂在当院里晒一个样。

“对不起……对不起!……”

小梅摇摇头。“这种事儿,事先谁能知道?咱们认识他之前他的病已经落下了。吓的。割阑尾,备皮①,给他备皮的是个女护士。备皮备到那个地方时他没能控制住自己,女护士照着那儿给了他一巴掌,说他耍流氓,还吓唬他说要汇报领导。就这样。……他本来以为结了婚就能好,他说他不是成心坑我。”

“没想法治吗?”

“省里都去过了。”

月光如银似水。我们并排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凉席爽滑,乡村的夜风习习。

“实在不行,离了吧。”好久,我说。

好久,小梅说:“就为这?那还不得让人说死!”我无言以对,我是一个外乡人。小梅又开口了,声音有些异样:“他说,他有一个战友,人很可靠,他想叫他……帮个忙。他说我们不能没有孩子。你说这法儿,行吗?”

我不知道。我握住了身边小梅的手,她的手心又湿又凉。远处,传来阵阵激烈的狗吠。

次日,我上了归去的长途汽车。小梅站在车下送我。“韩琳护士,你说他说的那法儿,行吗?”

“先别!再治治试试。让他来北京,找我,我帮他找人!”

“如果就是不行呢?”

汽车缓缓启动了,没有时间了,我咬咬牙:“那就照他说的办!”

没有别的办法。唯愿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不仅能给小梅一个孩子,还能唤醒她的肉体,愿那苏醒了的肉体,能去反抗一切的束缚。

对不起,小梅,对不起……

【注释】

①备皮:准备皮肤,将手术所需区域的毛发刮净。阑尾手术的皮肤区域从脐至大腿上部。

同类推荐
  • 病中逃亡

    病中逃亡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永不,永不说再见

    永不,永不说再见

    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一个人,在你不知道的某个角落,唱着你喜欢的歌,做着你年少时的梦,走过一一条你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路?如果你碰上这么一个人,你会不会觉得,这就是命中注定,前世今生?可事实上,王子和灰姑娘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得到美满……
  • 明天的战争

    明天的战争

    这是一曲理想主义的咏叹调作品以某部军事训练精英“四大金刚”岑立昊、范辰光等人三十年成长经历为线索。描写当前军队内部正在发生的痛苦而缓慢的转变……
  • 黑灵镇

    黑灵镇

    私闯禁地者死!传说这个镇上的居民全都是幽灵的后代,凡是外来的人进到镇里,都会受到幽灵的诅咒而死于非命。女记者姜可云无意间被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发现身边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极其怪异而又令人惊惧的死亡案件!似乎所有的线索,都来自与那座黑灵镇!而那个幽灵网站上的一切都显示,似乎有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生命,一个黑红相交的狼图腾让姜可云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 屋顶上

    屋顶上

    《屋顶上》给了一个读书改变命运的希望却在现在看来也不过是隔靴搔痒。对于乡下人乌托邦的想象显然还停留在传统的当代文学对乡土的印象中。也跟他们自身并无乡土经验不无关系。
热门推荐
  • 苍穹之幻

    苍穹之幻

    故事的开始,是那个血晕漫天的记忆。魔法与瞳术,魔法力与元纯力,凡世与瞳族,阴谋与毁灭,天平的两端分别架着亲情和友情,最终该如何舍取?这是一个讲述人性光辉的故事,希望你耐心的读下去。
  • 续小五义

    续小五义

    《小五义》、《续小五义》与《三侠五义》总称《忠烈侠义传》,是中国侠义公案小说的代表作。石玉昆编著的这本《续小五义》故事情节上接《三侠五义》(又名《七侠五义》)和《小五义》,接叙众英雄大破铜网阵,襄阳王潜逃,诸侠仍在江湖间诛锄盗贼,打太岁坊,破桃花寨,盗鱼肠剑,擒白菊花……最后拿获襄阳王,皇帝论功,众侠义皆受封赏,于是全书结束。在艺术成就上,《续小五义》和《小五义》一样,比《三侠五义》要略为逊色一些,但其风格则基本一致。首先是故事情节曲折动人,富于变化,很能引起读者的悬念。其次,语言口语化、大众化,叙事写人恰到好处,鲁迅曾评价说:“《三侠五义》及其续书,绘声状物,甚有平话习气。
  • 拿破仑大传

    拿破仑大传

    拿破仑的一生,对于整个历史长河来说是短暂的,但是,他的生命历程如同史诗一般;那深刻的底蕴,肤浅的人根本不可能体会,只有崇尚真实的人才能走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用一生写就了生命的悲歌。在他身上,我们会看到自信和勇气,激情与幻想,勤奋与斗志,而他也凭借这些,使自己的人生达到辉煌。今天,世界充满着变化,无数的机遇,只有那些有卓越才能的人才能得到。全欧洲的热血青年们,没有谁比拿破仑更适合做你们的榜样了!他在所有的西方人中,独一无二,在历史的舞台上呼风唤雨,掀起狂风巨浪,并为之付出了毕生的代价。
  • 招魂

    招魂

    人是有魂的,不管你信不信!高人能招魂,厉鬼能上身,楼上的邻居老太太瞒着儿女将金首饰藏在我家,可她第二天就去世了,我想将金首饰还回去,却没想到......表妹去她家给葬礼帮忙,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诡异起来,没等我搞清楚表妹遇到了什么,忽然间发现,楼上的老太太三年前就已经死了。看来想弄清这些鬼事的真相,就只能招魂儿了......可惜我不会!!!所以我要讲的是,招来一只厉鬼的经历,别提多酸爽了!!
  • 百炼成兽

    百炼成兽

    一位初出茅庐的考古大学生!一瓶装着所有兽类的兽血,的神秘瓶子!源于兽血中的神秘力量!源于兽血中的兽性狂暴!!造就了...,一个长相憨厚老实的家伙、的傻B故事!一个长相老实憨厚的家伙、热血征途的流河!!!Q群交流:159412901(收藏、推荐,是拳头码子更新的最大动力!各位大大,别忘了啊!!!)
  • 向孙子学计谋:最有中国味的谋略之道

    向孙子学计谋:最有中国味的谋略之道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价值,我们应当站在更高的角度来重新认识,要不断发掘传统文化的优势,并赋予其新的内涵,将之转换成有效的资源和力量。左燕编著的《向孙子学计谋:最有中国味的谋略之道》不仅孵释孙子计谋的内涵,而且结合实例进行解说。对于这种传统文化的传承,《向孙子学计谋:最有中国味的谋略之道》本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主旨为生活和工作提供经验以供借鉴。
  • 希腊神话故事(三)

    希腊神话故事(三)

    天和地诞生的时刻,大海在咆哮,汹涌的波涛拍击着海岸。鱼儿在水里嬉戏、玩耍,鸟儿在空中展翅歌唱,大地上奔跑着成群的动物,但是却缺少一个具有灵魂的、能够主宰一切的高级生物。这时,普罗米修斯降生了。这位先觉者是神祇的后裔,他的父亲是地母该亚与乌拉诺斯所生的儿子伊阿佩托斯。普罗米修斯异常聪慧,他知道天神将种子藏在了泥土中,便手捧泥土,和着河水,按照天神的模样将泥土捏成人形。待泥人捏好之后,他又从动物的灵魂中摄取出善与恶,将它们封进泥人的胸膛里。这一切完成之后,普罗米修斯请来了天神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雅典娜对普罗米修斯创造的泥人深感惊奇,她朝这些具有一半灵魂的泥人吹起了神气,使它们获得了真正的生命。
  • 怪梦闲谈

    怪梦闲谈

    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们时常会梦到另一个虚幻的世界。人生在世,我们醒时做着白日梦,睡时做着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虽然不同,但实际上却是一样,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的梦,如此而已。当梦里的世界与现实交错,何为虚幻,何为真实。如果说梦是一个开始,那结局,又会是什么?
  • 天启界

    天启界

    地球灭亡之时,他幸得核心之魂眷顾,成为天地圣灵,在来临天启界......见到了先祖遗物,地球传说中的生物......在迷雾般的天空之下,他的灵魂思绪而飞,独步行走的躯壳与世羁绊,从此踏上了不归路。而这一切的背后又染指其谁?那风云万变、神鬼难测的天之轨迹,又因何而出现混乱?天梯攀登,难入半尺;峰回路转,燃血苍天;惊涛骇浪,万世不古;善恶情义,空如一梦;是恨是悔,轮回天地。
  • 半只翅膀的天使

    半只翅膀的天使

    当她一步步的成长,被命运给逼迫着长大,是选择就此屈服还是反抗?当一次次的真心付出,都遭受着践踏,是否还相信友情?爱情是什么?在遭受了父母婚姻的突变后是否还相信这”甜蜜“呢?。。。。面对着这一切,哭过、笑过,最后还是选择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