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酒换银元”的事儿时刻装在我的心里,我在千方百计地寻找下家。这天,我竟想到了强强,他是开酒店的,应当需要烟酒呀。
接到了我的电话,强强答复得很痛快:“行,你列个清单,或者拿个计划吧。商人嘛,哪有拒绝利益的。”
过了一些日子,强强主动给我来了电话:“老四,那些烟酒清单我都看了,行!你给我发货吧。地址是:北京市新街口外大街‘海韵之都大酒店’。”
“你……?这……?”我惊得不知从何问起。
他呵呵一笑:“见见他们市里承包了这座大酒店,交给我经营了。老家那个小酒店,我已经转让了。”
我问他:“强哥,咱们的事,怎么个算法呀?”
他说:“兄弟,我能亏待你吗?六折收你的。”
我没吭声,心想,你可真狠,才让我赚一成啊。
他像是咬着牙又喊出了一个数字:“好吧,给你六点五折。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天啊,咬我一口,还跟我称兄道弟呢。可我还是答应了。
他突然又说:“老四,我的大厅空着,你来开办个古玩店吧。”
这我倒感兴趣,我问他怎么个开法?他说:“租赁费我让你二成,但你得给我一成半的股份。兄弟,别怨我狠,这个酒店,名义上是我承包的,但我拿到手的股份还不到百分之七十。告诉你,咱们商人是明着来,可官场上的人,却是暗着来,一个比一个黑。”
四
清晨醒来,独自守着一张空床,很无聊,刚想起身,莲莲的电话打来了:“先别走,等我噢。”
这女人一旦浪了,真拿她没办法。她才下了夜班,就想折腾我,倒不是本人不爱这口,关键是还要去看店啊!
听我表示迟疑,她却说道:“我可有重要的事情噢。”
她回来了,因为家里没人,她有恃无恐,放荡不羁。竟进门就脱掉了内裤,裙子还没扒下来就窜到了床上。
“先说啥事吧。”我躺在那里,并没有任何主动的表示。男人就这熊样,女人一旦主动了,就会排空征服者的心理,而保持征服者的心态,这是男人情爱的一大快感。
“不,成了再说。”她迫不及待。
女人想做成还费劲吗?立马,成了。
她一边细细品尝着成了的快感,一边讲述着刚刚听说的故事:“我爸爸说,温书记,也就是你常说的黑大牙,太惨了。半年前得了骨瘤,已经扩散,他儿子利用各种关系,刚把他转到了北京积水潭医院。可是,那里虽然是中国治疗这种病的最权威机构,但已经扩散了,恐怕不会出现多大奇迹了。”
“这就是你说的重要事吗?”我问。
她猛地一个重力加速度,娇嗲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太关心他,可我不找个理由,能享受一番吗?”
其实,我也在享受。人生,为什么摆脱不了这种享受呢?
莲莲办事的时候说的那件事,原本是离我很远的,现在却一下子摆在了我的面前:伯父竟提出去北京探望黑大牙。我理解不了,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们虽是同乡,但并不密切,有必要去探望他吗?况且这么远的路途,况且伯父这么大年纪了。奇怪的是,对这件事,父亲、母亲和伯母都不表态。我又能说什么呢?
晚春时节,我拉着伯父上路了。他腿脚不好,我只能亲自奉陪。
从家乡小镇出发,一路上坎坎坷坷,这倒不是道路的不平,而是穿过一些沿途城市,总是遇上一些游行的学生,那阵子,各地不少学生上了街,妨碍了交通。
等到傍晚赶到了北京,我们被游行的学生给挡在了积水潭之外。我不太关心国家的文治武力,对学生阻碍交通一点儿准备也没有。那么热的天,我们的车只能瘫痪在鼓楼附近,我感到又饥又渴,生怕伯父承受不住,就想下车去买些食品,可伯父却悄无声息地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了火烧和水壶,并微笑着递给了我。
等一波波学生队伍穿行而过,我们阻塞的车流才恢复了活力。我想直达强强的“海之韵大酒店”,伯父却提议住到就近的大学招待所里。我现在似乎才明白他这次北京之行的真正意图,也就顺从了他。先是到了北师大招待所,客满,又去了旁边北邮的一个对外宾馆,这里离积水潭医院也近。住下后,伯父精神抖擞,非得让我陪他上街。没办法,我只好从命于这个对政治异常敏感的老人。
他拄着拐杖,登上了一个过街天桥,借着明亮的灯光,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游行队伍,他眼睛里也跃动着什么。突然他对我说:“老四,这么热的天,游行的孩子们需要水呀。我带着钱了,你去买上几十箱水,给他们送去吧。”
我正要奉命行事,忽然发现了什么,又站住了。
“怎么了?”他问。
我说:“你看吧,马路上的监视器,还有路两边的便衣。这样不好吧。”我毕竟受过特殊训练。
伯父观察了半天,对我说:“去,把钱交给那个卖水的,他会代办的。你看,不断有人给他钱呢。”
等我回来,站在过街天桥上的伯父还想吩咐什么,我提前告诉他说:“天安门广场是去不了了,封了。”
他“噢”了一声,拄着拐杖立在那里,表情极其严肃。他望着游行的人群很久,很久……
到了第二天下午,他才提出去医院。
伯父的到来,让黑大牙感到非常意外。
他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了临危病人的蜡黄,而且消瘦了许多,两只勾起来的眼睛袭着一层凄凉和无奈。他仰在床头上,鼻子里插着输氧管,旁边坐着他的老伴。
看到了伯父,黑大牙并没有急于打招呼,而是一个劲儿瞅着来访者。
这时,窗外传来了游行者的口号声,黑大牙瞥了一眼窗外,对伯父说:“外头很热闹啊!”
伯父微微挤挤眼,算是回答。
“这个时候,别人可都在躲着北京啊,你却来了。”黑大牙仿佛有意挑起敏感话题。
但伯父仍旧不肯吱声。
临床是一个中年男子,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敏感的话要说,躲开了。陪床的温家大婶也趁机离去了。
“你呀,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伯父走近了黑大牙。
黑大牙凄苦地透出了一丝笑,对伯父说道:“咱俩,闹颠倒了。你关心我的身体,我却在关心国家大事了。唉!”
伯父坐在了他的床前,并没理会他那些话里话,对他说道:“一九八九年,是个好日子啊,有发(八)有久(九),你没事的。”
黑大牙却并不领情,对伯父说道:“有时候,安慰别人,自己也很滋润啊!”
伯父自嘲道:“我这么大老远来看你,等于是在自个找难看呀!”
说着,他给了我一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赶快躲到了门外。尽管这样,他们里面的声音,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我想,凭着伯父的感知,他也会明白这一点的,但有时人是很怪的,隔着一层窗户纸,也会故意装糊涂。
“我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黑大牙说。“到了这个时候,有些话憋着,难受啊!”
他又说:“三十多年前,‘镇反’那会儿,我觉得我对你没有错。可我不敢拿着自己的前途赌下去,顺从了别人。”
“那你怎么不赌下去呢?”
“我敢吗,世文,我毕竟干过还乡团啊!”
“是啊,恐怕赌不到一半,你也就跟着倒霉了。可你后来干过镇党委书记呀!”
“不是没想过跟你们苏家斗,可是,文化大革命那么一搞,把我给弄怕了。再说,世勇是好惹的吗?不论别的,光他那些你摸不清头绪的老部下,也会要我的命。”
“唉!这就是中国的政治人情和人情政治啊!你看看,文化大革命,好多遭殃的,还不是在人情上栽了跟头吗?”伯父说道。“不过,你也行了,提拔了,孩子也当了大官,多好啊!祖宗坟地里也冒烟了。还有,你是一条道走到了底啊,这条道尽管坑坑洼洼,可对你来说,这条道多么明亮、畅快啊!而我呢,黄土都要埋到脖子了,却从一条道上掉下来,至今都找不到个方位,惨啊!”
“世文,对你来说,黄旗镇是块福地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父说道。“但我,不仅仅沾了世勇的光,沾了老少爷们的光,主要是我一直把握着自己,我有我的信仰,但在我的信仰里,忠厚善良是天,违背了忠厚善良,这个信仰对我就没有约束力了。”
“是啊,好人终归有好报啊!你刚来,我还一肚子怨气,现在让你这么一说,我的肚子也开始瘪了。世文哪,到了咱这火口,那些本本上的东西都不值钱了,这些天来,我经常在跟阎王爷握手谈话,总觉得啊,这人生最珍贵的是啥?一个人的品质!有些信仰,往往这时讲是那样的,那时讲是这样的,变数太多了,咱跟不上。你看看吧,国共两党,这不又在热热乎乎地谈吗?而且还用了一句啥话呢……”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伯父接上了一句。
黑大牙这时诚恳地说:“老哥,虽说你来还有别的心事,但你毕竟来了,大老远的。咱俩也相逢一笑吧,尽管谈不上什么恩仇。”
俩人在屋里不知道有什么动作……
“老哥,都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么大的政治热情啊!”
“兄弟啊,你就像一匹烈马,撒了欢的奔跑够了,而我呢,当了一辈子闷声闷气的小蜗牛啊!行将就木了,能在旁边感受一下烈马的风光也好呀!”
五
我吓了一跳!
才半年没见面,安丘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呀!
他乌黑整洁的头发已经凌乱 ,并染上了一层霜白,一双原本镇定自若的眸子放射出的是焦躁和不安。这难道是过去的安丘吗?这难道是堂堂的大市副秘书长吗?
对他的突然造访,我莫名地提高了警惕。甚至想到了他犯了啥事,要来店里借款潜逃。历经商海几年,啥事咱没见过。
“安秘书长,怎么这么久没见你了呀?”我试探着问。
他长吁短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六个月前,也就是1992年的春天,国家相继出台了允许私人办公司的两个条例,于是乎,全国党政机关掀起了空前的“下海热”。作为潍莱党政机关“六君子”的成员,安丘在其他“五君子”教唆下,毅然跃进了浩瀚的商海,反正觉得仕途上没多大出息了,靠在机关积累的关系,兴许还能捞一把。可是,他们这“六君子”,虽然笔杆子玩得转,做生意却都不靠谱。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把生意转变成了单纯的“啃关系”,但久而久之,“关系”被啃光了,他们也走下坡路了。“六君子”惨然分手,安丘独自去了济南,给山东儒商房地产开发公司当起了内部小报的主编,说是主编,其实是自己给自己当主编,自己做主,自己干活。
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也是个下海的机关干部,对安丘还能另眼相待。前些天,儒商公司跟北京做房产的虎豹集团一起争夺济南黄河南岸的柳树屯地段,一只外地虎,一头本地狼,双方动用了各种关系,最后,争夺的焦点落在了省里贾主任身上。虎豹集团得知贾主任喜爱老银元,特意送上了一封精美的“宣统游龙”,儒商老总知道安丘跟贾主任的间接关系,就让他寻找压倒“宣统游龙”的银元,在贾主任那里争夺人情。并告诫安丘,事情要办好,办好了,可以考虑行政副总的人选,办不好,那就另外再说了。所以,安丘压力很大。
商机来了,我也有了激情:“安……安兄,你放心,‘宣统游龙’虽然属于上品,但原光未用的几乎没有,我这里的O版,在品类上虽然稍逊,可都是未用过的原光精品,价值不在他们的‘游龙’之下。”
安丘意兴盎然,无以言表。
由于银元不断看涨,O版越来越值钱了,我都将它藏在了一个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这就是我家出了院门的石阶底下,我只能选择时机启货。安丘确实聪明,尽管我解释的隐晦,可他一听就明白了:“好吧,我不急,明天下午我来取货。”
没想到的是,安丘前脚刚走,小红帽一头又闯进了店里。这小子天生一副贼性,进了门先是四下探视,又一个急转身,将店门咣地关死,还上了锁。
我不吭声,只是望着他。
他走到我柜台跟前,绽着神秘的微笑,从随身携带的“鳄鱼”牌手提包里摸出了一枚银元,啪地按在了柜台上。我夹起一瞧,竟是O版。再细看,没有明显的疑点。
“哪来的?你要卖吗?”想到上次让他中套,我总觉得他是来报复的。
他轻轻晃晃头:“不!你先看货。”
说着,他又从包里拿出了一封银元。我打开粗略查验了一下,没觉出什么问题。但对他忽然拥有这么多原汁原味的O版,我必须又要怀疑。
我警惕地望着他。
他将银元朝我一推:“送给你的。”
这就有文章了!
“这是最新高仿。在某一个岛国生产的。”他首先坦率地解释。“作为O版专家,你能看出问题吗?恐怕很难,即便是难倒造假高手的边齿,你看看吧,几乎天衣无缝。”
我不用问,他肯定得继续说。
“苏老板,知道虎豹集团吗?”他问道。
“听说过。”我答道。
“你了解他们吗?”他又问。
我晃晃头。
他用炫耀的口吻说道:“虎豹集团,是由部队转退军人组成的,核心层清一色的军队干部子女。他们主要以房地产为主,但兼做银元‘大庄’,知道啥叫‘大庄’吗?就是控制市场的大户。全国银元看北京。在北京,这样的银元‘大庄’不过四五家,在咱这一行里,像我们这种小舢板,‘大庄’刮一阵风,咱就翻个底朝天。因此,兄弟乖乖地给他们当‘狗腿子’,从中得些利益。”
他瞥了我一眼,又说道:“我说了这么些,你明白了吧?”
我能不明白嘛!玩古董的,跟玩政治的、玩战争的和玩偷情的,被誉为“四大神灵”,他后边的把戏,我一眨眼就清楚了:他是想让我给安丘放假货,砸儒商集团的生意。因为像贾主任那样的收藏高手,初打眼或许看不透这批O版银元,但再来个习惯的“回头看”,假的就难跑了。假的终归是假的。在行家眼里,它能混得了一时,却混不了一世。
当我揭穿了小红帽的阴谋,他咯咯地笑了:“苏兄,聪明!我这可是给你送五六万元呢。不是吗?你一块真O版也不用动了。”
我又费解地问他:“你是怎么知道儒商公司要找我的?”
小红帽诡秘地笑道:“他们公司,有‘虎豹’的内线。再告诉你一点,‘虎豹’里面,招录了一批退伍的特种兵,玩儒商公司,小菜一碟。”
我想了想,冲他笑道:“事是好事,可我得好好想想。”
“好!”小红帽也是个利索人。
他撂下假O版就走了。
他一走,我可犯了琢磨:无论从情感还是我做人的准则,这次我都不能毁了安丘的事情,但虎豹集团又确实不能得罪,在古玩行里混,最不敢得罪的就是他们这种势力组织。那怎么办呢?
情急之中,我又想到了伯父。
伯父在电话里呵呵地笑了:“呵呵,小小的银元竟也成了商战的角色,这对你并不是一件坏事啊。你要顺水推舟,让小小的银元兴风作浪。说不定啊,这小小的银元,将来能够成大事呢。要是它能惩恶扬善,那就好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若想两全其美,就得借助第三方力量。早年为了以真去假,或者以假替真,往往请不用花钱的警察来帮把手。具体如何,你自己想想吧。”
第二天下午,我把交货地点选在了靠近东关派出所的“老潍县菜馆”。本来是六点交货,我不到五点就到了。
我先点了一壶红茶,一边独自饮着,一边数点着一封银元。在这些假O版银元里,我又掺进了十块非常显眼的劣质假O版,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在哗哗地摆弄银元,引起了店里一些人的关注。时针还不到下午六时,安丘就来了。他一看我在摆“龙门阵”,甚是诧异,他站在那里,仔细审视着我。
突然,我那时尚的传呼机响了,不用看,莲莲一定按计划去做了。安丘迟疑着入了座,他还没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两名警察冲了进来!
店内的人几乎都将目光对向了我。
我拔弄银元的手也停止了活动。
“你是干什么的?”一名胖警察威严地望着我。
“卖银元的。”我故作慌张地答道。
“有人报案,说这里有贩卖假银元的。”胖警察警惕地望着我和安丘,向我伸出了一只手:“看看你的银元。”
我镇定地说道:“我是开银元店的。这是帮别人看的货,也就是甄别的货,几乎都是假的。”
说着,我从包里掏出了真的O版,毕恭毕敬地对胖警察说道:“这是真的,给这位买主的。”
我朝着安丘示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