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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肖莉晋升正高一事由上级高评委正式批下来了。这天晚上,她把女儿叫到她的大床上,一起睡。妞妞细细看妈妈的脸。一般来说,妈妈叫自己跟她睡,通常是两种情况,特别高兴时和特别不高兴时。妈妈的脸笑盈盈的。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说,她的妈妈最漂亮。妞妞为此自豪。显然,妈妈今天叫她一起睡,是因为妈妈高兴,为什么事高兴呢?

肖莉的确高兴,原因也明确,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妞妞说。她那么小的个孩子,不会懂得正高副高中级初级这些大人们的事。但她还是决定跟女儿说。痛苦需要有人分担,幸福也需要有人分享。目前,她只有女儿。

“妞妞,妈妈评上高级职称了,正高,今天正式下的通知。”

“正高是什么呀?”

“相当于——教授吧!”

“噢,教授呀。”妞妞仍是觉着不得要领,想了想,“这很了不起吗?”

妈妈笑了,“有一点点。”

妞妞仍是皱着眉头。她仍是不太明白,只是不知该如何问起。突然,她有了主意:“那,当当的妈妈是吗?”

“不知道。应该不是。”

“他爸爸呢?”

“不是。”口气十分肯定。

有了明确的参照,小女孩儿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之后高兴极了,翻身搂住了妈妈的脖子,把柔滑的面颊紧紧贴在妈妈的脸上。

“妈妈真棒!”

肖莉闭上眼睛,细细体味女儿温软的小身体传递给她的幸福。

上午,母女俩去上舞蹈课,一出门,遇上了同时也正要出门的宋建平。宋建平衬衫雪白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簇新、郑重。他显然没准备遇见肖莉,脸一下子红了,没等对方发话自己先主动解释:他将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

肖莉上上下下打量他,连连摇头:“老宋,你这个样子去参加婚礼,不行。”

宋建平心里顿时有些发毛,“哪里不行?……衬衫?……领带?……鞋?你说!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

“整个的不行。”肖莉说了。

“整个的不行?”宋建平机械重复。

直到宋建平完全地茫然不知所措了,肖莉才大笑出声。“对了!整个的不行!你这个样子去会喧宾夺主的老宋,会让人搞不清今天是谁结婚!”

宋建平这才明白肖莉是在开他的玩笑,同时感觉到的是肖莉由衷的认可和欣赏,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放了下来。

三人一块下楼。

“老宋,你这身行头,得上万了吧?”

宋建平笑笑,没有说话。肖莉立刻明白,不止上万。宋建平现在收入具体多少她不知道,看这架势,低不了。车已经买了,本田,上万一身的西装,前不久林小枫还向她打听,去哪里买房比较好。如此算来,年薪二三十万绝无问题,也许更高,当下心里一动。刚刚评上的正高,也使她底气较足。于是对宋建平道:

“老宋,你们那儿还要不要人啊?要的话,给引荐一下。”

“谁?”

“我啊。”

“别开玩笑了!你在这干得好好的,我们那个小庙……”

“不开玩笑。民以食为天……”

感到肖莉真不是开玩笑时,宋建平沉吟了。引荐是没有问题,成不成就得另当别论。宋建平在爱德华医院能有今天凭的是真才实学,否则,一般中国医生去到那里,人家不管你是正高副高,一律先从普通医生干起,而后视其业务情况,决定升与不升。以肖莉的业务水平,以宋建平的判断,她恐怕很难干得上去。干不上去,就不如不动。现在她收入虽说低些,可还有个地位,有个身份。她是个自尊的人,不会为了点钱就放弃一切。再说钱对她也不是多么紧迫的事儿,除了她的收入,她前老公在这方面对她们母女一向非常宽厚。综上所述,他认为她不动为好。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总不能跟人家说,你业务不行。

“老宋?”肖莉催促。

“要不这么着,”宋建平有了主意,“今天的婚礼,我们医院除了值班的,几乎全去,头头脑脑都去。你上完课后,顺路去一趟,先感受一下。如果感觉好,我就替你引荐,怎么样?”心里想,等肖莉去了,他就可以通过介绍同事的方式,把医院状况不动声色地给她介绍了。当她看到某些原先的专家现在干的是普通医生的活时,对自己就会有一个正确评价和掂量。她业务虽然一般,但在别的方面,尤其人情世故方面,颇有悟性。这种事最好是能自己悟出。他不想让她尴尬。

肖莉欣然同意。当下说定,她上完舞蹈课后,就去婚礼现场找他。

不料等肖莉上完课赶到婚礼现场时,宋建平喝高了。宋建平的没有“偕夫人”成了今天被他的中国同事罚酒的一个把柄。一上来,还没怎么吃东西时,就被新娘娟子罚了三大杯干红,当下就有些晕晕乎乎。他一向不胜酒力,很少喝酒,除了那次的小酒馆醉酒,从没醉过。那次喝的是白酒,还没感觉到什么的时候就被撂倒了。这一次感觉不同,感觉不错。走路都不用费劲,一路飘着就过去了。婚礼方式是西式的,西方酒会式的。偌大的厅里,散放着餐桌,桌上摆满各种饮料、糕点、冷肉。客人们无固定餐桌,谁用谁取。宋建平一路飘着一路喝着,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地,就喝高了。肖莉到的时候,正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飘飘欲仙,如梦如幻。看到肖莉,笑眯眯招手让她过来。

肖莉绕过一张张餐桌,向宋建平走去。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人们的注目。宋建平感到了人们对这个向他走来的女人的欣赏,男人的虚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满足。肖莉来到了他的身边。

“宋医生,给介绍一下啊!”立刻就有人叫。

宋建平一把搂住肖莉与之并肩而立,嬉笑着:“这还用得着介绍吗?”

“哇噻!男才女貌啊!”一女孩儿尖叫起来。作为对她尖叫的呼应,宋建平在肖莉腮上亲了一口。立刻有闪光灯雪亮地及时一闪,负责婚礼拍照的人把这珍贵的一幕给拍了下来。肖莉知道宋建平是醉了,笑着皱眉看他,试图把他推开。结果不仅没有推开,却被他拥着下了舞池。

娟子看肖莉的目光充满羡慕。那是年轻女孩儿对成熟女人的成熟美的羡慕。同在场所有人一样,她也认为这就是宋建平的夫人。同时也认为,这是很般配的一对。在场的唯一知情人是刘东北,刘东北却始终保持缄默。他不能跟任何人出卖他哥,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妻子。不仅是保持缄默。看着在舞池里将肖莉紧紧拥在自己怀里的宋建平,心里还感到阵阵的幸灾乐祸:你不是传统吗?你不是正派吗?这么传统这么正派的人怎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别想拿喝多了当借口,如同酒后吐真言一样,酒后露真情。那真情就是:所有男人,只要他是男人,就不会对美丽的异性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舞池里,肖莉几经努力,方把宋建平推开,并扶他到沙发上,宋建平立刻倒下就睡。林小枫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这天,宋建平走前,林小枫就走了。和爸爸妈妈当当一块,去了香山。本来没打算去,突然地就在家里呆不住了,无端地烦躁。于是决定去香山。潜意识里,是想用这种表面的忙碌和快乐摆脱掉内心的空虚。不想刚到半山腰,妈妈把脚给崴了。好不容易连搀带扶磕磕绊绊地到了山下,妈妈脚已肿得老高。当下给宋建平打电话,想通知他去医院里等,他们随后赶到。不料电话打不通,想是婚礼上太过热闹听不到铃声之故,于是决定,回来时路过宋建平参加婚礼的酒店,叫上宋建平。一开始妈妈不同意叫他,说上医院不一定非他不可。林小枫道:“上医院不一定非他不可。回家上楼怎么办,我们仨谁能背您?”老太太便不吭声了。

林小枫按照服务员的指引向宴会厅走,路过洗手间时,刘东北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没看到她,她看到了他。他是太醒目了,簇新的西装不说,口袋里还插着一枝花,玫瑰花。于是她叫:“东北!”

刘东北听到叫声,大脑还没有明确反应过来是谁,心已被吓得跳了一跳,慢慢地,他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感觉没错。

“嫂子!”他欢天喜地地叫,“您来了!我哥说您不来——”

那欢天喜地是如此真挚,让林小枫不由得心生歉意,第一次想到不该因为自己的任性,就置他人的感受于不顾。

“对不起东北,我今天实在是有事。宋建平呢?”

“您不是来参加婚礼的?”

“我妈脚崴了,有可能骨折了。”

刘东北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要她不是来参加婚礼的,就好办。否则,就算他哥此刻没有什么忌讳林小枫的现行,她的出现也是件颇为麻烦的事,因为,现在,那里边,人人都认为宋建平的夫人是肖莉。

刘东北把林小枫安排在大堂里等。

“里面人很多,得找。我去给您找。”刘东北还礼貌周到地给林小枫叫来了一杯鲜榨西瓜汁。林小枫也乐得在外面等:一张素脸,一身家常服,她不想这副样子出现在这种场合。

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宋建平被刘东北叫醒,一听林小枫来了,吓得酒登时醒了一大半。尽管醉了,他对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潜意识绝不是一无所知。他所担心的正是刘东北替他担心的:现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他的夫人是肖莉。林小枫来了,他介绍还是不介绍?介绍,怎么介绍?说林小枫是他的夫人,那肖莉是他的什么人?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跟着刘东北匆匆向外走,跟肖莉都顾不上说,只嘱咐刘东北帮着招呼一下。

林母果然是骨折了,足背第五根骨头骨折。从医院出来后,那只脚就根本无法沾地,最终,是宋建平背着她上了楼。宋建平把老太太背进家,已是满头大汗,放下老太太,气都没喘,就张罗着铺床,放靠垫,帮老太太垫高伤脚……不亦乐乎。弄得老太太非常过意不去,又不便跟女婿过于客气,只好不停地招呼林小枫。

“小枫啊,这里这么多的事——做饭你急什么!这才几点!”

这时宋建平正抱着林母脱下的外套外裤向外走,林小枫在厨房里高声地回妈妈道:“没事儿,妈妈!他照顾您还不是应该的。”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头也是充满对宋建平的感激,还有歉意。自己是有些任性了,不知在他同事的婚礼上,自己的不到,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宋建平把林母的外衣在门厅挂好,路过厨房时被林小枫叫了进去。

“建平,”接下来本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又拐了弯。不习惯。一向,不管什么事,即使她心里早已认了错,也只是表现在行动上,嘴上是从不说的。看一眼丈夫脸上累出来、忙出来的涔涔的汗,她说:“建平,妈妈骨折了,我恐怕得住在家里了。”

“那是当然。这时候家里没人不成,光指着爸爸不成。”

“当当只有交给你了。”

“没问——”“题”字还没有出口,宋建平猛然止住。婚礼开始时,杰瑞跟他说让他去四川,参加一个重要会诊,会诊结果如需手术,他还得留下给人手术。他跟林小枫说了这事儿。

“需要多长时间?”林小枫闻此停住了择菜的手,抬头关心地问。

“说不准。”

“……去吧。”

“当当怎么办?”

“跟着我。”

“算了,我跟院长说,让他换别人去。”

“那怎么行!”林小枫复低头择菜,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宋建平定定地看妻子埋头择菜的侧脸。从侧面看,她比正面看更要显老。主要是脖子。本来,那脖子到下颏是一条流畅圆润光滑的曲线,现在,流畅圆润光滑不复存在,尤其当她低下头来的时候,下颏下面会耷拉出一块明显的赘皮,松松的,毫无弹性的。女人老,先老脖子。宋建平不敢再看,下意识地,无明确目的,伸出一只手,搁在了妻子的肩上。

那肩在他手下微微一颤。片刻。

“建平,今天的事儿,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悲哀,酸楚,感动,一时间,宋建平心里百味杂陈。

阳光铺洒在办公桌上,办公桌上摞着高高的作文本。院子里充满孩子们的笑闹声,正是中午休息时间。林小枫埋头批改作文,批到妙处,笑了起来。抬头四顾,办公室里没人,不由得失望。通常碰到好作文,她总是要念给她的同事听,一块分享属于老师的那种喜悦。这是一篇记叙文,写得真实、平实、不拘一格,其中最让林小枫欣赏的有这么一段:

“周日出去玩了一趟,和小学同学,四个人。总的来说,尚算愉快,没什么大喜事,但是挺轻松。细细分析,大概是因为和小学同学无功名利禄之争吧。就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在一起,就挺好……”

林小枫埋头写批语:好!廖廖数笔,轻描淡写,就使一个面临中考的初三学生的学习环境、压力、心情跃然纸上……

办公室门开,一女老师拿着洗好的饭盒进来,一看林小枫的架势,不由得笑了起来:“林老师,你写起批语来,比学生的作文都长了,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批完那些作业?”

林小枫抬起头来,怔怔看对方,“开饭了?”

“都吃完了。”

“怎么不叫我一声!”

“叫了你不止一声!……快去吧,现在还来得及。”

林小枫看了看堆得高高的作文本,深吸了口气,“算了。免了。一顿不吃死不了人。”复埋头于面前的作文本里。

林小枫担任着两个初三班的语文教学,同时是一个班的班主任。一般说来,语文老师的工作量比理科老师的工作量要大,大得多。从教学上说,理科的教学内容是相对稳定不变的,语文的教学内容则是要“与时俱进”的。内容与时俱进了,老师的备课讲课都要与时俱进,不可能像理科老师那样,一套教案只须作小小调整,便可以一直地这么用下来。这是一部分的工作量,再就是批改作业。理科不仅内容固定,作业答案也固定,1加1就是等于2,没什么好说的,批起来就简单得多。语文就不一样了,语基部分还好一些,阅读部分,尤其是作文部分,作业的批改质量除了老师的水平,很大一部分要仰仗老师的职业道德,或说良心。一目十行地草草看下来,最后写上个“优”、“良”、“差”,是批;逐字逐句认真看,并且把看后感觉到的优劣一一给学生指出来、写出来,也是批,但工作量就会因此有着天壤之别。与此成比例的,是学生的受益程度也会有着相同的差别。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个星期天》。于是孩子们就开始“记”了,从早晨起床,“记”到晚上睡觉,中间部分要么是帮父母做家务,要么是如何认真写作业,要么是出去跟什么人玩了些什么,说白了,就是一本本流水账,有“事”而没有“人”。这一篇篇大同小异的作文使林小枫看得头都大了,仍是认真看,一本本批;你不批,不给他指出来,他就不会进步。说到底,语文老师要教会学生的,就是说话、表达——用笔说话,用笔表达。如此,对学生作文的批改,就显得非常重要。终于看到的这篇好作文仿佛是一支兴奋剂,使已相当疲惫的林小枫精神为之一振。埋头继续批改,直到下午上课。

下午上课时方才感到了饿,肚子咕咕地叫,她不得不提高嗓门,以盖过肚子的叫声。否则,绝对会让前排的学生听到,那将多么不雅。

下午上了两节课。放学时,桌子上又堆了两大摞孩子们的作业本。习惯性地想装进包里一部分,带回家去批,装一半又拿了出来。回到家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批,何必做这种姿态自我安慰?再说回去的路上还要接当当,要买菜,背着装满作业的大包跑东跑西,何必?还是实际一点为好。

林小枫骑车往实验一小赶,腿肚子发软,一点劲没有。一顿饭不吃固然死不了人,但是感觉肯定比死要强烈——她奋力蹬着车子,颇感慨地想。又坚持蹬了一会儿,实在蹬不动了,只好下车,在路边小店买了一袋两个的“乡巴佬鸡蛋”,也顾不得雅与不雅,就站在人家的柜台前,撕开,几口吞了下去,这才有了力气重新上路。

宋建平出差外地,妈妈骨折卧床,爸爸须臾不得离开,于是,家里的事情全部落到了林小枫肩上。回到家,分秒必争地洗菜做饭,吃完了收拾,收拾完了给儿子洗,给妈妈洗,等一家人都睡下了,她还要把老的小的换下的衣服洗出来。次日六点就起,忙早饭,督促儿子起床穿衣服、吃饭,送儿子上学,自己上班……工作也是她忙碌的一个大头,学生中考在即,这是孩子们一生中的第一次冲刺,学校里抓得很紧,开会次次讲,大考小考名次回回排,硝烟弥漫。

把爸爸妈妈儿子换下的衣服、袜子等洗出来,已是晚上近十一点了,林小枫却还不能睡,明天下午家长会,她还得做一点必要的准备。

家长会通知的是下午三点,一点刚过,就有家长在校门外徘徊。想是怕路上堵车,来得过早所致。都是一个孩子,独生子女,家中的希望,父母的命根,谁都怕万一迟到,在关键时刻漏掉了关键信息,因此而贻误了孩子的一生。

下午林小枫没课,坐在办公桌前批作业。家长会要讲的内容头天夜里已做了充分准备,写在了本子上,却仍是心神不宁。从她办公桌旁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校门外的情景,随着开会时间的逼近,校门外渐渐聚起了一大群家长,校门口的那条狭路更是被家长们的汽车、自行车占去了一半。

在最近一次的考试中,她带的班的名次由年级第二一下子降到了第六,这就是她心神不宁的原因,也是近日压在她心上最重的一块石头。她该如何对家长解释,又该如何面对他们可能的诘难?心里一点底没有。

林小枫在讲台上讲话。孩子们的座位上座无虚席,家长无一不到。林小枫的讲话已近尾声:“……总的来说,孩子们都进入了初三的学习状态,我们也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气氛渲染,希望家长们配合,在家里也进行这方面的气氛渲染。我就讲到这里,看家长们还有什么问题?”

“林老师您看我们有没有必要给孩子请家教?”一个家长高声地道。

“我个人认为,”林小枫谨慎答道,“只要严格地跟着学校老师走,应该没有问题。现在孩子们的负担已经很重了,再额外请家教,我怕会适得其反。当然,个别孩子某科如果落得太多,必须请家教,也不是不可以,但希望你们事先能跟任课老师沟通一下,咨询一下,有的放矢为好。”

这个家长没再说什么。这是位男性家长,也许他不想让台上那位看上去清秀而略显憔悴的女老师过于难堪。他请家教一说其实是一种委婉说法:孩子们成绩下降,是不是老师的问题?

一位女性家长就没这么客气:“林老师,刚才我们听了一下这次考试的成绩,这个班的成绩从上次期末的年级第二降到了第六,什么原因?马上中考了,班里的成绩反而下降,我们很着急!”

轰,议论声骤起,接着这个家长的话,家长们七嘴八舌,一发而不可收——狼终于来了。

林小枫决定辞职。事先跟谁都没说。跟丈夫,跟父母,跟同事,都没说。小事勤商量,大事不商量。

宋建平那边的工作越来越忙,出差越来越多,早出晚归不说,常常,业余时间都得搭上。随之而来的,是他收入的成倍增长。目前,他已成了家中当之无愧、毋容置疑的经济支柱。但是,再随之而来的,就是他没有一点时间一点精力顾到家里了。最忙时,他一天上过三台手术。那天,他累得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一睡不醒,有尿也不醒,生生地尿在了床上,直到睡在身边的林小枫都被他的尿泡得醒了过来,他都没醒。

左右考虑,前思后想,林小枫决定辞职。如果是干别的工作,任何工作,只要不是教师,林小枫都不会辞职。从小,她从妈妈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自立;从上小学,她的成绩就一直是名列前茅;高考时没有让父母操过一点心,稳稳当当,一举考过;工作后,是他们那拨老师里第一个当班主任的,第一个被评为优秀教师的,第一个晋升副高的。她热爱她的工作,热爱她的学生。决定辞职后,班里头那个平时最淘最让她头疼的、曾一心盼着他立马转学走人的刘天天,都让她觉着难以割舍。

家里的事情无人可与分担,工作丝毫容不得懈怠,懈怠的直接结果是误人子弟。在这种情况下,如还有一点教师的良知,唯有辞职。明知孩子们不喜欢老师的唠叨,尤其不喜欢老师下课铃都响了时的唠叨,这天,下午放学后,林小枫还是把孩子们多留了一刻钟,对孩子们最后“唠叨”了一回。话还是那些话,一定要好好学习之类,但是,这一次,孩子们表现得格外安静。她话刚一讲完,刘天天就举手站了起来。刘天天身高一米八零,在班里男生算中等个儿,这一代孩子营养好。尽管身高超过了一般的成年人,脸却还是娃娃脸,毕竟年龄在那,刚满十五。

“老师,这次考试班里成绩下降,是我的责任,是我拉了班里的成绩,不是老师的责任。希望老师给我一个机会,不要对我失望……”说到这,他一下子哽住,娃娃脸因此憋得通红,片刻后,泪水流下。就是这个刘天天,有一次跟人打闹打破了头,事后缝了五针都没有掉泪,十五岁的男孩儿,视掉泪为耻,此刻,却当众流了泪。

女孩子们更不用说,早已哭得稀里哗啦。林小枫扭头冲出了教室……

同一天,宋建平被提升为爱德华医院的外科主任,副的这一级都没经过,直接扶正。任命是在全院大会上公布的。会议结束后,宋建平一秒钟都没有滞留,匆匆向外走。生怕这时候人们就此说些什么,恭维、祝贺、调笑,都怕。他表面清高,内心里其实相当羞涩。也许这二者原本就是一回事。

不想娟子根本不顾及他的感受,脚步轻盈从后面赶了上来,与他肩并着肩走,声音很大地叫:“宋主任!”

“娟子!”他慌得回头四顾,轻斥。

“不习惯是吧?”女孩儿笑,“习惯习惯就好了。等以后,别人不叫你主任,你倒会不习惯了。”

宋建平叹了口气:“娟子,你有什么事吗?”

“嗯——现在心情如何?”

“你还有完没完啊?”

“你们这些中年人啊,没劲。不高兴的时候,忍着;高兴的时候,还忍着。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不像你,不高兴就——”

“——哭;高兴了就笑。……”

“对!”娟子头一点,“就说刚才,宣布你为主任的时候,我就很高兴。为什么?你是我引进的嘛,你的高升也证明了我的水平,这使我有一种成就感。对于这点,我毫不掩饰。不像你,板着个脸,一脸的严肃……”

“那你说,我应该什么样。”

“先说你高不高兴。”

“高兴。”

“你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吗?脸上连起码的笑意都没有。”

宋建平不等她说完便咧开嘴巴冲她做大笑状:“哈、哈、哈、哈!”

娟子被逗得前仰后合,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哈哈哈哈……”

然后,娟子提出请客,让宋建平请她的客,宋建平爽快答应。他高升了,应该请客;他是通过她的帮助才有的今天,也应该请客。再者,同这样一个妩媚开朗的年轻女孩儿一块吃顿晚饭,也不失为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经过了长时间的紧张劳累之后,他想他有理由轻松愉快一下了。

吃完饭已经很晚了,十一点多了,到家时小枫却还没睡,正蹲在卫生间的地上搓洗当当换下的小衣服。家里大衣服可以用洗衣机,天天换的小衣服就没法用洗衣机。尤其天热的时候,待攒够一缸再洗,衣服都该馊了。宋建平曾提出买一台小洗衣机,那点钱现在在他们根本就不算事,但是,林小枫说,买了小洗衣机放在哪里?于是,就涉及到了房子小的问题,顺理成章的,就牵出了买房子的问题。所谓的“钱再多也不算多”,其实说的就是这种现象:钱多了就想提高生活质量,而人们对于生活质量的期待,永远会走在经济实力的前面——如不是这样也就没有了奋斗的动力。

看到背对着他搓衣服的妻子宋建平心情很好地悄然一笑。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刚刚与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孩儿吃了一顿可口的饭。工作中刚刚得到了一个高质量的提升。一切迹象表明,他在人生道路上,已经乘上了顺风的船。他顺手抄起门边的一个小凳,塞到了蹲着的林小枫屁股下面。林小枫就势坐下,没说话,没回头,不意外。她当然是早听到他回来了。心情很好的宋建平对林小枫的淡然毫不在意,或者说,对林小枫的异常毫无觉察。成功的喜悦,急于报喜的心切,使他的感觉有一些迟钝。

“小枫,跟你说个事儿啊?”

林小枫使劲搓衣服,头也不回。“说。”

宋建平却不想这样轻易就把那么重大的消息宣布了,贴着墙走到林小枫的对面,在马桶上坐下,与林小枫面对着面,一手扶着她的肩:“猜猜什么事儿?”

林小枫身子一斜把他的手抖落开:“别闹了!赶快洗完了赶快睡!时间不早了!”

宋建平有点失望,但基本情绪没受到影响,他深信只要他发布了他的消息,林小枫定会欣喜若狂。他一字字地道:“小枫,我被任命为我们科的主任了。主任!”意思是不是副主任。

林小枫头不抬手不停,“噢,是吗?”

这下子宋建平真不明白了,一时间怀疑是林小枫没有听明白。

“小枫,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明白。……挺好的。”说着,她打开水龙头,开得很大,同时,动作很大很响地涮衣服。

宋建平这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头,一伸手,关上水龙头,伸过头去看林小枫的脸,大吃一惊:林小枫满脸泪水。

深夜,林小枫在宋建平的怀里恸哭,宋建平只有紧紧搂住她,无言以对。

“听说我要辞职,全班孩子们都哭了……”

“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我的这些孩子……”

“知道,我知道。”

林小枫摇头,痛苦万分:“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这么大的事,你该跟我商量一下……”

“商量也是这个结果。一方面,是妻子、母亲、女儿,无人可以替代;另一方面,是老师,但有人可以替代。左右权衡,综合考虑,唯有辞职。……干,我就要干好;干不好,我就不干。如果是别的工作,我也许就凑合干了。老师不行,老师尽不到责任,就必须走。老师不能拿孩子们的前途当儿戏……”

之后,这几句话她反复嘟囔,嘟囔了半夜。宋建平能做的只是搂住她,不停地抚摸她,她的肩背瘦得硌人。

刘东北等在医院门口,娟子没有出来,宋建平出来了。刘东北一见他就嘿嘿地乐。

“哟,宋主任!”

“少跟我贫!”

“感觉怎么样?”

“别说废话。说正事。”

“你说。”刘东北立刻正经起来。

宋建平刚要说,来电话了,他接电话。电话是林小枫打来的,“建平,刚才打你办公室电话你不在,这就下班了?”

“还没有。出去办事回来碰到了一个朋友,说说话。”

“朋友。谁呀?我认不认识?”

“认识认识,小刘。……就那个,在哈尔滨我们两家——对了,就是他。没问题。”把电话给刘东北,刘东北指指电话指指自己,无声地:找我?宋建平点头。刘东北拿过电话:“嫂子,有什么指示?”

“小刘啊,你结婚我也没去成,有空来家里玩吧。”

“好好,谢谢嫂子。……再见。”

这就是宋建平想跟刘东北说的事:自辞职后,林小枫对他的依赖性空前增大起来。经常在上班时间打电话找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但是找不到他她就会心烦意乱。刚开始,宋建平还以为她是不习惯,等习惯了就好了。不料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仅没有习惯,电话反而越打越频。于是他想,她是不是由于工作惯了,一下子闲下来,在家里无聊所致?刚才在楼上办公室看到了等在医院外面的刘东北,就下来了,想跟刘东北说说。别看这小子吊儿郎当,对生活有时确有一些他所不能及的真知灼见。

刘东北听罢连连摇头:“她这样给你打电话绝不是你所认为的时间多得没处打发,她干吗不给她爸她妈打电话?还有,朋友、同事、同学,干吗不打?……老宋,她已然开始感到空虚感到危机了!哥,得赶快想办法了,一个原则,绝不能让她把所有的精神情感都寄托在你这里,不能让她吊死在你的身上!”

“没那么严重……”

“这才刚刚开始!”

“你说怎么办?”

“不能让她闲着,闲着就会没事找事无事生非。你得给她找事做,各种各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总之,让她充实,充实得忘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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