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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海辰睡了。我在厨房里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洗完碗扫地,扫完地擦桌子。看看再也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把排风扇卸下来,烧了开水,戴上橡皮手套,准备来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没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无话可说。一个人的时候心中积攒了无数的质问、谴责,一旦面对面了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说起,或者说,不想再问再说,甚至,不想再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觉着好,就好。

“海辰这孩子真是不错!”

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当时我正用刷丝蘸去污粉擦排风扇扇叶上的腻油,专心致志毫无防备,因此,一直堵在心头的话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下次来的时候想着给孩子带点礼物,随便什么。”

他停了会儿:“我最近情况不好……”

我停止了刷洗,瞪眼看他,不像假的:“怎么回事?”

“具体就不说了吧。”我没吭声,他只好说,神情语调都像是梦呓:“一觉醒来,几万块就没了,再一觉醒来,又是几万,挡都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挡。刚开始,还觉着心疼,到后来,就没感觉了,倦了,木了……”

“那就早撤呀,还非要等到全部赔光?”

“我也想早撤,撤不了。银行里你贷的款,别人还欠着你的钱,怎么撤?做生意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不是想下就能下得来的,得有出口。”

这么说是真的了。看他背倚厨房门框而立、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消沉疲乏的样子,突然发现,他出现在我这里的时候,总是他不得志的时候。意识到这点心里很是悲哀,为自己悲哀:看来我只能是为人分担痛苦而没有资格分享幸福了。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哪个专家说过,男人得意时需要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犹如他“锦上的花”;男人失意时需要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便是他“雪中的炭”。但这女人通常不会是一个人,一个人很难同时兼备“花”和“炭”的功能,“花”像女儿“炭”像母亲。我想只要可能,没有哪个女人不愿做“花”而去做“炭”,可惜想归想,真正做什么却由不得自己,那几乎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

“你这次来北京是为了这事?”

“死马当活马医吧。可能需要在这里住一段,住饭店,一天就是几百。”声音很低,犯了错误似的,让人不忍心再看他、再问他什么。

我开始重新刷洗排风扇,嚓嚓嚓,边找一些别的话说:

“你来北京,冉怎么办?”

“家里有个人。”他含含糊糊道。若不是提前知道他家里确实“有个人”,听口气谁都会认为他说的这个人是保姆。

“小吕吗?”不是有意让谁尴尬,只是想确认一下。

“嗯。”

就这么一声,没有意外,慌乱,连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奇都没有。却感到并不是由于厚颜无耻,耍赖,浑不吝,而是一种……什么呢?一种心不在焉,一种这件事全不在心上了的淡漠,一种无所谓。就好比,天都要塌了时,谁也不会再在乎脸上脏不脏头发乱不乱;又好比,人都要死了时,谁也不会再顾及手指头上的一个小伤口一根小毛刺儿。什么情人妻子这种种婆婆妈妈的枝杈恩怨在面临崩溃的事业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女人永远是男人主流生活的点缀。男人的主流生活是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女人不愿意要;有事业的男人,从根本上又不在乎女人。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也是无数男女情感悲喜剧的一个重要生活源泉。想到这点,我不由从心底里为小吕姑娘叹息。说她遇人不淑不够准确,但是没有遇到这个人好的时候,后果是一样的。

“你生意上的事她知道吗?”我问。

“这些事她不懂!”他断然道。

他瞒着她。可以理解。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男人会跟如女儿般的娇嫩女孩儿诉说自己事业上的失败、苦痛,徒然地让她对自己失望。女孩儿把自己的青春美貌作为投资投到你的身上是为了换取保护换取温暖,不是为了扮演相反的角色比如圣母。因此他必要瞒着她,首先要瞒的就是她,再困难,也得为她撑起头上的那片天,哪怕那天上的绚丽多姿如彩虹一般只可以用来看看。虚假繁荣也比不繁荣好,这个时候的他尤其不能再失去她,她是他事业成功的结果之一、标志之一,仿佛名牌服装上的那一枚绣标,又仿佛证明他曾经鼎盛过的一件历史文物,可怜的小吕姑娘,本以为自己傍上了一个可靠的人,却不料到头来反倒被人给傍上了。

电话铃突响,我小跑着去接电话,水淋淋油乎乎的手套都没顾得摘下就抓起了话筒,生怕吵醒海辰。彭湛知趣地站着没动,这个家里的电话与他无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请问是韩琳家吗?”

“是。”我答。边迅速地想她是谁。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有资料说女人的声音随着年龄的增长分贝会成比例地降低,电话里的那声音又细又脆,风铃似的。

“请找彭湛。”她说。

按照惯常的礼貌我应当问都不问就去叫对方要找的人,可是,这是在我的家里,不是公共场所,打电话打到我的家里来找一个不是我们家的人,却连一个起码的通报都没有,一个解释都没有,是不是就有点无礼了?既然你无礼在先,我当然就有理由也无礼一下。

“请问你是哪位?”

听得出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兰州。”

我问的是“哪位”而不是“哪里”,但也足以说明问题。我说:“是小吕吧?”

“你是韩琳大姐!……韩琳大姐,我跟你说,我认识彭湛的时候,我跟他好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北京还有妻子有孩子,真的,一点不知道……”

到后来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她的话我信,但不喜欢她的腔调,不喜欢那腔调里透露出的东西。好像是我和她在争着一个什么宝贝,我败了,她胜了。似在诉说无辜,给我的感觉更像是胜者对败者的居高临下的炫耀和抚慰,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造作,自以为、也要让别人以为她又单纯又善良。毫无疑问,这里面肯定有着彭湛的误导,甚至可以说,这误导起了主要作用。这个比起他和我来的确要单纯要嫩的女孩儿一定以为,我也爱彭湛,离不开他,不肯放他——想不出彭湛不这样解释还会怎样解释。事后证明他果然是这样说的,不仅对小吕,对所有知道我和海辰的人都这样说:我对她一点感情没有,那孩子我根本就不想要。你想嘛,对母亲都没有兴趣了,怎么还可能想跟她要孩子?所以,对这个孩子我也——唉!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实在是不想伤她,喜欢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说了,太伤人自尊。……应当说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又是一种片断组合式的实话,彭式的实话:只把他那方面的感情单择出来,组合一起,不谈我这一方面,给人的感觉当然就是,他不爱我我爱他缠着他。炫耀自己的被异性追逐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是一盘抢着吃的菜?张爱玲都说了,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这话对男人同样适用。得到了,有了成就,却不说,不宣传,那意义先就少了一大半。从前,我曾主张,把别人对你的爱和好感藏在心里,是自重,是尊重;当资本一样地挂在嘴上,是浅薄,是亵渎。并且说到做到,自以为不俗。但当有一天别人拿这套对我的时候,却一个跟头就掉入了俗套:高兴,沉醉,虚荣心大大的满足——瞧,为了我,他宁肯不要妻子不要孩子,我是多么的有魅力啊,这份爱是多么的深刻多么厚重啊……才发现,真俗,真清醒,都好;最不好的就是我这种追求清高的俗人,两边不靠,两边碰壁,受到的打击,都是双份。好在还不失聪明,得以弥补先天的不足。此刻,不用谁说,我就能想象出彭湛对小吕的每一步,每一幕,以及小吕的每一个反应。当然当然,说到底,他怎样向她示爱是他的自由他的事,但是如果拿我做垫砖,做陪衬,做说明书,我不干,这等于侵犯了我的名誉权。一想到我的名誉我的形象我的自尊可能受到的歪曲和利用便热血沸腾万分激动,而我的一个生理特点就是,只要真正激动起来,脑子就格外清楚,该说的话能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则一个字儿没有。本来,照逻辑,照对方的逻辑和旁观者的逻辑,这个时候我都应该问上一句:那么你现在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了,打算怎么办?貌似抓住了要害穷追猛打,实际上等于给了对方一个现成的依据:瞧,果然是吃醋了,果然是舍不得他,他果然是一块人见人爱的宝贝疙瘩——这不是为虎作伥为人作嫁又是什么?我才不会这样傻,关键是,我压根就没有这样想;而且,问都不用问,我都能替那女孩儿回答了那个问题:要是早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我根本不会和他接触,可我现在已经爱上他了,他也爱我——等于又白给了人家一个抒情的机会炫耀胜利的机会。

——以上那所有的思想活动都是事后的分析和自省,当时,我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可以说想都没想,仅凭下意识就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且态度极其亲切和蔼,像一位真正的大姐。

我说:“小吕,听我说,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真的。我和彭湛的关系早就不好,刚结婚不久,有一个月没有?就分居了,直到现在。我们俩的结合纯粹是一个误会,一个错误,根本上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两股道上的车……”不动声色地,合乎逻辑地,实事求是地,表达了对她的爱人的不屑——那是一盘我看都不想再看了的剩菜,你尽管吃,都吃了最好,免得浪费。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至今我不知道小吕听到我这样说时是什么心情。失望?失落?还是觉着受到了彭湛的欺骗?她只是再也不肯说话,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吭,以致我以为她挂电话了,细听,又没有,只好叫她:“小吕!”

“嗯?”

“怎么不说话了?”

“嗯……”

于是我明白了,她是对我没兴趣了;于是便对她说“我给你叫彭湛去”。彭湛在厨房里,正在接着刷我刷了一半的排风扇。我告诉他,小吕找你。他立刻垂下眼皮,在抹布上揩了揩手,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他很快回来了,满脸乌云。

“你跟她说什么了?”

“怎么了?”

“她情绪很不好!”

“她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我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满脸的天真和诚实,“就说咱俩的事跟她没有关系,说我和你早就关系不好,早就分居了——小姑娘说她跟你好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北京还有我和海辰这么两个人,说着都快哭了!”

彭湛怀疑地看我,我忽然明白了他怀疑的是什么,他怀疑我对小吕说了他生意上的失败,那是他目前心中的焦点。这就有点不够了解我了,有点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种小人吗?是小人,但不是那种。且不说对这类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概无兴趣,就算有兴趣,它也成不了。在这种特定的人物关系下,我说一百句实话,也抵不过他的一句假话,甚至抵不过他的不说话。这个道理我懂,这个经验,我有。当初,在兰州干休所那栋小楼二层的卧室里,当他的前妻滔滔不绝对我历数他的不是时,我自己的心理活动我最清楚:充满了对对方的怜悯,充满了对彭湛的爱情,那爱随着那女人的恨而节节上升,仿佛沐浴着春雨的庄稼。情不自禁的时候还反问人家:既然他如此不堪,你为何不早早地放弃了他?她说是为了孩子。不用说,这在我当时的眼里心里是一个十足的借口——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它可以使一个人的智力瘫痪,使一个人成为五官健全的瞎子聋子,一个人一旦被爱情武装,那就算穿上了铜盔铁甲,刀枪不入。毛主席说,吃一堑,长一智。而今,当我也成为前妻——准前妻的时候,怎么可能让历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这些都是我心里的想法,没有说出来,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说出来的。彭湛仍在怀疑地看我,只好让他怀疑,等到有一天他和小吕见面,自然可见分晓。我不再理他,也不看他,兀自刷着我的排风扇,嚓嚓嚓嚓,心情不错。

晚上,彭湛在我的家里下榻。没有了小梅的多事,一切安排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仍然带海辰睡大屋的大床,他睡在小屋的单人床上。必须承认,当他跟我说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我心里是高兴的,为海辰高兴,只见到爸爸还远远不够,还应该有一段家里有爸爸的生活——人的欲望就是这样,得到了,就想再深一步;深了一步,还想再深,没有止境。中午吃饭,看到他们父子嬉戏笑闹,看到海辰对他的父亲、对一个成年男性充满欣喜的观察和触摸,我甚至想,如果能就这样的过下去,也不错。

早晨六点半,我准时醒来,海辰得在八点之前赶到幼儿园里吃早饭,今天早晨幼儿园的食谱是牛奶,煎软饼,大米粥,腐乳,没有鸡蛋,那么,我就得让海辰在家里吃了鸡蛋和水果再走。幼儿园的早餐总是这样,有鸡蛋就没牛奶,有牛奶就没鸡蛋,而且,沿袭中国的饮食传统,一律不设水果蔬菜。书说,这么大的孩子每天早晨要保证一个鸡蛋一杯牛奶及一定含量的维生素,于是,我就在头一天去幼儿园接孩子时看好次日晨的食谱,再按照食谱,决定在家里该给他补充些什么。我对海辰的未来是怀有热切希望的,希望他才貌双全,高高大大像西方人那样,个头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五之间(也不要再高),为此曾认真研究了中西方饮食习惯的差距,发现本质差距就在于早餐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的多寡,当下就做了决定,从早餐抓起,从娃娃抓起。

按照昨天晚上想好的,今天早晨蒸蛋羹。上一次给他吃的是煎蛋,幼儿园里永远是煮蛋,所以今天要蒸蛋羹。蒸蛋羹相对费事费时,起床后,我迅速穿好衣服,趿了拖鞋,就往厨房里去。走出屋门,发现门厅里光线比以前暗,再看,是由于小屋的房门被关上了,这才想到还要为彭湛准备早餐。我的早餐简单,一个鸡蛋或一杯牛奶,上午工作饿了,随时添加水果或别的零食。男人不行,男人是要吃饭的。我快步走进厨房,开冰箱,拿鸡蛋,打,放盐,放点切碎的葱花,搁锅里蒸,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趁蛋羹蒸着的工夫,拿上饭票饭锅,去食堂给彭湛买早点。

路上不断遇到端着饭锅饭盆往食堂里走或从食堂里出来的人,看到我时都有些奇怪,打的招呼都是:“你也来打早点?”我便回答:“啊。海辰的爸爸来了。”

其实只答声“啊”也成,谁也不会无聊无趣到非穷根问底,是我想说,也算是对长期以来有关我的窃窃私语的一个回答。在单位里,我对彭湛的事从来不说,任人猜想好奇。而只要我保持沉默,就没有人好意思直接关心到我的头上来。

我们食堂的菜炒得一般,早点却非常出色。除了油条油饼花卷豆包豆汁儿豆腐脑这些北方早点的大路货,还有各种他们自制的小点心:枣糕,滴着热油的炸糕,咸甜适中的牛舌饼,刚烘烤出来的新鲜桃酥,水果馅饼……琳琅满目,香气扑鼻,让人无从选择——我完全不知彭湛的口味。最后,还是依据我的口味,买了油条油饼豆腐脑。我爱吃那些小甜点,想男人大概应该与女人相反。

翻过来的锅盖里放油条油饼,锅里头盛豆腐脑,我一路端着上了楼,家里依然静静的,两个男人都还在各自的屋里睡着。我去厨房里放下早点,蛋羹刚好蒸好,取出蛋羹,滴上点香油,放到凉水里冰上,就给海辰准备早上的水果,洗好了的甜橙,一切四瓣,剥下皮,放在盘子里,一切就绪后,正好到了叫海辰起床的时候。

海辰睁开眼睛就问爸爸呢。出门前又问爸爸怎么还不起床。我告诉他因为昨天晚上睡得晚。他又问为什么睡得晚,我说可能是有工作吧。其实彭湛是在看电视,他属于那种离不开电视的人。进门后的头一件事,先得把电视机打开,不看,也得让它响着;晚上,没特殊情况,就在电视机前一直待到不得不睡的时候。我和他正好相反,没有特殊情况,新闻联播都很少看,宁肯看报纸。相比起形象和声音的媒介,我更喜欢文字。为了大家都方便,昨天睡前,我让彭湛把电视从大屋搬去了小屋。海辰平时看电视也不多,一般是看完晚上六点一刻的动画片就关机,只有二十分钟。倒不是他不愿多看,是我不让他多看,不愿看他小小年纪就窝在电视机前死气沉沉的样子。理由俯拾即是:保护视力啊,小孩子得多活动啊,电视机有辐射啊……成年人总要根据自己的喜好培养孩子,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之所以不愿对海辰说彭湛昨晚一直在看电视,是因为海辰肯定会因此不解:妈妈不是说看多了电视不好吗?爸爸为什么要多看啊?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难以回答,海辰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小傻瓜,一个由于头脑单纯、环境单纯而造就的傻瓜。此前这个家里他一直只有我,凡是我要求他做到的我都能够也做到,但是我不可能这样去要求彭湛,他是另一个成年人,有着自己的喜好和习惯,让一个三岁幼儿了解适应这点,是一件颇为复杂需要时间的事情,今天早晨无论如何来不及了,还有一刻钟八点,所以我只能敷衍。

送海辰回来,彭湛还没有起。昨晚我关灯睡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小屋里的电视还响着,想来他睡时怎么也得午夜以后。他是那种想睡就可以睡得着的人,随时随地。具备了这种天赋就可以无视通常的作息时间随心所欲了。

吃完简单的早餐,端一杯清澈透明琥珀般的红茶,我在写字台前坐下。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楼道里静静的,家里也静静的,但是这静已不是那静了,虽都是无声,却有着本质的不同。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心态的调整问题。……窗前大杨树的树冠已然又见墨绿,密密匝匝镶嵌在我的窗框里,背衬着乳白色的天空,纹丝不动,如一幅静止的油画。我凝视着它,一点点啜着滚烫香郁的红茶,心总算慢慢安静了下来,我拿起笔来,沙沙沙沙,渐渐也就忘记了家里还有着一个人的事。

这天彭湛直睡到中午,早点就没有吃,同我一块吃的从食堂打来的午饭,吃了饭就赶着出去办事了。我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完后,去了他睡觉的小屋。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隔夜气息,烟味、男人的体味、呼吸味混杂一起,使空气都有了一种触摸得到的质感。再一看皱巴巴的床铺,凌乱散放的碎物,又想到晚上还得给他做饭,心里不由就有点烦。多个人多双筷子,是大户人家才配说的说法,房间多,用人多,搭着家底厚,可不是“多个人多双筷子”?像我们这种小家小口,多一个人就是多了一个大大的麻烦,尤其当这人又是个成年男人的时候:块头大,晃来晃去的家都小了;饭量大,做饭的时候锅都小了。

彭湛在北京的日子,就这样天天一睁开眼睛就出去办事,晚上方回。晚饭大都在家里吃,生意不好,饭局就少,也算是一个规律。那些日子我觉着家里的东西怎么也买不齐,刚买了酱油醋没了,醋买回来糖又没了,赶等买回了糖来,又没了手纸。还得买各种副食还得买菜。尤其是菜,采购量明显增大,以前一顿饭一斤半斤菜足够,现在得三斤四斤。天天天天,晚上接海辰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候,我都要拎着大袋小捆地爬五楼。总想他住不长,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也想他正困难,寄人篱下是万不得已,我若再表示不耐,别人心里岂不是更要过意不去?但他似乎并不“过意不去”,天天睁开眼睛就走,回到家里就吃,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如同海辰。也不买东西,除了酒没了时给自己带回来一瓶二锅头。这天晚上,他回来得比平时早些,我们开饭的时间也就比平时早,六点的时候,饭已吃完。饭后他又是碗筷一推,起身离席去了小屋。片刻后,电视机便响了起来。我收拾着桌子,心中的奇怪倒比愤愤更多一些。这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如果不是,怎么正常人该有的行为逻辑他一概没有呢?

我在厨房里洗碗。海辰跑了过来。

“妈妈我要看《葫芦小金刚》!”

看表,快六点一刻了。我说:“去看呀!”

“爸爸不让!”

“为什么?”

“他说他要看。”

我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去了小屋,电视机屏幕上,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外国女人正躺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浴缸里喝葡萄酒,同时慢慢将一只瘦骨嶙峋的脚举出水面。导演大概比较偏爱这个情调,正拍,反拍,横拍,竖拍,无限延长着这个场景。按说这时妈妈不该出面让爸爸让着孩子,首先是对孩子不好,为什么你要什么别人就一定得让给你?可是,且慢,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先得分析的就是彭湛,他凭着什么胆敢在别人的家里公然侵占一个孩子法定的——这个法是“妈妈法”——看电视时间?而且他还知道海辰一天只有这二十分钟的电视节目,而且他还知道家里没有钱买录像机因而没有办法把孩子喜欢的节目录下来。

开始时我态度还好。

“看什么呢?”我说,这时屏幕上那女人已把脚举得带出了小腿——腿却光润浑圆——看样子还有要继续上举的意思。

“不知道。”他摇摇头,又说,“连续剧吧,我也刚看,没看到头儿。”

“不知头不知尾的,有什么意思?先让海辰看,他的动画片开始了。”

这时那女人圆圆的膝盖也浮出了水面。彭湛眼盯屏幕看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没说什么,但也不动。这时已到了六点一刻,我也就不再嗦——尽管十二分理解一个中国男人想看一看外国女人大腿或者更多一点什么的心情,但是那女人的动作实在太慢这可怪不得我——我径自过去调了台。“葫芦娃,葫芦娃……”随着《葫芦小金刚》主题歌的响起,海辰忙不迭地跑到电视机对面坐了下来。说是对面,其实是斜对面,正面被彭湛霸着。动画片一开始,他就沉着脸拉过一张报纸看了起来,没有一点要挪窝的意思。我也没再进一步提出要求,什么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回到厨房继续洗碗,边洗边想,无论如何也要问一问彭湛打算什么时候走,不管时间长短,给我个心理准备,我不是一头可以蒙上眼睛就拉磨的驴子。

“妈妈!尿尿!”

海辰叫,理直气壮。这也是我们母子之间一个没有约定的约定:在他法定看电视的时间里,他尿尿通常由我来接。开始我也曾让他自己去厕所,他舍不得去,就憋着。直到有一次我由开裆处看到他的小鸡鸡充盈着,前面一滴一滴地向外滴着水,鸡鸡下面的沙发滴出了一个圆圆的水渍,而他仍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浑然不觉的样子时,才决定,以后,属于他的这二十分钟就要分分秒秒完完整整地属于他,雷打不动。却并不打算延长看电视的时间,正因为有限制,才会珍贵,无休止地满足孩子的欲望,会使他没有了欲望。

“妈妈!”

海辰又叫。我之所以没有马上过去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我在厨房里,忙着;你彭湛就在那个屋里,闲着,为什么、怎么就不能伸一把手了?心突突地跳,手脚开始发凉。海辰的第二声叫终于激起了我强压多日的怒火,我大声地命令道:

“彭湛!给海辰接尿!!”

喊完我就停止了动作,一手拿洗碗布,一手拿一个涂满了洗洁净的碗,定格,谛听,有了动静。男人的沉缓的脚步,从小屋去了卫生间。接尿的尿杯子在卫生间。又从卫生间去了小屋。我吐了口气重新开始洗碗,片刻后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一手拿尿杯子,另一手扎煞着,满脸的嫌恶和愤怒。

“你看看你看看!尿得我满手都是!床上也是!”

他的样子使我觉着有点好笑。我在龙头下冲着碗:“你怎么连给小孩儿接个尿都不会。”

“他都这么大了,有尿为什么不能去厕所!”

“他在看电视。”

“看电视就该着叫别人接尿?”

“他每天就这么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为海辰解释,自己都感觉苍白无力,可是不这样说又说什么?我们之间——我、海辰和他——本就没有一点点共同的岁月,没有沟通了解的基础,如今他突然又拿出了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真的是让我无言以对。“他再大,也只有三岁。”我勉强又说了一句。

“三岁已经懂事了!这个孩子我看都是叫你给惯坏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他又错误理解了我的心理活动,脸上现出了一丝胜利者的冷笑。

海辰不合时宜地跑来:“妈妈,《葫芦小金刚》完了。”

彭湛霍地转向了海辰:“海辰!你给我听着——”

我一下子插在了他和海辰的中间,抢先说道:“海辰,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少儿节目。”海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我用胳膊肘蹭蹭他毛烘烘的大脑袋,“快,去看看。”海辰脸上蓦然开花一片惊喜,转身跑开。

彭湛继续冷笑:“整天吹自己会教育孩子,就这么教育啊,我算是见识了。”我不做声,只是看他。他越发受到了鼓励,声调渐高,“韩琳,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是管不了,让老子来管。”接着就扭脸吼了一嗓子:“海辰!”

“哎——”海辰奶声奶气地答应。

“没事儿海辰,看你的电视吧。”我也冲门外高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到彭湛面前,伸手把他身后的门关上,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愣住,竟完全听不明白。

“你——什么时候——走!”我重复着我的问题,一字一字,语速缓慢,如一个初学汉语的老外。

这回他总算听明白了。“现在还定不了,好几处都还没有头绪……”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近乎嗫嚅,这越发令我反感,我转过头重回去洗碗,不再理他。

这天晚上,许是由于吃饭早了些,睡前他说是饿了,自己去热了点剩饭吃,顺便,就又喝了点酒。也许他压根就是想喝酒——心情压抑——找了个借口。他吃完喝完的时候我和海辰都已洗了上床了,我坐在被窝里,海辰坐在我的怀里,听我讲画书,这时,彭湛满身酒气地进来了,身穿衬衣衬裤,走到大床的我这一边,掀开了我的被子,把身体挤将进来,同时,笑着逗海辰道:

“海辰,今天你睡小屋,爸爸和妈妈睡,啊?”

刹那间,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那个“解”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令我脸红心跳:他准是把我的忍气吞声、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当成我对他的爱恋和挽留了!被爱者是主人,爱人者是奴隶,这法则颠扑不破。回想自彭湛进家以来我的所作所为所有表现,怎么可能不叫人做如此想法?尤其对于彭湛,以他的粗糙,他自我中心的思维方式,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根本就想不到一个小孩儿除了温饱还会有什么别的需求,当然就更不会想到母亲对孩子的那颗心了,那心的敏感、丰富、深幽、曲折、脆弱,非它的同类决不能体会。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案。有嘴说不清,说不如不说,越描越黑。

他的大腿隔着薄薄的两层织物——他的和我的——贴着了我的腿,那陌生的肉的温度由腿部刷地传遍了全身,全身刷地涌起了鸡皮疙瘩。可悲的是我还不能采用一般女人这种情况下的通常做法,扇耳光,怒斥,没一样行得通,没有这样的环境气氛,也不是这样的人物关系。况且,更为特殊的是,身边还有着他和我的孩子。海辰先是震惊得呆住,接着就伸出两只小手拼尽全力去推他爸爸,推不动,一个三岁的孩子,“全力”又有多少?我搂着海辰往旁边挪开了一点——还不能挪多,免得又让人家产生错觉,以为我是在给他腾地儿——躲开了那腿,完全无法忍受那种陌生的肉的温度,多一秒都不行。

海辰推不动小山一样的爸爸,急得要哭。我紧紧搂住他安慰他:

“没事儿海辰没有事儿,爸爸喝酒喝多啦。”既然你借酒装疯,我也就借酒说事,大家谁也不尴尬,“妈妈当然要和海辰在一起,对吧?”又转对彭湛,正色道,“你快过去睡吧,开玩笑也得有个度,没看孩子真当真了?”

听我这样说他便下了床,走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根本就没有喝多,至少没有喝多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他一直相当清醒,所以才会想到借酒装疯,以事先给自己预留出一条退路。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着,躺在夜暗中前思后想,每想到自己竟使人产生了那样的误解,心里就恨,恨自己,恨得牙都酸了。

至于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拿不准,至今也没能搞得清楚,分析的结果有三种可能:一、希望能够“一睡泯恩怨”;二、离开小吕长了,有了生理上的需要;三、两者兼有之。

关于他的“生理需要”我了解,和我正热恋,就可以因为这需要同另一个他已决定抛弃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正是这件事使我知道了,女人之于他不过是需要时的工具。工具就是工具,需要时拿过来用用,用完了就完了,仿佛一支笔,一个碗,你用它写过了几行字,吃过了几次饭,难道从此就要对它担负起道义上情感上的责任了吗?笑话。可惜我对他的价值观不能苟同,我不想做工具。

“一睡泯恩怨”的可能性较大,根据是他选择的时机,刚好在我对他明确表现出不满表现出“怨”的时候。果真如此,他就是把自己作为了工具,是想对我使用“美人计”——天哪天哪!

二者兼有的可能也有。可惜,无论是做工具,使用工具,还是互为工具,我都没有兴趣。情、欲总还是应当有一点一致吧,毕竟,都还算是人吧,或许,男人和女人又有不同?但是归根结底,这事我有责任,是我让人家误会了。可因为一开始没有说,现在就更没法说了,只好永远不说。

……

天快亮时我睡着了。睡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既然他连这种姿态都做出来了,可见他面临的艰难程度,我就不要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了,我们没有感情,但也没有多少仇恨。早晨六点半的时候,我准时醒来,给海辰准备牛奶水果,给他去食堂里打了早点。

从这天起,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小心了,勤快了,也常常往家里买东西了,说话做事也知道看一看我和海辰的脸色了。总之,像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了。海辰马上就感觉到了这个变化,并充分加以利用,对他的爸爸颐指气使,蛮横霸道。我不喜欢海辰的这副样子,不喜欢他狗仗人势恃强凌弱像一个品质败坏的小奸臣。说过他几次,一点用没有。才发现,对孩子光“说”不行,孩子的单纯敏感会使他不加选择不由分说吸纳着周围环境所有的信息和影响。换句话说,他童年时成长的环境,将铸成他一生的品格,正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知老。

我曾经那样地为海辰渴望着父亲,身临其境时才发现,过去我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有些偏颇。我是读了过多的有关书刊文章,被那些并非不科学的关于单亲家庭儿童的种种吓怕了。深知那些著书立说的社会工作者、专家学者的苦心,但还是要说,他们在强调完整婚姻对于孩子的重要时,却忽略了有关婚姻形式与婚姻内容的探讨。怎么见得有父亲就一定比没有父亲强呢?换个严谨的说法,怎么见得双亲家庭就一定会比单亲家庭强呢?倘若没有社会上的偏见、歧视,单亲家庭和双亲家庭就能够做到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各有优长。比如,单亲比之双亲,就可以更大限度地保持对孩子教育上的一致性。海辰便是一例。

为了海辰,我想让彭湛来;同样是为了海辰,我想让彭湛走。可是,怎么让?下过几次决心,话都到了嘴边,说不出来。好几次,看到海辰又和他爸爸一起窝在电视机前,晚会、广告、电视剧一路看下去的时候(道理怎能敌得过榜样?),看到他小油条似的在我和他爸爸的不协调中左右逢源、渔翁得利的时候,看到我们家以前的生活秩序、我自认为是健康规律的生活秩序已然遭到了致命摧毁的时候,便反复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学好十年,学坏三天,海辰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最后,我做出了决定,他留下,我们走。

那天晚上,海辰睡了后,我对彭湛说我得带海辰回家一趟,我母亲想海辰了;他走的时候把门锁好就可以了,钥匙给对门邻居;还告诉了他饭票在哪里饭盒在哪里食堂几点钟开饭等等。

半个月后我带海辰回京的时候彭湛已经走了,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将屋子恢复到了他没来之前的水平。晚上,看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家,心里头像水洗过般的清亮。上床后,照例要和海辰聊一会儿天儿,这种聊天通常是东一句西一句,琐碎拉杂想哪说哪,这一次我们聊的内容却比较重大,是关于他的父亲。

“海辰,想不想爸爸?”

他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他老是喝酒,睡觉,看电视,什么忙都帮不上。”

“那干脆和他离婚算了。”

“那他还是我的爸爸吗?”

“那当然啦!”

他没马上回答,我等待着。他终于开口了,说的是:“算了吧。凑合着吧。”

我的心沉了沉,但是再也没说什么。我必须耐心等待,等到海辰能够接受的时候。他们也是同样,他和小吕。爱情决不比亲情更高尚更神圣,这二者起码应当是平等。加上我们都是成年人,成年人的承受力远远大于孩子,所以在这件事上,不管愿不愿意,我们,我、彭湛和小吕,都得以海辰的感受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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