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冤家碰头
家乡的秋野金黄灿烂,一列火车从青岛呼啸着驶来。
车厢喇叭里正在直播开国大典,李素琴很快就和邻座的旅客打成了一片。当那个伟大的声音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车厢里的乘客情绪高涨,欢声雷动,有的更是激动地站在椅子上,振臂高喊着“万岁”!就连路过狭窄过道,正在忙碌着的列车员,都被旅客这种饱满的激情感染了,不停地跟着呼喊“万岁”、“万岁”!
唯一跟这情形不相称的,是金云鹤。他紧锁着眉头,抱着个搪瓷缸子盯着窗外。当邻座的小伙子激动的向他振臂时,他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瓷缸,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辛辣的劣质烧酒。
无意间,热血奔腾的李素琴发现,端着瓷缸的金云鹤神情有些黯然、失落,就像丧失了什么心爱。她从旅客围挤的过道扒拉出来,一腚坐到金云鹤的旁边,又用宽肥的屁股拱了他一下子:“咋?有心事?新中国都成立了,你还有啥不快活的?”
金云鹤像是刚回过神来,歪头看了李素琴一眼,笑得很隐秘:“没,没啥,可能是近乡情更怯吧!”
李素琴听清了,却不明白,不屑地撇了撇嘴:“酸!这人呀,喝多了墨水,就酸溜溜的。”
望着眼前的李素琴,听着车厢里的声音,金云鹤的心却飞向了遥远,飞向了虚无……那个神秘莫测的汪先生,那个楚楚动人的方兰……他在默默地叹息。
“黄旗寨到了,黄旗寨下车了!”列车员高吊起嗓子,这才在鼎沸的车厢里冒出一点自己的声音。
黄旗寨,魂牵梦萦的家乡,自从被钱天宇逼到了长岛,金云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小站依旧,但却一派新颜,换了天地啊!
刚走出站口,金云鹤猛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常歪头吗?以前他们金家粮行的大伙计,而今,这个当年缩头缩脑的大伙计却背着一杆长枪,戴着鲜红刺眼的袖章。
看见金云鹤,常歪头也吃了一惊,眼睛瞪地像个牛铃,脑袋又不由自主地歪了歪:“少东家?”
疾步上前的金云鹤紧握住他的手:“都解放了,别这么喊了,直呼其名就行了。”
常歪头还没回过味来,紧紧攥着金云鹤的手:“少东家,不,云鹤啊,你这是打哪冒出来的?”
金云鹤掩饰着说:“一言难尽啊,以后慢慢跟你聊吧。”
斜着脑袋的常歪头端详了李素琴半天,嬉笑着问道:“云鹤,这是你带回来的媳妇?”
金云鹤脸上有点不自在,含含混混地答应道:“啊,哦,是啊。”
常歪头活动了一下肩上的枪背带,心里有话,却又不知如何表达。老半天儿,他才斜睨着李素琴,用安慰的语气对金云鹤说:“其实也行啊,怎么也是我嫂子啊。你瞧瞧,乡下有多少打光棍的呀!”
李素琴听出来了,这可不是赞美之词,但她却满不在乎地递给了常歪头一个笑。金云鹤也及时岔开了话题:“我爹呢?还好吧?”
常歪头支支吾吾的回避着:“老掌柜的……就你走的那天,来了一伙当兵的,老掌柜他……”
“他怎么啦?”金云鹤心急火燎地问道。
于是,常歪头只好透露了真相。
到后来,常歪头又补充道“老掌柜出事没多久,八路就来了,查出车站伏击抢粮时,让区中队吃亏的那个告密者,给一枪崩了,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是谭老黑的那个歪头怪脑的弟弟。唉,总算有人给老掌柜抵命了。”
一听是国民党杀害了自己的父亲,金云鹤的脸色霎时惨白了,他的眼前,一切都在旋转,一切都在颠倒,一切都在嘲弄,一切都在讥笑;他听不清常歪头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嘴巴在活动着,他看不清李素琴做什么,只感到她的手臂在搀扶。但妻子那铿锵的声音却是分明的:“云鹤,别那么伤心。毛主席不是说过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只要重于泰山,就是死得其所。”
常歪头也想安慰几句,金云鹤却无暇再听,他跌跌撞撞地朝着金家粮行的方向奔去。常歪头在他背后极力喊道:“哎,金家粮行变粮管所了,你到那里找谁去呀?”
见丈夫情绪不对劲儿,李素琴拎着行李,赶紧追了上去:“云鹤,我哥哥也是被反动派杀害的啊。咱们应当化悲痛为力量啊!”
“我不是伤心,我是揪心!”金云鹤猛一转身,甩出了一句。
跟随在后的常歪头望着李素琴那一扭一扭的大屁股,自言自语地说:“这娘们,真他妈烧高香了!”
金云鹤一回来,区委书记马扎菜就出了面。他主要是跟金云鹤谈房子的问题。
因为金老掌柜去世后,金家人去楼空,所以区委就让粮管所搬了进去。
马书记原来在小站做地下工作,对金家的情况很了解,他提出:既然粮管所已经搬了进去,再搬出来已不现实,如今主人来了,区委可以支付租金,同时,为了弥补,给金云鹤夫妇分别安排工作,并在金家粮行腾出两间偏房,供他们夫妻居住。
面对马书记这番苦心,金云鹤还在考虑如何感谢,李素琴早已声音在前:“马书记,我是个党员,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她又面向金云鹤:“哎,你说呢?”招呼丈夫,她更喜欢用“哎”,这也是胶东一带夫妻之间的一种习惯。
而这时的金云鹤,不想让妻子显山露水,他挑了一下眼眉,对马书记说:“我的态度,她已经代替表达了。临来,我就跟她说了,回到家乡,要一切听从政府的,不能算计个人的小九九啊。如今,新政权刚刚建立,政府面临的困难一定很多,所以,房金,就姑且不论了。”
马书记大喜,紧紧握住了金云鹤的双手。
李素琴却在傻傻地望着丈夫,因为这次返回家乡,丈夫并没用跟自己商议处理房产的事情呀。但,尽管她心里有纠结,她却没有流露出来。她信仰坚定,也讲原则,但她同时认定自己是一个女人。她认为,作为一个女人,自己是幸运的,找到了一个英俊潇洒、知书达理的丈夫,这是她生命的骄傲,也是她灵魂的依靠。为这样一个男人,她愿意委曲求全,退避三舍,只要这个男人她还拥有,只要这个男人对她不弃不离。
金云鹤那蝉卵形的眉毛又轻轻地上挑了一下。因为马书记可是这一带的最高首长,取得他信任,等于披上了一身坚硬的铠甲,有利于自己的长期潜伏。想到此,金云鹤赶紧从兜里掏出半盒银光闪闪的“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敬献给了马书记。这烟还是汪先生死前赠送的,想到汪先生,他的心又紧了一下。
马书记接过烟,放在大拇指上磕了磕,却不着急点着,而是带着公事公办的兴头,说起了金老掌柜的事儿。他告诉金云鹤,金老掌柜被害时,钱天宇确实在场,但他阻止过国民党连长,所以,他只是负有一定责任。随后,马书记又郑重地对金云鹤说:“综合钱天宇的历史表现,他是功大于过的,这也是组织的最后结论!”
至此,金云鹤才得知,钱天宇已经从地方部队转业,当了区武装部的干事。
这消息,很刺激金云鹤的心。不管怎么说,他追杀过自己,还参与过父亲的惨案啊!
金云鹤低着头,沉默不语。
李素琴却用右肘碰了丈夫一下,金云鹤这才抬起头来,挑动着眉毛说:“马书记,我相信组织,也相信你!”
李素琴的睫毛就像坚硬的麦芒,扑愣愣抖动了起来。她瞥着丈夫说:“嗨,你这就对了!”
虽然一面之交,马书记对李素琴的印象却极为深刻,他对李素琴说:“毕竟是老同志啊,素琴同志,你的觉悟很高啊。”随之,他又委婉地告诫金云鹤:“云鹤啊,父仇妻恨,在中国是有讲究的,但是,钱天宇既然已经成为我们的同志,咱们就应该抛弃个人的恩恩怨怨,以革命的大局为重啊。如果在个人情感上纠缠不放,那就是革命的境界问题了。”
“放心吧,马书记,云鹤不会那样的,他也不是那么种人。”李素琴抢先说话,并非是故意越俎代庖,这只是一种性格的使然,但金云鹤却不想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显得那么被动,于是,他蝉卵眉一挑,又补充了一句:“知夫莫如妻啊!回乡之前,我就多次跟素琴交流,说家乡的恩恩怨怨是理不清,梳不完的,凡事都要以革命的利益为重,讲大局、讲风格,也只有这样,才能同心同德,建设我们的新国家。”
李素琴仿佛忽然察觉,在家务事上谦谦让让的丈夫,回到了家乡,尤其是遇到了政治人物,总是喜欢抢在自己前面,不让自己抛头露面,站到主导者的位置上。对此,她有些懊恼,甚至反感,但一想到他是自己的丈夫,一想到他是自己的心上人,她不但容忍了,还觉得在今后类似的情景之下,自己就应该退让、低调,给丈夫以突出位置。
带着丧父之痛,金云鹤走上了新岗位,成了粮管所的保管员,而李素琴也走进了粮油门市部,当起了营业员,俩人等于重操旧业。
回到了家乡,金云鹤才真正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
除了钱天宇,干过还乡团的谭老黑也在粮管所当保管员。原来,谭老黑跟随钱天宇起义后,又参加了淮海战役。也不知怎么的,立了一个大功,退伍后,组织上给他安排了工作。
就这样,除了至今杳无音信的金云鹏和不知去向的钱天铭,解放前的各路人马,又在家乡汇齐了。
13、敌机来炸
共和国成立了,新的时代到来了。
站台的大喇叭里,每天都播放着革命歌曲,人们群情激昂,神采飞扬,旧貌换新颜的干劲随处可见。小镇上,不时有穿军装的退伍军人走动,这让金云鹤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想起了自己的从军年代,在那个为了恩怨、为了信仰的年代,他的胸中也曾充盈着万丈豪气,也曾那么的意气风发。
可如今,他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下了自己那骄傲的头颅。
夜晚,金云鹤常常走进小站那片雾蒙蒙的树林,眺望着镇上那座破落的教堂,倾听着教堂里低沉悠扬的钟声,痴迷着他梦中的一个个故事。他看到了含冤倒下的父亲,他看到了夜雾消失的弟弟,他看到了中弹坠楼的汪先生,他看到了频频招手的方兰,他看到了带着红肚兜的海花……
李素琴一直以为他还在为金老掌柜的死伤心,也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开导他。说的实在太多了,金云鹤就抬起头来狠狠地剜她一眼,李素琴倒也知趣,遂就停下话头忙活别的去了。
金云鹤和钱天宇第一次的正面交锋很快就来了。
那天,他跟李素琴在家里吃饭,突然传来了刺耳的飞机轰鸣,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撂,拽着李素琴就往外冲。而李素琴却满不在乎地对他喊道:“你拽我干啥?管好你自己就行啦,不就是敌机嘛!”
金云鹤只好苦笑着松手。
他敏感地断定,这是台湾来的飞机,因为粮管所里储存着一批支援南方剿匪的军粮,他不怀疑台湾情报系统的能力。刚窜到院中,一架美国造的“黑寡妇”又开始了俯冲,金云鹤说不出是喜是忧,军粮该炸,但这金家大院毕竟是他祖上的家产啊!未等他过多思考,一颗炸弹飘着投掷了下来,身后的家舍被击中了一角,滚滚的浓烟随之而起。李素琴毫不惊慌,跺着脚戟指着天上来回俯冲的敌机骂道:“狗日的,有本事滚下来,滚下来啊!”
敌机又呼啸着投出了一枚燃烧弹,不偏不正,落在了后院的露天粮堆上,顿时一股烟火升腾而起。金云鹤夫妇没有顾及自己的小家,跟随着粮所的职工奔向了火场。
危难之际,钱天宇赶到了。他带着一队民兵,身后还跟着谭老黑。
钱天宇一边指挥民兵对空射击,一边组织民兵协助灭火,他自己却带着谭老黑奔向了中弹的金家。
望着空中怪叫的飞机,谭老黑趁着人乱,躲到了一个粮囤的后头,而钱天宇则奋勇冲进了金家……
在民兵对空火力的干扰下,不敢俯冲的敌机盘旋了几圈儿,拉着烟儿溜了。
扑灭了军粮大火的金云鹤夫妇狼狈不堪地回来了,看到坍塌了一半的家舍,夫妻俩心情很灰暗,各自呆立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点儿不知所措。但一个景象却又让他们眼前一亮:家里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已搬到了院里,来来回回奔忙的是蓬头垢面的钱天宇。
消失多时的谭老黑又冒出来了,他赶过来帮钱天宇的忙。钱天宇不屑地瞪着他,骂道:“谭老黑啊,谭老黑,敌机走了,你也冒出来了。老子怀疑,你的战功是真是假!”
谭老黑垂着头,只能用憨笑掩饰自己。
趋于平静的粮管所,被炸得一片一片焦黑,还有几处未被扑灭的火焰,“霹雳啪啦”地燃烧着,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股焦糊味,一些民兵在忙活着收拾残局。
金云鹤和李素琴走近了钱天宇。
一脸灰尘的钱天宇就像个黑非洲来客,扁长的白眼珠子格外生动。他面朝金云鹤,却斜睨着李素琴,颇有意味地说道:“云鹤,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嫂子吧?长的还真有模有样呐。”
金云鹤努了努嘴,缓解着尴尬的表情。李素琴打量着钱天宇,十分肯定地说道:“这位就是起义归来的钱干事吧?”
钱天宇惊诧地望着她:“嫂子好眼力啊,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呵呵,”李素琴满不在乎地笑道,“这算啥!瞧你背的‘一把匣子’吧,区里总共几把短枪,不就是六七把嘛。书记、区长什么的,人家玩得是‘二把匣子’或者小手枪,背‘一把匣子’的,除了干事,还有谁呀?”
钱天宇瞪着李素琴,却朝着金云鹤竖起了大拇指:“行呀你,难怪找了这么个媳妇啊,舞枪弄棒,行家啊!”
听到别人夸奖,大大咧咧的李素琴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啥行家不行家,我也不过是瞎说罢了。你们哥俩聊着,我还得收拾烂摊子呢。”遂走到一边去了。
这个时候,钱天宇那格外分明的白眼珠又加速转动了起来。为了以后的相处,也为了金云鹤不再纠缠自己的过去,他必须要跟金云鹤和解,哪怕仅仅是表面上的和解。而要想和解,就必须掌握主动权。
于是,钱天宇一边扑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对金云鹤说道:“云鹤啊,上次长岛,你怎么跑了呀,其实,他们关押你,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你看你,还当真了。”
谭老黑也在一旁插话道:“就是!乡里乡亲的,谁真难为你?”
两人一唱一和,反而逗得金云鹤笑了。当小孩逗大人玩时,大人往往会有这种感觉。但他却以假当真地说:“也是,我的心眼太小了,哪想到老乡之间会折腾呢。”
从语气的把握上,他俩听出了金云鹤的弦外之音,都艰涩地笑了。谭老黑看到远处有人在抬灭火沙,赶紧跑了过去,以躲这里的尴尬。
谭老黑一走,钱天宇也没话找话地说:“共产党神奇呀,谭老黑不仅立了战功,还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啊,你我不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吗?”金云鹤的语气依然令人难以捉摸。
但钱天宇并非等闲之辈,他顺着话题扭转了话意:“哈哈,换了个人好啊,如今解放了,大家不都洗心革面了嘛!好事啊好事!”
金云鹤轻蔑地眯起眼,挑了一下眉毛,笑了。然后,他环视着家里家外,真假难辨地抱起了双拳:“天宇啊,我这破家,幸亏你呀,今晚顺风楼,我开席,你赏光。再说,多年不见,咱也该好好叙叙旧了!”
钱天宇也把诚意毫不吝啬地写在脸上,说:“云鹤兄,你我可是发小啊,什么疙瘩也好解,什么情分也好还。再说,我还欠着你家一些人情债呐,找个机会报答你,也是应该的。”
“这情那债的,咱就不在这里提了,晚上顺风楼见。”金云鹤也将宽容做到了场面上。
“要说请,那也应该是我呀,”钱天宇说,“你想,你衣锦还乡,我能没有表示吗?”
金云鹤还想说什么,旁边的李素琴又憋不住了,她抱着一堆铺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钱天宇说:“乡里乡亲的,谁请不一样呀?今儿个,就我们做东了,不管咋说,这个家亏着你呀!你有闲银子,等下次吧!”
钱天宇再次向金云鹤竖起了大拇指:“爽快,嫂子爽快!云鹤,福气啊!”
三人都笑了。
14、银元的阴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