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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下午,两个疲惫的、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走出没有冬夏没有阴晴的地下机房,拐过一段细长的通道,爬上一层陡峭的水泥台阶,来到地上。地上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领地,水磨石地面,猩红地毯直通深茶色玻璃大门。推开大门,太阳立刻在眼前爆炸开来,他们不由眯细了眼睛。阳光热辣辣地刺激着肌肤,全身滚过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久违了,太阳!其中的矮个男人干脆舒展双臂,迎着太阳满怀深情昂首高歌。

“噢嗖来米由,给背来狗扎那由拉那它嗖拉……”

——意大利语《我的太阳》。他叫谭马。谭夫人是抒情女高音,因而谭马的歌喉、风范也具有了相当的专业造诣。

门前正在修路,坑壑赤裸,热风将黄土掀起,张扬翻飞滚动,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这条路曾有着四排笔直的白杨,往年这时,蓬蓬勃勃的枝叶早已将整条马路遮蔽,即使走在路中间,头上方仍有筛筛点点的阴凉。也许就因为白杨,早该拓宽改建的马路直拖到不能再拖了的今日。北京城高速增长的机动车和路两旁不断兴起的高科技企业,使这条路成了时时发作的一段交通梗阻。

“路上横七竖八堆满了白杨树的尸体……”开工修路那天,钟锐对四岁的儿子如是说。儿子当即就红了眼圈,一想起那又伤心又愤怒的小模样儿,钟锐的微笑便从心底浮出。

“你笑什么?”谭马立刻停止抒情,警惕问道。钟锐年长他几岁,身量高他一截。

“没什么。走吧。”

“走哪?”

“回家。”

“真农民!跟我走!……先去洗个桑拿,再找地儿吃顿好饭,然后嘛,睡觉。睡上至少三天三夜,损失多少,就得补上多少。我老婆说话,要善待自己。”说罢率先走。

钟锐抬腿朝相反的方向走,被谭马一把拽住。

“非得回家?……有病啊!”

“我没有病。你也正常。志不同道不合的原因在于,你我各有一个不同的老婆。”

“我老婆你知道?”

“我知道你。从一个男人的状态就可以看出他老婆的质量。”

“说。接着说。”谭马兴致陡增。

钟锐一笑,“你老婆嘛,毫无疑问,是那种……噢,‘善待自己’型的,所以就没工夫善待你,所以你就只能像条没人管的野狗终日到处流窜。”

谭马欲给钟锐一拳,钟锐接住了这拳头。

“还是跟我走吧。上我家去,让你开开眼。”

钟锐家在一座高层建筑的十二层楼上。他们等电梯。

“……没接触过日本女人,日本电影总看过吧,日本男人下班回家……”

“女人就迎了上去,‘您回来啦’……”

“对。然后呢?”谭马茫然。钟锐觉着他简直不可思议,“然后就递过来一双拖鞋。”

“然后呢?”

“你在家里真的那么惨?”

“我们家的拖鞋只有洗澡的时候才用,用的时候还得且找一阵子呢。说吧,然后!”

“拖鞋刚刚换好,一杯不凉不热的清茶就会递到你的手上……”

“‘您辛苦啦,您请用茶’……”

钟锐摆摆手:“语式倒还是中国语式,‘先喝点水,喘口气儿,饭马上就好,别忘了洗手啊!’”

“然后就吃饭。”

“就吃饭。”

电梯门开,他们进电梯。

“一般都吃什么饭?”谭马着迷了。

“如果主食不是包子饺子那种带馅的,平常日子,四菜一汤。”

“政府标准啊!”

“那是。”

谭马口内津液一股一股地涌,得使很大劲方可尽量不动声色地把它们镇压下去——电梯里人多眼杂。为了ARPRHA2.0,他和钟锐三天没出机房,吃了三天的方便面,已然吃到饿了都不想再吃的程度。

十二层到。

“哎,注意不要吃得太饱。”边走,钟锐边叮嘱谭马。谭马不明白。“吃完饭她还得逼着你吃水果,削了皮硬塞到你的手里。”

“还、还给你削皮?”

“不削皮?嘁!削了皮我还不一定给她吃呢!”

“噢!天哪!”

终于到了。钟锐掏钥匙,谭马拽衣服捋头发地整理着身心。钟锐转脸看到,伸手把他刚刚整平伏了的头发胡噜乱。

“就这样!——正是需要温暖和照顾的时候。”

“你这样行啊,我算老几?”

钟锐眼一瞪:“你是她丈夫的朋友!”

钥匙捅进了门里。

屋里静静的。

这是三室一厅、现代格局的居室,厅有二十平米,卫生间有浴盆,厨房同时可做餐厅,放得下西式长餐桌。这是以公司名义租下的房子,以每月几十元的公房低廉租金租借给了钟锐。全公司的人包括总经理方向平都没有这样的待遇。钟锐毕业于北京大学,在中关村,在计算机圈内,有着“电脑怪才”的著称。他二十四岁时写成的软件“中文天地”,目前仍在中国无以计数的计算机上运行。美国微软公司总裁比尔·盖茨来京时请了八位计算机同行吃饭,其中一人就是钟锐。

“晓雪!晓雪?……丁丁!”钟锐扯着嗓子叫。

无人应。

谭马斜眼看钟锐。

钟锐看表:“可能买菜去了。”

“说话就到饭点儿了才去买菜!”

钟锐心里也奇怪。平常这时候,儿子丁丁已经从幼儿园回来了,妻子晓雪应该正在做饭。他鞋也没顾上换,挨屋找。

谭马站在门口原地不敢动,钟锐没给他拿拖鞋。客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面对这样的洁净,即使没人提醒,你也会不由自主严格要求自己。政府说得对:文明行为需要相应的文明环境。

客厅中央铺有一块宝石蓝色调为主的纯毛地毯,窗前低垂着纱帘,屋角有一株碧绿的龟背竹,墙上看似不经意却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几帧原木画框的小画,还有浅灰的皮沙发,椭圆的橡木茶几,优雅、温馨,毫无刻意的张扬。门旁紧贴墙有一排与暖气罩相连、等高等深的柜子,柜子最靠门边处上方有两个小抽屉,抽屉下是一个同样宽的小柜门。百无聊赖的谭马顺手拉开一个抽屉看,里面放着钥匙、钱包等出门前必须带的碎物,再打开下面一个抽屉,是鞋刷子和鞋油。谭马不能不为这聪明、细腻的设计叫绝,索性又打开抽屉下的小柜门向里窥视,哇,雨伞!……谭马这才相信钟锐所言不是吹牛,这里的确有一个令男人“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女人。

钟锐一无所获回来,皱着眉头问谭马。

“今儿星期几?”

谭马掰指头算了一会儿。

“……星期天?……星期天!”

“那就是了。带孩子回姥姥家了。她不知道我今天回来。……马上打电话,叫她回来做饭。”

电话没有人接。钟锐真的奇怪了,除了单位,家,她妈妈家,晓雪还能去哪里?

“家里没人。……可能带孩子出去玩去了。”

“拖鞋!”

钟锐这才想起谭马还站在门口,他走过去打开门旁那排柜子的柜门,里面是整整齐齐的拖鞋和别的鞋。钟锐是在伸手拿鞋的瞬间改变了主意的,他“砰”地关上柜门。

“不用换了!”

谭马不明白。

“她、不、在、家!”

谭马明白了,却不能同意。

“换换,还是换换,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

“让你进来就进来,现在我是这家的领导!”

谭马这才小小心心怕踩着地雷似的向屋里迈,边扭着脖子四处看。钟锐随手把各个屋的门一一大大敞开。

“随便参观随便参观!”

谭马来到卧室门口,卧室地上铺的是地毯。

“卧室也可以参观?”

“我说过了,随便。”

谭马就要脱鞋。钟锐挡住他,带头穿鞋大踏步进去。他也是头一回穿鞋走在自家地毯上,感觉很不一样,一种可以放纵可以胡来可以无拘无束的喜悦由衷涌上心头。大步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屁股跌坐床上,接着又弹跳起来,感觉好极了。他喜不自胜地搓着双手,嘴里喃喃:

“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这种感觉,自由的感觉。老婆不在家,真是太好了。……说吧,今儿吃什么!青菜是不用吃了,水果更是不予考虑,咱们今天想不吃什么就不吃什么!”

谭马笑了,看来这幸福和不幸还真的是一朵并蒂莲,他心里舒服多了。床上方挂着一张合影,里面的钟锐比现在瘦,样子也比现在土,紧偎他身边的女子倒是雨后梨花一般。

“……结婚照。她非要挂着。”钟锐做解说。

“还弄了身儿当兵的衣服,穿军官服啊,哪怕是混纺的呢。”

“不要只看包装……”

“人也不怎么样,”扭脸看看钟锐,“你现在还算长开了点儿。……嫂子倒是一表人材!”

“……没照好,本人比照片好。大学四年,四年的校花。”

“我倒不明白了,这么才貌双全的一个女性,怎么会落入你的手掌?”

“不明白?”

“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坚决不明白。”

“那好,我来告诉你,四个字:才、子、佳、人!”

谭马语塞。

钟锐在厨房下面条。他们最终决定吃面条。尽管谭马那么想吃一顿正儿八经的饭。大米饭,汤汁浓厚的红烧肉炖粉条,新鲜青菜,飘着香菜、胡椒粉、麻油的热汤——两菜一汤。作为一个应邀而来的客人,这要求不高。但就这不高的要求钟锐也没法满足:他妻子不在。他保证说他能下出味道独特的面条,谭马只好做“欣然同意”状,别无选择。

锅里的水开了,钟锐拿着一把挂面拿不准下多少好。

“谭马,你吃多少?”

此时谭马正关着厕所门坐马桶上出恭,没听清,欠身伸手把门拉开一道缝。“什么?”

“你能吃多少,面条!”

“……三两吧。”

钟锐看看挂面上标的重量,500克。一斤。他抽出三分之一下到锅里,这是谭马的。再抽出相同的一小把下进锅里,他也吃三两。用筷子搅了会儿,觉着不太够,看看手里的挂面,又抽出几根,再仔细将手中和锅里的面条加以对比,看比例对否——他决心要把这顿饭做好。

卫生间,谭马出恭毕,抽手纸时,发现手纸没了,大声叫钟锐。

钟锐在炉子左边的灶头上煮面条,右边烧上了油锅,从冰箱里拿出五六个鸡蛋,正要打,谭马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

钟锐听见了,想了想,又想了想,对手纸在哪里一点没有印象。

谭马提高嗓门又叫。钟锐答应着就近打开碗柜看,自然是没有。大步走到卧室,开衣柜,床头柜,依然没有。他有些急了。

谭马坐马桶上耐着性子等,想不通拿个手纸何以要这么久。

钟锐来到儿子丁丁的小房间里,打开儿子的玩具柜一通乱翻,把玩具什么的扔了一地。没有。

谭马坐在马桶上不耐烦地抖着双腿。

厨房,油锅冒起了浓烟,面条锅也开了,向外溢。

钟锐从儿子房间出来,转身去了客厅,动作更急促地各处翻,一无所获,他无计可施,拿起电话。已经到吃饭时间了,上哪去玩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电话果然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是钟锐的小姨子夏晓冰。晓冰二十多岁,跟姐姐长得很像,黑发飘逸,是师范大学艺术系的研究生。

“喂?”

“是……晓冰吗?”晓冰嘴里正嚼着饭,声音显得有点含糊,使钟锐一下子拿不大准。

“有何贵干,姐夫?”

“叫你姐接电话。”

“我姐不在。”

“那她去哪了?”

“她又不是我老婆我怎么知道。”

正吃饭的夏心玉皱起了眉头。夏心玉是晓雪、晓冰的妈妈,近六十岁,有着六十岁人的白发和皱纹,也有着六十岁人才可能有的安详和睿智。她在妇产医院做科主任,是那种病人一见就会全身心信赖的医生。她责备地冲小女儿摇头,晓冰回了她一个鬼脸。

电话那边钟锐着急起来。

“这人!上哪去也不说一声,哪怕留个条呢!”

“你从来上哪去、干什么都通知过她吗?”

“……你姐真的不在?”

“真不在。不信,你来搜!”

“这就怪了。她还能去哪?”

“你有事?”

钟锐嗫嚅地:“不知道她把手纸……藏哪里去了。”

晓冰立刻明白了,大笑,笑得说不出话。夏心玉起身要拿电话,被她推开。

钟锐只有举着话筒耐心听晓冰笑。这工夫,厨房炉灶一边灶眼上面条汤溢了一地,另一边灶眼上油锅着起了火。谭马坐马桶上抽着鼻子,叫起来。

“钟锐,怎么这么大烟味啊?”

钟锐猛地想起,扔下电话往厨房跑。

听到电话里传来“嘟嘟”声,晓冰放了电话,回到餐桌旁。

“我姐夫。”

“他什么事?”

“他能有什么事。……妈妈,我真不懂,我姐怎么能和这样的人过,还过了六年,够有毅力的。”

夏心玉吃饭,没理她。

钟锐家厨房已是浓烟滚滚,火焰在锅内跳跃。钟锐冲过去关火,被地上的面条汤滑倒,四肢着地扑倒在炉前,顾不得站起,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先关上两个火的开关,才起身去端着火的锅,没想到铁制的锅把儿已被烧得滚烫,钟锐“嗷”的一声怪叫把锅扔下,急中生智抓起锅盖扣到锅上,才算消除了险情,看看手,起了大燎泡,不由气从中来。

“怎么了钟锐?”被困在卫生间的谭马问。

“没你的事儿!”

“手纸呢?”

钟锐大踏步走到他的工作室,从电脑旁的打印机上撕下一张打印纸向卫生间走去。

谭马难以置信地接过了这“手纸”。

“这文件……不要了?”

“不要了。”

“你们家都用这当手纸?”

“对。”

“这手纸也……太硬了点吧?”

“多搓一会儿就好了。”

谭马只好“刷拉刷拉”地搓纸。

钟锐再接再厉找手纸,此时此刻这已成了他的信念——他就不信他找不着!

卫生间,谭马提好裤子,准备洗手,发现洗手池里堆满小孩儿的滋水枪、小水桶等玩具,他返身弯腰去浴缸处洗,不料一打开水龙头,水从头上方的莲蓬头里直落而下,把他浇了个透湿。

钟锐徒劳无功,站在房中间大喘气,谭马出现在门口。

“我走了。”

“你身上……怎么了?”

“正如你所看到的——湿了。”

“把湿衣服换了吧,穿我的。”

谭马斜着眼:“你知道你的衣服在哪吗?”

“……”

电梯里,形容狼狈、肚皮空空的谭马两眼看天,绝不理会电梯员急于询问的焦渴目光。

天彻底黑下来了,喧哗溽热的城市进入了夜的宁静和清凉。

钟锐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鼾声如雷。谭马走后他全然再无做饭的兴趣,拿一包儿子的“旺旺烧米饼”坐长沙发上吃,还吃着呢,就睡过去了。三天三夜没有睡了。

清晨的一缕阳光穿过没拉窗帘的窗子,印在钟锐脸上,并肆意扩大着它的面积。那温度和亮度使钟锐睁开了眼,意识却仍在睡眠中滞留,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样愣了一会儿,大脑功能蓦然恢复,他“腾”地从沙发上跳起,大步向卧室走去。

卧室,他和晓雪的那张双人大床整齐如昨。他转身来到儿子的小屋,床上同样空空。钟锐呆住:天!

铃——

钟锐心里一阵轻松,冲进客厅抓起电话。

“晓雪!……”

不是晓雪。是一个男声。

钟锐楼下门前停着的一辆黑色韩国“大宇”车里,坐着方达电脑公司总经理方向平,他正用手机跟钟锐通话。方向平看上去精明强干,与钟锐同岁。

“是我,向平。……我就在你的楼下。来接你。公司今天搬家。”

钟锐一惊。那散放在电脑台上还没收拾的软盘,堆积在柜子里、抽屉里的各种资料一起涌到了眼前,那都是些万万丢不得、万万乱不得的东西,丢了哪一样都有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全身忽地涌出一层细汗,钟锐对着电话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搬家?!今天!这么大事你……算了算了,我马上下去!”

电梯门开,钟锐一步跨进。电梯员热情地:“上班去?”

“嗯。”这声“嗯”其实停留在钟锐的心里,根本没出嗓子眼儿。

电梯员头一甩,脸一板,以示对钟锐态度的不满。钟锐全然不觉,两眼紧紧盯着上方的数码,此刻他真希望有所谓“土遁法”,让他能够即刻现身机房。

正是上班高峰,车根本跑不起来。钟锐坐在副座上,双眉紧皱。

“不是说好下月搬家的吗?”

“我查了皇历,今天正是搬家的日子,以后的三个月内,都没这好日子了。”方向平耐心解释。

“机房里那么多的文件、资料……”

“所以我一大早赶着开车来接你!放心吧,钟锐,一切有我,你只管你的项目开发。一旦ARPHA1.0投入市场,公司马上就有资金进行下一步的大动作,当然,首先是要给你配车,配手机,还有,把你住的房子给你买下来……”

钟锐摆摆手。

“ARPHA1.0不能再搞,一上市就会面临淘汰,我和谭马正在做2.0的版本……”

方向平一下子急了。

“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四环北边我已看中了一块地,急需用钱!”

“你还是要买地?!”

“一定要买地!”

钟锐扭脸看方向平,一年前对方找他联手创建公司时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做出自己的软件,建成中国的“微软”!

钟锐佩服比尔·盖茨,佩服他的才华、眼光和成就。

方向平一眼就看出了钟锐的思想,他缓和了口气。

“软件开发永无止境。他做出了2.0,3.0,你还可以做4.0,5.0,6.0,可这地皮,开发一块少一块。”

钟锐不说话。方向平便也闭了嘴。所有道理钟锐都懂,但他不同意,他们从一开始就有分歧。以往的成功合作完全是由于方向平的隐忍和韬略。现在到了该让钟锐清醒的时候了,不再费口舌,而是用行动!一想到这些方向平就手心冒汗,热血沸腾。他猛地加大油门,车“呼”地与前面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擦身而过。那人是个年轻男子,其时正扭着脖子欣赏路边一位肩背双肩包的姑娘,姑娘有一张光洁得近乎透明的脸。紧急情况下,男子汉不失理智,双脚支车向路边方向歪,不幸脚下埋伏着一块小圆石子儿,一滑,整个人狗一般摔趴在地,待爬起来抬头看,肇事汽车早已无踪无影,气得他冲着空气怒骂:“我 × 你妈!”

过往行人忍不住笑了。

姑娘也笑,两嘴角弯弯着向里深陷。

方达电脑公司新址在一座写字楼内的六层。

机房里乱得无法形容,一个纸箱子挨着又一个纸箱子,纸箱子上还是纸箱子。遍地是纠缠不清的电线,稍不当心就得给绊一个趔趄。窗户赤裸,七月阳光最充分地向房内倾注着它的热情……到处是匆忙搬家时的无序和混乱。钟锐打开一个个纸箱子查看,里面装的是他们的文件、资料、软盘、机器,他们的全部心血。房内温度已达三十多度,心情紧张的钟锐全无感觉。他一个一个箱子的检查,登记,把检查过的箱子做上记号,放到一边。都检查完了,好像还缺什么,对了,ARPHA2.0的流程图及其做好后拷贝出来的软盘,昨天他们走时随手放到了电脑台上,哪去了?身上蓦地又出一层新汗。他起身向外走,与抱着个纸箱子进来的谭马撞上。钟锐二话不说拿过纸箱子打开,里面是水杯饭碗和一堆方便面,他把纸箱子“咣”地放下,扒拉开谭马大步出屋,下楼。

楼门口停着搬家公司的卡车,工人们吆吆喝喝地抬柜子扛桌子向楼里走。那位身背双肩包、面孔光洁的姑娘路过这里,饶有兴趣地看。

钟锐从楼里冲出,直奔卡车。姑娘拦住了他。

“哎,这干吗呢?”

“你看像干吗?”钟锐烦躁地甩下一句,抓住卡车车帮蹬上卡车。

姑娘毫不在意,自己对自己笑笑,不请自进地往写字楼里走,并准确地沿着搬家的嘈乱来到了方达电脑公司所在的六楼。她挨屋走,挨屋看,在任何旁观者看来,她的行为都像一个好奇心过重、不懂事的孩子。

钟锐最终在财务室屋里,在会计老乔的老婆让老乔带到公司来推销的那包袜子下面,找到了他要找的纸箱子。

回到机房,钟锐和谭马打开纸箱子检查。

“都在。加上我机器里的那部分就齐了。”

“那部分没备份?”

“没想到会这时候搬家……”

“这跟搬家没关系!要随时备份!……还愣着,你那台机器呢?”

谁也没发现那个姑娘何时来到了他们的机房门口,忽闪着一双眼睛看钟锐看谭马,再不,就看他们满屋的这那,看得津津有味。钟锐一抬头看到了她。

“有什么好看的,当这是动物园吗?”过去,不客气地关了门。

“这姑娘挺飒啊。”谭马面对姑娘消失的方向神往。

“你那台机器!”钟锐怒气冲冲。

姑娘被赶开,仍然兴致不减,顺着楼道继续走,迎面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小老头儿干干巴巴,精心设计梳理过的头发,仍无法将全部头皮遮蔽。他姓乔,老乔。姑娘冲他走过去。

“请问,经理在哪个房间?”

“方总还是钟总?”

“你们这需不需要人?”

“跟我走。”

挂有“总经理室”牌子的房间已相对就序,崭新的大班台在阳光下发出豪华的光,屋里温度宜人,空调机在窗子左上方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方向平用手指轻轻抚着大班台面,仿佛牧人抚摸心爱的坐骑,心中自有许多感慨。一年前他与钟锐联手,贷款十五万干到今天的固定资产三百五十万,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搬到现在的正规写字楼……他的眼睛微微潮湿。

敲门声。方向平迅速恢复了一惯的平静。

“请进。”

老乔带姑娘进来。

“方总,她是……”卡住,转对姑娘,“你是……”

姑娘越过老乔到方向平面前。

“我叫王纯。方总,您需要人吗?”

方向平朝那张光洁的面孔细细看了一眼,示意她先到墙边的沙发上坐会儿,转而对老乔交代任务。公司成立一年了,乘乔迁之际,得给对他们寄予厚爱的客户送点小礼品聊表谢意。老乔能力差,但极认真,正适合做这种琐碎之事。知人善任是方向平的优点之一。

“买什么呢?”老乔问。

“你看着办,每份价格掌握在一百元左右,大约五十份。”

老乔沉思一会儿后,下定了决心。

“方总,我有个建议,送礼品一定要纠正以往的俗套,样子货,华而不实,花了钱别人还不领情。首先得有实用价值。”方向平点头。老乔欣然道,“成,这事交给我了!”

老乔一走,王纯便站起,走过去,把早已拿在手上的简历递给方向平。方向平接过,并不看,尖锐的目光直视王纯。

“怎么知道我们会要人?”

“你们在搬家,说明你们的事业在壮大,这时候正需要招兵买马。”

“也许相反,”方向平摇了摇头,“我们正走下坡,我们是租不起原来的住处被迫搬家的。”

“那人们脸上的神情就不会是这样。”

“哪样?”

“愉快,兴奋,”看着方向平的脸,“——踌躇满志。”

方向平呵呵地笑了。

“说得好。”拿起王纯的简历看,抬头,“政治系的?”

“是。”王纯毫不退缩,“认为学政治的没用是吗?”

“不。”方向平一字一字道,“我就是政治系毕业。”

王纯一阵高兴,但方向平没再接着说,低下头去看简历。

方向平边看简历,脑子边转。这姑娘有点小聪明,尤其让他动心的是,长得好。作为男人,即使没私心,也喜欢赏心悦目、惜香怜玉,但这些因素绝不会左右他的决定。国有企业为什么困难重重举步维艰?重要原因之一是,无用之人太多,身上的包袱太重。他的公司只要人才。有用的、各种各样的人才。

王纯紧张地看低头不响的方总,心中的不祥预感渐渐强烈。简历上寥寥数栏,这么长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数,也数几遍了。他不想要我,他在琢磨如何婉辞,王纯决定主动告退。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老乔背着个大包进来。

大包被放在了方向平的大班台上,拉裢拉开,呈现出里面大小各异五彩缤纷的袜子。

袜子是早晨出门时老婆许玲芳交给老乔的。近半年了,每到发工资的日子,玲芳便会从厂里背回这样一大包袜子。厂子不景气,只能以产品抵工资。刚开始许玲芳常有啧声,后来看到越来越多干脆下岗回了家的工人,便变得越来越心平气和,每月领回袜子,就积极努力地卖,并且把老乔也动员了起来,时时让他带些去公司里。今天公司搬家,搬家事多,老乔不想卖袜子,但是拗不过老婆。天赐良机,方总让他买礼物,现在他要做的是说服方总接受自己的创意。

老乔把袜子从包里拿出。

“……每人八双,男袜两双女袜两双童袜四双——孩子穿袜子费——袜子家家都需要吧?而且是永远需要。但人们永远也不会想到送袜子,因为,他们永远也打不破关于礼品这个概念的固有看法。八双,取其谐音,发。每双十元,八双八十元,也符合您一百元以内的限定。”老乔侃侃而谈。

王纯紧咬下唇,免得自己一下子笑了出来。

“老乔,把袜子背走。”方向平声音尚平和。

“什么?”老乔一时没能明白。

方向平再没法保持平和。“把你的袜子背走!而且,永远不许你再到公司来推销你老婆的袜子!”

好不容易等老乔和他的袜子从门外消失,王纯再也忍不住地笑了。方向平看她一眼,她立刻止住笑,严肃。

“好吧。”方向平毫无笑容,“面试的第一道题是,给客户送什么样的小礼品好?”

“一百元以内?”方向平点头。王纯想了想,“真丝纱巾。七八十块钱一条,不寒酸也不过分。”

“如果对方是男的呢?”

“说的就是男的。拿回家去献给夫人、女儿,”笑笑,“或情人。是女的就喜欢真丝制品,女的高兴了男的只能更高兴,您是男的您体会体会。”

“好……好!”

钟锐推门进来。

“向平,这公司里还有没有电话?”

“很快就来人安装。”

钟锐压住心中的烦躁。“手机,给我用用。”

方向平把手机给钟锐,钟锐接过正要走,方向平叫住了他。

“等等!……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王纯向钟锐伸出手去:“王纯。”

方向平一字字补充:“——公司总经理助理。”

王纯、钟锐同时一愣。

方向平不做任何解释,转对王纯:“这位是公司副总经理,钟锐。”

王纯扬了扬眉毛:钟锐?名字有点儿熟,会不会重名?她试探着:“我记得‘中文天地’的作者……”

当得知此钟锐就是彼钟锐时,王纯毫不掩饰她的惊喜,重新从头到脚打量钟锐,像影迷头一次看到从银幕上走下来的影星。

这叫方向平心里不是滋味。

“你是学什么的?”钟锐问王纯。

“政治。”

钟锐感到意外,本不想立刻就说什么,但没忍住,转对方向平。

“向平,我们目前最需要的是编程人员。”

“凡是优秀人才都可以为我们所需。”

“可我们现在还不到摆谱的时候。”

“我们永远不会有摆谱的时候。我只是实事求是!”

钟锐还要再说,一眼瞟到了在一边紧张不安的王纯,咽下冲到嘴边的话,转身离去。

方向平一声不响目送他走。

“方总,我觉着您是应当先跟钟总商量一下。”王纯心里很不好受。

“我是总经理,是法人代表,他必须适应这个现实。”

“这是软件公司,他又有绝对实力,怎么会……”她止住。

“怎么会让一个外行当总经理?”方向平代她说完,王纯脸红了。看着这张年轻面孔,方向平思忖片刻,决定推心置腹。既然留下她,就要使她成为自己人,刚才为她因钟锐而争执,已然是一个良好开端。

“坐,王纯,坐。……喝不喝水?”

钟锐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打手机,初步的忙乱过后,妻子和儿子一夜未归的事儿又跳进脑子里。

先拨了家里的电话,没有人,也许昨晚住在她妈妈家、早上从那直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后上班去了?他按了晓雪单位的电话。

夏晓雪在园林局所属一个资料室上班。资料室共两人,另一个也是个女的,叫周艳,钟锐打来电话时她正在跟一个来借书的妇女聊天。周艳三十多岁,一头浓密的好头发,长年编一根辫子,沉甸甸地垂在胸前,这样好的头发在当今的年轻姑娘里也属罕见,现代妇女的头发已然被那些五花八门的二合一、三合一的“波”们摧残了。当初周艳的前夫跟她见面,就是被这不寻常的头发一下子吸引住的。

“……我觉着自己太可怜了,跟你说陆姐,现在我都不敢一人睡双人床。以前,夜里都是他搂着我睡,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睡得特香特踏实。跟你说,他那方面特行……”周艳说。

对方微笑。“那就赶快找一个人,代替他。”

“好的谁要我呀,三十多了,还带着个孩子。陆姐你说,男的都这么狠心吗?好好的一个家,人说不要就不要了。都是我把他惯的,男人不能惯。”

“不能惯,得不断给他们提要求,干这干那——还得不满意。”

周艳咯咯笑,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她极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告诉对方夏晓雪不在,对方赶着又问:“她是没来上班还是临时出去了?”

“没来。”

“她去哪了?”

“不知道。”放了电话。

钟锐脑子“嗡”的一声,汗水顺着发根向外淌,可怕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心因此停跳了一下,呛得他连声咳嗽,他大口喘着气,湿冷的手指哆嗦着去按电话,指尖快到时又在空中止住,家里没有,单位没有,再上哪儿找?他几乎不抱希望地按了岳母家的电话,当然没人。他呆立原地,不知再干些什么。……晓冰!找晓冰!她的呼机多少?钟锐右手紧紧掐住前额,强迫失灵了的脑子运转。头一个数是6,下面呢,几?……

晓冰正在一所豪华住宅向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推销香水,她为郁然化妆品公司做业余推销员。

“您的年龄适合这种清纯型香型。您看这种,这是三宅一生的L’eau drssey……”

女子频频点头。一直在她们身后冷眼旁观的那个长得较年轻的中年男人听到这时插道:“小姐,她不懂洋文,我也是,您还是得用中国话……”

女子恨恨地白男人一眼。晓冰抱歉地笑笑。

“对不起。L"eau drssey的意思是‘一生的水’。”对女人,“您要吗?可以优惠的。”

“你卖一瓶能赚多少?”

“赚不了多少。”

“得了吧,不赚钱你能干?”

晓冰咬咬嘴唇。“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我的确还没赚着钱。”

中年男人饶有兴趣。

“这么说来是刚干?也怪不容易的。”女子居高临下地说,“给我来两瓶吧,就你刚才说的那种什么一生的水……”

“我都要了。”男人说。

晓冰看他一眼,知道令他感兴趣的不是香水,心里笑笑,动手从包里向外掏。他有钱逞能,跟她无关,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认识谁。

“请顺便留下名片。”男人说。

晓冰窘住。“我……没有。”

“一个没有名片的推销员!那你怎么得到顾客对产品的反馈?”

晓冰脸红了。她并不像她自以为的那样老练。

男人更和气了:“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晓冰只好从实招来。

男人微笑:“这么说是客串推销。……想挣钱给自己买几身漂亮衣服?”

“主要还是为走向社会做准备。”

极认真的语气、神情,竟使对方一时无话。晓冰的呼机响,男人这才回过神来,拿起电话给晓冰,“喏。”笑笑,“是男朋友吧?”

晓冰回电话,电话刚一通耳边就响起姐夫急火火的声音。

“晓冰,知不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她和丁丁一晚上没回来!”

“你现在在哪里?”

“在公司。”

晓冰一下子火冒三丈。

“我姐姐不见了你有心思上班?你找了没有?报警了没有?他们现在是死是活?看昨天的晚报了吗姐夫?有一家老小好好的坐在自己家里都被人杀了呢!”说完“咣”地摔了电话,摔完才想起电话是别人的。

“对不起!”男人微笑摇头,晓冰低下头边收拾东西边说,“我走了。”

“可以留下你的电话吗?”男人直视晓冰。

漂亮的年轻女子闻此一扭身出了客厅。

……

钟锐懵了,晓冰的话仿佛一只无情的手揭开了他一直不敢正视的画面,一幅一幅,无一不是鲜血淋淋。他一把扶住墙壁,借以镇定自己。涌在心里的头一个念头是,得赶快告诉岳母。

接电话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夏主任在手术室。”

“等等等等!……我有点急事能不能请你……”

“你过会儿再打来!”

钟锐失控地大叫:“告诉你们夏主任,她女儿失踪了!!”耳机里回答他的是嘟嘟的忙音。

叫声使过往的人聚了过来,越聚越多,人们七嘴八舌,“嗡”声一片。

“……我跟他说,你当总经理,我辅佐你,你会看到,文与理,政治与技术的结合将是最好的结合。”总经理室,方向平对王纯侃侃而谈。

“您以诚意取得了对方的信任。”

方向平感到了有一个好的谈话对手的愉悦,他点点头,“于是他心甘情愿把大权交给了我。他们过分埋头于自己的业务,对行政管理一类的事没有兴趣,压根说,也没能力。我却有能力发现、利用他们的能力……”说到这他打住,没必要过多自夸。没说完的话是:所以才有了今天。今天的一切都是他才华和能力的外化。

门被推开,一人探进头来,“方总,钟总家出事了!”

方向平的出现使杂乱无章迅速变得头绪俨然。

“不要着急,老钟。进屋,你先进屋,什么都不要管。”

“王小东,你去派出所报案,打车去。”

“刘卫,赵坚强,你们认识钟总的夫人,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去找,开我的车。”

“肖小娟,马上写一个寻人启事,打印一百份,然后全体出动,张贴出去!”

……

王纯在不远的地方一声不响地看。

报案的人打车走了。

黑色“大宇”消失在车流中。

一摞寻人启事印了出来,人们分作几份拿着,呼呼啦啦地涌了出去。“分开走!……贴得不要太密,尽可能把范围扩大……”方向平追在后面高声叮嘱。

机房里只剩钟锐一人。他已经木了。一个人影投了进来,渐近,在钟锐对面定住。钟锐毫无察觉。

“他们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钟锐抬头,面前站着的是那个叫王纯的女孩儿。他机械回答:“说不好。星期五下午进机房后,一直没跟家里联系……”

“三天了。……这三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什么日子?”

“特殊点的日子。比如生日啦什么的……”

钟锐被提醒,“前天是我们结婚六年的纪念日,说好下班后一块儿出去吃晚饭!”

“你了解她,你想想,问题会不会出在这里?”

钟锐第一次认真看了王纯一眼。

马路的车流中有一辆中型面包车,车里是一帮兴高采烈的妇女和孩子,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清秀少妇例外,她始终没怎么说话,神情中有些疲惫。车在钟锐家楼前停住,少妇拉着身边的男孩儿下车,车上的人同她们挥手告别。

“再见,晓雪!”

“丁丁再见!”

丁丁四岁,正是最爱说话又具有一定表达能力的年龄。一进电梯,就急不可待地跟电梯员一一讲述令他惊讶的、令他高兴的、令他奇怪的所有事情。

“……密云水库特大,比咱们这个楼加起来都大。还可以钓鱼,我们没有钓着,徐明明她们钓着了,其实是她妈妈钓的,她非说是她,其实不是她,对吧妈妈?”

晓雪“嗯”了一声,对电梯员笑笑。

“跟谁一块儿去的呢?”电梯员问。

“好几个阿姨和阿姨家的小朋友。阿姨都是我妈妈的同学。对吧妈妈?”

晓雪想起了什么,问电梯员:“丁丁爸爸回来了没有?”

“上班去了。一大早就走了。”

晓雪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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