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歪头作为沙埠村的头面人物,也成了社员们的围攻对象,大家逼迫着他去公社讨个说法。面对一堆烂瓜干,歪歪头也来了气,他一跺脚说道:“好!俺这就上公社!”
沙埠村的情绪越来越大,公社派来了工作组,可他们只带来了说教的嘴巴,并没带来能吃的粮食。饥饿的群众不认这个账,齐声叫唤,硬是把工作组给轰走了。
管书记感到了沙埠村的严重性,委派黑大牙带着公安特派员再次奔赴沙埠村。
可黑大牙一接近沙埠村,就发现情况不妙:村里的民兵在歪歪头的带领下,全都站在围墙上,那阵势可不是迎接,而像是当年迎击扫荡的鬼子。
黑大牙掐着腰,站在围墙之下向歪歪头喊道:“孙大贵同志,你可不要胡来啊!”
歪歪头高声答道:“温部长,俺不胡来,你只要带了粮食来,俺就放你进来。要不,俺没法向老少爷们交代啊!”
黑大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他眼珠子一转,生出了缓兵之计:“我急急火火的,不就是为了粮食来的吗?”
歪歪头想了想,一挥手,放进了黑大牙。
可黑大牙跟那公安人员刚刚进了村,还没来得及得意,忽听歪歪头一声喝令,几个民兵如同天降,呼啦啦就把他俩围了起来。
他俩被下了枪,软禁在了大队会计室。
歪歪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公社捎去了话:带着粮食来换人!
管书记急了,急了就会“突然”想起父亲。
父亲临危受命。
单枪赴会,对父亲这样的人来说,太不新鲜了。他甚至骑车赶到沙埠村时,还当做来喝酒呢。
歪歪头依然站在围墙上迎候着父亲。
父亲挑了一眼歪歪头,仰着身子呵呵笑了起来:“你这个歪歪头,有出息了呀!咋?还想挡住我?”
歪歪头垂下眼皮,不敢声张地说道:“老部长啊,俺哪敢挡你呀!实在是没吃的了呀!老老小小都看着俺呢!”
父亲甚是诧异:“妈的,不是刚发了补贴粮吗?”
歪歪头哭咧咧地说道:“老部长啊,那是些啥粮呀,连狗屎都不如!”
“胡说!”父亲不信。
“那你进来看看。”歪歪头委屈地说。
父亲顺利进村了。
他来到了公共食堂。歪歪头亲自端上一碗瓜干,父亲一闻,眉毛顿时拧成了麻花:“妈的!这是人吃的吗?谁给你们的?”
歪歪头哭丧着脸:“老部长,还不是粮管所嘛。社里说是八分好粮,可,可……你看看吧!”
父亲腾地站了起来,对歪歪头说:“你,你小子信得过我不?”
歪歪头当然点头了。
但父亲的的眼珠子一转,来了心眼:“粮食,我可以帮你解决,但,你得给我放人。”
“俺放了人,你搞不来粮食咋办?”歪歪头也不傻。
父亲想了想,将双手背在了后头,喊道:“来,绑起我来!”
歪歪头战战兢兢,不敢。
“妈的!想要粮食,就听老子的!”
父亲被五花大绑后,歪歪头主动问道:“老部长,你还有啥要求?”
“啥要求?赶快放人!”
黑大牙他们被放了。
五花大绑的父亲,走进了粮管所。后头跟着荷枪实弹的歪歪头。
父亲跟歪歪头先闯进了周大川的办公室。他朝着值班的一个职工说道:“去,去,给我把周大川找来!”
周大川没来,伯父却来了。
他轰走了围观在门口的职工,问歪歪头:“这,这是怎么了?”
未等歪歪头回答,父亲抢先答道:“我来讨公道的。歪歪头,滚一边去!”
歪歪头背着枪出去了。
“大哥,沙埠村的口粮是咋回事?”周大川不出面,父亲只能问伯父。
“什么咋回事?”伯父眨巴着眼睛,反问道。
“都是烂的啊!”父亲噌地站了起来。
伯父像是没有听到父亲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想去给父亲松绑:“先说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吧?”
“为了粮食,为了解救黑大牙,我当了沙埠村的人质,自愿的!”
但父亲一扭身子,拒绝给自己松绑。
伯父明白了几分,对父亲说:“你孬好是个老资格了,耍这一出,就不怕别人笑话吗?”
“大哥,你先别说这些,口粮的事究竟咋弄的?”
伯父见他牛劲上来了,琢磨了半天,才作解释:“分那么点口粮,各村都像急红了眼的狼,见了好的就抢,我一个粮管所的副所长,能控制得了吗?”
父亲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这么说,沙埠村的粮食是你给调剂的,大哥?”
伯父不置可否。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父亲压抑着情绪,对伯父说。“沙埠村你不是不清楚,烂摊子、乱窝子!你这么一搞,不等于在挑事吗,大哥!”
伯父敏感地瞥了父亲一下:“老三,你后头的话,罪过可不轻啊,你可不能乱说。”
他又一脸歉疚地对父亲说:“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吧?”
“好办。把好粮给人家补齐。”父亲说。
“我上哪整粮食啊!目前,粮食形势非常不好,国库储备越来越不足。你等着瞧吧,不出半年,就闹饥荒。”
父亲朝着伯父一扭头,说道:“我不管那些。你给人家补齐了粮食再说。”
“没粮,真的没有。”伯父说。
“粮管所没粮?笑话。”父亲不信。
“你就权当笑话吧。”伯父双手一抱,讲道,“粮管所里是有粮,但那是战备粮,你忘了黄豆的事了吗?擅自动用战备粮,是不行的!”
父亲却偏偏来了劲:“那我不管,今天你们粮管所解决不了沙埠村的困难,我就不走了。”
“想成为我们的人质啊?我们还不要呢!”
说话间,伯父的手掌如闪电一般,迅疾插到了父亲背后,父亲刚刚喊出了声,绳子已经被解开了。
真快呀!父亲傻了眼。
父亲更加陌生地望着伯父。
而伯父就像啥也没有发生似的,独自端起了一个瓷缸,吹着水面的茶叶,滋滋地吸咂着。
突然,伯父扬起了头来:“老三,我是看明白了,你今天是赖上粮管所了。这样吧,仓库里还有三千斤土粮食,也就是掉在地上的,半土半粮,一筛选,剩下的就是好的。你让他们拉走吧。”
沙埠村的问题解决了,可父亲心里却又添了一桩心事。
当着母亲的面,他不止一次轻声嘟囔:“大哥的手脚咋那么利落?上一次的黄豆,他咋那么大胆?这一次沙埠村闹事,他是无意呢,还是……唉!”
五
有个古人,最不是玩意儿了,他造了个词儿,差点把我折腾死--这就是“生不逢时”!
1960年夏天,我降生了,降生在一个空前的饥荒时代。刚刚扬眉吐气的共和国,到处回荡着咕噜咕噜的饥肠声。
母亲由于营养跟不上,没奶水,饿得我天天嘶喊,伯母看不下去了,干脆把我抱到了她那里,她家里吃闲饭的少,比我家条件要好些。
可是,苦熬的日子总是雪上加霜。到了我出生的最后一个季度,快要撑不住的国家又向党员、机关干部发出了一个倡议,每人每月再节省五斤粮,支援国家建设。
我们共产党的游戏挺好玩的,说是倡议节粮,实际上你不服从是不行的。这一来,残酷的饥饿,把一个个机关家庭推向了危亡的边沿。
非但如此,广大农村在饥荒摧残之下,许多人得了浮肿病,一些人倒下了……风雷震荡的父亲,也乖乖当了饥饿的战俘,他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也没有了往日的底气。那天傍晚,父母带着饿扁了肚子的两个哥哥,来到了伯父家,为了一锅撒了点棒子面的地瓜叶汤。
两个哥哥张着小嘴,呼呼地喝着,我躺在床上哇哇地哭着,我们哥仨的每一声,都激出四个大人的一行行热泪,父亲,可是个号称没眼泪的人呀!
“这世道,这世道到底咋啦!”父亲瞅着一碗糟味十足的地瓜叶汤,恨恨地说。
伯父闷了半天,也说道:“不光是天灾呀,还有人祸!”
父亲气愤地捣了桌子一下。“这是咋掌得权啊!你再看看那些老百姓,比咱还惨!”
伯父这时对父亲说:“既然你都看透了,往后啊,就别一个心眼钻一个地方了。”
父亲望着伯父,琢磨着他的话。
后来,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一口一口,喝开了难喝的地瓜叶汤。
伯父却仰在椅子背上,闭目深思着。
忽然,伯父睁开了眼睛,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不行,不能眼看着孩子们受罪!我要出个远门。”
伯父说走就走,说是到很远的地方,看一个老朋友去了。
过了一些天,一场大雪降临了。
在寒风萧杀的夜晚,伯父敲开了家门。他一身雪,满脸汗,看来他跑了很远的路。
进了门,他先是从腋下摸出了一个煮鸡蛋,抖着手,去了皮,嚼成了糊糊,抿在我的嘴里。那时,我已经睡熟,可是人的本能太神奇了,饥饿中的我,竟在睡梦中吞食了一个鸡蛋。看着我吞吃着鸡蛋,伯父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
按照伯父的旨意,伯母把父母一家从梦中叫醒了,喊来了。
当大伙儿凑齐了,伯父打开了从远方带来的两个大提包,母亲一看,差一点儿晕了过去……
饥饿时期,最刺激人的就是食物。
伯父的包里,这边是白花花的馍馍,那边是金灿灿的黄豆。伯父先拿出两个大馍馍,塞给了我的两个哥哥:“吃吧,今天晚上吃个够。”
他又将装馍馍的提包往桌子上一放,对父亲、伯母和母亲说道:“饿了快一年了,吃顿饱饭吧。”
大家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父亲刚啃了几口馍馍,伯父一拍脑袋说道:“忘了,忘了!老三,稍等。”
伯父从黄豆里面掏出了一瓶东北烧酒。
自打闹饥荒以来,父亲已经快一年没动酒了,也动不起,一瓶烧酒十几元,一家人几天的饭钱啊!
父亲摸着烧酒,两眼直勾勾的,憋着一肚子话。
“大哥,你到哪里淘换了这么些宝贝?论级别,我比你高四级,我都舍不得买瓶酒呀!”
伯父给父亲倒了一杯酒,然后对大家说道:“你们一定在想这想那吧?”
父亲跟其他人都点点头。
“偷、抢,那可不是咱老苏家干的事!”伯父一边跟父亲碰着酒杯,一边说道:“这次,你们可要感谢一个人呀!”
“谁?”父亲问。
伯父压低了声音,问父亲:“知道袁世凯吗?”
父亲莫名其妙:“知道啊,窃国大盗。”
“就是他。”伯父一本正经。
“感谢他?”父亲哪会相信。“那家伙死了多少年了,感谢他个啥?”
“这老家伙,没留下好名声,却留下了一些宝贝。”说着,伯父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按在了桌子上。“你们想过没有,从蒋委员长到毛主席,谁没骂过他袁世凯,可是,他造的银元呢?一直就是硬通币,即便共产党在东北建根据地,到西南去剿匪,也在偷偷摸摸仿制‘袁大头’。如今,人民币毛了,‘袁大头’照样坚挺,一块顶五块。”
父亲品着酒,眼睛不停地眨巴。他问伯父:“大哥,你这拐来拐去的,我也明白了几分,下了关东是不?可你从哪儿弄来的‘袁大头’呀?咱爹没留下啥玩意儿吧?”
“还是那句话,我没偷,也没抢。”伯父一脸神秘,跟父亲对碰了一杯。
父亲眼珠子转来转去,下达了一条死令:“今晚这事,谁也不许多嘴!”
伯父轻声一笑:“老三,你也在变呀!”
父亲望着酒杯说道:“变?我能变得了哪里去?”
伯父抚摸着大哥的小头,感叹道:“咱这里头,四个共产党员,都上过党课,我总觉得,这性那性,都比不过人性啊!这党那党,让老百姓吃不饱肚子,就……”
但,他只说了半截子话。
父亲仰面而笑:“大哥,你说的有道道,火候也抓得好。”
六
天灾和人祸真是亲如兄弟呀!
1962年夏天,胶东迎来了没完没了的大雨,七天七夜的苍天之水,灌满了潍河,灌满了胶莱河,整个世界一片汪洋。
更加忧患的是,由于连年灾荒,各家各户几乎没有余粮了,黄旗镇几万百姓的生存希望,全部寄托在粮管所的战略储备库身上。
日夜操劳的管书记防患于未然,决心举全社之力来保护粮管所,保护那些救命粮。
幸好,公社粮管所,也就是从前我爷爷的宅子,因为是在前街,地势还算高,当后街的雨水没过了人的脚脖子,这里还能挺得住,可随着雨量的递增,浩荡的大水开始向这块高地发起了挑战。
于是,管书记亲自带人,冒着大雨抢修拦水大坝。
经过两天两夜奋战,终于打起了一道半人高的土坝,把粮管所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了护住拦水大坝,管书记下了死令,让粮管所昼夜巡查,出了问题严惩不贷。
严重的湿气让周所长的哮喘病又发作了,保护大坝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伯父肩上。伯父制定了严格的执勤制度,两人一班,昼夜不停地巡视。
这天晚上,轮到了伯父伯母的班,俩人吃了饭,就带着手电筒出去了。
夜里,天空又飘起了小雨,天地之间一片漆黑。
当他俩走到了靠近林地的一段大坝时,忽然看到前头一个黑影在晃动,伯母刚要开手电,被伯父一把按住了。
俩人一前一后,朝着那黑影摸去。
到了跟前,果然看到一个人站在大坝上,用铁锨在开口子。伯父突然打开了手电,那人如惊弓之鸟,干脆攥起铁锨,摆开了死拼的架势。
伯父一看是赵久福,压着声音喊道:“赵久福,你要干什么?”
赵久福也听出了伯父的声音,依然居高临下,端着铁锨,颤着嗓子对伯父说:“苏,苏副所长啊。我当谁呢,吓死我了。”
伯母也打开手电喊道:“赵久福,你这是什么话!见到我们你就胆大了吗?”
“嫂子,你误会了。”赵久福一边用手挡着电光,一边套着近乎说:“苏副所长对俺咋样,俺心里有数。”
“赵久福,不许胡说!”伯父猛地朝前靠了一步。
赵久福油腔滑调地说:“俺可没胡说。进运粮队,是你的关照吧;那天跳墙,你又放了俺一马。”
伯父又喝了他一声:“赵久福,你又在胡说!”
赵久福的声音很动情:“苏副所长,你别不承认呀。你的心朝哪,俺有底,别把俺当傻瓜。”
伯母气愤地喊道:“赵久福,你这个破坏分子,临死还想拽上个人。”
“我死?你问问苏副所长让我死吗?”赵久福朝着伯母挑衅道。“他让我死的话,就不会买我好了。”
说着,他竟冷笑了几声。
这些要挟人的话,把伯母给气坏了:“赵久福!你搞破坏不说,还敢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你问问,他苏世文跟共产党是一个心眼吗?”
伯父这时灭了手电筒,缓和地对他说:“赵久福啊,本来觉得你还能成个材料,光凭你这张臭嘴,哼!”
双手紧紧握着铁锨的赵久福,觉得对方并没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味,也就软下来说:“世文啊,你爹俺爹是有仇,可咱俩呢,好好的嘛!你给了俺些恩惠,俺天天想着报答你呢。”
伯父让伯母也灭了手电,对赵久福说:“我倒不惦记着你的报答,你只要听话就行。把铁锨放下,有话咱好好说。”
赵久福迟疑了老半天,还是把铁锨竖在了大坝上,也就是说,那铁家伙暂时不会直接威胁别人了。
这时辰,伯父故作轻松地说道:“久福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咋干这事呢?”
赵久福一听这话,又冲动了起来:“世文大哥,你不是不知道,俺爹死在谁的枪下?共产党!俺都三十好几了,为啥娶不上媳妇?也是共产党!共产党不拿俺当玩意儿,谁肯跟俺呀?”
伯父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劝说道:“久福啊,咱就先不说这党那党的,你这一铁锨掘下去,哗哗的水冲进了粮管所,咱公社几万号人还吃啥?你让乡亲们饿死呀!”
赵久福不吭声了,像是被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