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成！”姜丽娜异常坚定地说，“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再重要的事儿，也要给高考让路。”
早就摸透妻子心事的金云鹏，斜睨着姜丽娜说道：“你这是出于公心啊，还是出于私心？人家的事儿，你着什么急啊，真是的！”然后他又鼓励刘蜻蜓：“别听她的，你自己的事儿，自己拿主意。再说了，孝为天下先嘛。”
畏于丈夫的火爆性子，姜丽娜一般不会跟他发生冲突，她剜了丈夫一眼，又没好气地对刘蜻蜓说：“是啊，你自己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吧，我的心可尽到了。”话还没完，她已扭过了身子，噔噔地进了屋。
打这，刘蜻蜓就故意躲避开了姜丽娜，但菊黄时节，刘蜻蜓却再次主动登门了。
1979年春天，南疆爆发了战争，作为民政助理，姜丽娜显得特别的忙碌，公社里出了两个烈士，每人才300元的抚恤金，一头猪的价格，这点钱儿，很难做通烈士家属的工作，由于心急着火，姜丽娜心口一阵闷疼，晕倒在了烈士家属的炕前……
听说姜丽娜病了，刘蜻蜓提着一网兜肥胖的毛蟹，有一次来到了金家。许久没见刘蜻蜓，金云鹏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姜丽娜躺在床上也紧盯着她不放，由此可见，金家人对她太在乎太渴望了。
“这么肥的毛蟹，可很贵啊。”姜丽娜望着她提着的毛蟹说道。
刘蜻蜓展露着自然的笑容，说：“叔，婶儿，我上了公社捕捞队，这些毛蟹是刚逮的，也就是耗费了点功夫，谈不上钱不钱。”
金云鹏接过毛蟹，提到眼睛的水平线上，瞅着瞅着笑了：“呵呵……中午有了下酒菜了！”他又转向刘蜻蜓：“怎么样？中午陪着你老叔喝几盅？”
“按说应该陪你的，叔，”刘蜻蜓不失礼节地说道，“可我还要回家给爸爸做饭啊。”
“对对！孝为先，孝为先。”金云鹏大加赞赏。
姜丽娜从床上伸过一只手，握住了刘蜻蜓的手背，带着几分遗憾地问道：“这么说，你放弃了高考，上班了？”
刘蜻蜓点点头，解释道：“公社捕捞队，也是吃工分的。”
姜丽娜不无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却又把话压在了心里，刘蜻蜓礼貌性地寒暄了几句，说是要走。姜丽娜盯着她，思量了一会儿，说道：“等一下。”然后她挣扎起身子，拉开靠近床头的抽屉，摸出了一打粮票，塞到了刘蜻蜓的手里：“这是三十斤粮票，你拿着吧，我们不能白吃你的毛蟹啊。”
“这，这……”向来敏感的刘蜻蜓仿佛遭受了什么侮辱，脸色红润，急躁地说不出话来。等到情绪稍一缓和，她将手里的粮票按到跟前的桌子上，又朝着金云鹏和姜丽娜分别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床上的姜丽娜怅然若失，床下的金云鹏却来了火气，他用劲扭着鼻子对姜丽娜说：“你，你这人，拿着人情当交易，真是的！”说完，他也气呼呼地走了，姜丽娜心里空荡荡的。
南疆的局势不断恶化，北疆的另一国家陈兵百万，也发出了战争的叫嚣，在这个时候，金云鹏奉命到军分区受训，可他前脚刚刚走了，金丽娜就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这个粗心汉子，将一个月的粮票遗漏在了床上。
姜丽娜心想，没了粮票，就得吃高价粮，那高价粮往往高得没谱，所以，金云鹏到了军分区之后，很快就接到了姜丽娜的电话，谁料想，听了妻子的一番指责，电话那头的金云鹏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啊你，前方战况一变，你这后勤部长还在照搬老黄历，当心回去我撤了你！”他又补充道：“粮票现在不他妈的值钱了，高价粮也不那么不靠谱了，知道为啥吗？如今，粮食多了，工农差别小了，哈哈哈……”
金云鹏受训回来，姜丽娜就忙活着包饺子，临下锅时，他让金云鹏去吧刘蜻蜓喊来，金云鹏的眼睛不停地眨着，纳闷地问道：“你不是嫌人家是个农村姑娘吗？咋又这样呀？”
“农村姑娘、城镇姑娘，我看差不了多少了。”姜丽娜说。
“难怪啊难怪！”金云鹏看明了她的心思，故作生气地说：“要请你去请，实现不了共产主义，我才不请她呢。”
姜丽娜知道他在折腾自己，没好气地瞪着他说：“好，我去！”
“哈哈哈……”金云鹏得意地狂笑起来。
45、惊动中央的内参
毕业后，金宏伟和瘦猴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了黄旗寨粮管所，这给略显沉寂的小镇，无疑注入了一缕新鲜的血液。
又是一个夏粮征购季节，金宏伟正在统计室里整理粮食入库进度表，瘦猴一步跨了进来，气呼呼地将帽子重重摔在了桌子上。
“咋了？谁惹你了？”金宏伟纳闷地看着他，奇怪地问。
“太不公平了！”瘦猴仰天长叹了一声。
金宏伟皱了皱眉头，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问他：“这是怎么了？”
瘦猴看了他一眼，愤愤地说道：“你没发现吗？咱粮管所收缴的公粮，由国家补贴以后，再廉价卖给城镇居民，可是农民买粮呢？依然还是高价！这，这么粮价倒挂，公平吗？合理吗？”
金宏伟听他说完，面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粮食价格倒挂现象”，他早就注意过，但是直到今天瘦猴提出来，他才真正意识到了它的不合理性，想到这些，他也有些沉重地感叹到：“唉……体制问题啊！”
“体制？体制就不能改变了吗？”瘦猴猛地挺直上身，“你不是笔杆子吗，别让你的笔头子生了锈啊！”
“好吧，我写个材料，亲自交给去交给钱书记。”精明而又不失沉稳的金宏伟缓缓地说道。
已经从公社书记演变成镇党委书记的钱天宇，两鬓间不知何时已掺杂了一些银丝，腰也变得微驼了起来，因为一直以来的胃病，他的脸色似乎总是透着一股暗黄色。
静静地听完了金宏伟的汇报，钱天宇两手捧着白瓷口杯，耐心地吹了吹表面上的茶叶，又喝了几口，这才笑着说道：“哎呀，真是后生可畏啊，不愧是上过中专的年轻人啊！”对于金宏伟反映的问题，他却只字未提。
金宏伟不计钱书记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再次问道：“钱书记，作为一级党委，粮价倒挂的不合理性，您得向上反映啊！”
钱天宇含蓄地笑了笑，遂换成了一副领导者的姿势：“宏伟啊，你说的这个问题呢，是上级的规定，也是国家的政策，作为基层党委政府，只有执行的义务，没有质疑的权利吧？”
虽然身体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是金宏伟还是遗传了父亲那副执拗的脾气：“那我就去县里找马书记！”
钱天宇有些哭笑不得，他眨着扁长的眼睛，等金宏伟出去以后，顺手抓起桌子上的话机：“给我接县委马书记……”
当金宏伟风尘仆仆地赶进了城，来到了县委办公室的值班室，一个矮胖的秘书接待了他，秘书简要听明了来由，不温不火地告诉金宏伟：“马书记在开一个重要会议，没有时间会客。”
“那，那他啥时散会？”
秘书无情地晃了晃头。
“那我就在这儿等。”金宏伟赌气地坐下了。秘书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离去了。
就这样，金宏伟一直等到天黑时分，那个微胖的秘书才出面，胖秘书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站在他身边，手里不停地旋转着钥匙环。这是在驱逐客人。
金宏伟只好班师回朝。在粮管所的一间小屋子里，金宏伟跟瘦猴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商议着对策。无意间，金宏伟的手掌落在了一张《人民日报》上，他眼前猛地一亮：“对啊，有报社呢，写内参！”瘦猴的头也猛地抬了起来，两个年轻人并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都将手掌重重地按在了《人民日报》上。
这天傍晚，金宏伟刚要骑车回家吃饭，忽然被瘦猴喊住了：“宏伟，北京电话！”
金宏伟抓着话筒，激动地手在颤抖……
《人民日报·内参》编辑核实了情况没多久，金宏伟的《内参》材料就刊登了，北京有关领导专门作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和有关组织重视“粮食价格倒挂”问题。这纸批示转发给马书记之后，他望着上级领导的批示，思考了很多。然后，他抓起了电话……
金宏伟满腹疑惑地推开了马书记的办公室，迎来的，是对方一张亲切和蔼的笑脸。马书记指挥着那名微胖的秘书端茶倒水，等金宏伟坐下，这才开口说道：“听说你来找过我？为什么那么没有耐心呀？我确实忙了一些，你作为一个晚辈，也要有耐心呀，对吗？”
金宏伟点点头。
马书记又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宏伟啊，你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啊！你的意见很重要，也很及时，啊，市里、县里都很重视你的意见啊！”
略一停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跟你父亲是多年的老搭档、老同事，看到你这么有眼界、有见解，我心里也高兴啊。目前，我们县也跟全国一样，百废待兴，人才奇缺，你可要随时做好承担更大责任的准备啊。”
果然，没过多久，金宏伟就接到了通知：调县粮食局任秘书科科长。
惊喜，让金家男女老少激动了几天。
而金宏伟，怀揣着对马书记的知遇之恩，和内参激发的积极性，在工作上更是具有了一股不知疲惫的冲劲儿。他经过几天的整理和思考，做出了一个合理平衡“粮食价格倒挂”政策的议案，满怀激情地走进了马书记的办公室。
“马书记，根据上级的批示精神，我整合了一个方案，你看看可行吗？”
“唔，”马书记接过金宏伟的方案，慢慢地翻阅着，一边还低声地读出了声音：“以乡镇为单位，成立农业服务公司，实行粮食收购价格保护，同时，运用服务效益，提高粮食种子和化肥的优质率，降低农民生产成本……嗯，有想法！”
他当即表态：“我尽快召开县委扩大会议，研究部署你提出的议案。”
在县委扩大会议上，争取农业服务公司试点单位成了焦点。
谁都明白，抢到先进典型的试点，就等于捞到了政治资本，在政治资本面前，可没有多少谦虚的干部。也就在与会干部的争吵声中，钱天宇眨了眨扁长的眼睛，突然站了起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没有直奔主题争吵，而是瞟着马书记，告诫那些跃跃欲试的大小干部：“同志们，同志们啊！咱们别争、别吵好吗？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呀？有县委常委在，有马书记这个‘大班长’在，咱们是不是听听他的意见呀？”
他这一声，犹如给沸腾的热锅里泼了一瓢凉水。
主席台上的马书记，会意地朝着钱天宇点了点头，然后又装作满不在乎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很热热烈嘛，如果大家还有什么话，我看还是可以继续嘛。”
他这么一说，大家竟都不吱声了。都在官场混，谁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呢，他这个“还”字，学问可大着呢！
马书记谦和地笑了笑，环视着会场说道：“我的意见不一定成熟，也不代表县委，仅仅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嘛！”
“这个，”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这个先进典型，对任何单位、对任何人，都是有吸引力的，大家的心情，我也是理解的，支持县委工作嘛，这很好！可是，试点单位，毕竟是试点，还到不了面上推广，因此，只能由点到面，从‘一’做起，而这个‘一’呢？就需要全面衡量了，是不是？那么，谁更具备这个‘一’的条件呢？这就需要自知之明了，是不是呀？”
他又将目光投放到了会场。
他虽然没有流露出倾向，但那倾向却是很分明的，因为他这个“全面衡量”是很值得众人思量的，至少人们在想，马书记心里早已有了标准，既然他有了标准，别人在去争论，就等于是给他难堪，他毕竟是全县的最高长官啊！
大家都在等着他的定论。
马书记也觉得到了当仁不让的时候了，也就拐着弯儿说道：“其实，我只是自己的意见，不代表县委。我总觉得，这个农业服务公司的概念，基础数据来自于黄旗寨公社，如果我们做试点规避了他们，是不是不太合理啊？”
而钱天宇却掩饰着内心的喜悦，站起来说：“马书记，我觉得吧，关键不是在基础数据的问题。”他又转向场上其他人：“大家想想，搞这个农业服务公司，是县委的试点，县委的试点，离不开县委的指导啊，马书记是从我们公社出来的，熟悉我们那里的情况，由他当指导，才能保证我们的试点成功，对不对呀？”
这一问，其他人能不热烈响应吗！会场上的人一下子就顺从了钱天宇。
在一阵“霹雳啪啦”的鞭炮声中，黄旗寨公社农业服务公司成立了。
很快，黄旗寨公社就利用农业服务公司搞出了优农惠农的名堂，引起了省里有关部门的重视，于是一夜之间，名不见经传的黄旗寨公社成了重点宣传对象，作为农业服务公司的倡导者，马书记成了全国的名人，作为农业服务公司的组织者，钱天宇受到了行政奖励，而金宏伟也直接被提拔成了县粮食局副局长。
听到儿子提拔的消息，金云鹏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这小子，竟然成了他大伯的顶头上司！”
46、让你小子再张狂
南疆的战争还在进行，一批参战部队轮休下来了，要从黄旗寨公社路过，公社上下紧急动员，组织拥军活动，钱天宇把沿街搭帐篷、烧绿豆水的任务交给了粮管所。
领受了任务，金云鹤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作为国民党的一员，现在却做着共产党的官，吃着共产党的俸禄，做着共产党的事情，他感到自己的信仰，已经支离破碎了。
虽然无奈，虽然迷茫，可是工作还得继续，任务还得完成，他必须努力扮演好一个积极拥军的粮管所所长。金云鹤粗略计算了一下，接待这支两千人的队伍，至少需要2000元，可是当他具体操办时，却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月的办公经费已经所剩无几，只够拥军费用的一半了。
无奈之下，金云鹤只得号召全体职工集资。在集资大会上，金云鹤开宗明义：“情况大家都是知道的，要拥军，咱钱不够，怎么办？只有集资了，怎么个集法呢？我看就按人头和级别吧，从我开始，50元，主任级别的30，普通职工10元。”
话刚完，台底下就一片响应。
轮到了瘦猴，他却从怀里掏出5张“大团结”投进了集资箱里。
望着这个爱出风头的年轻人，金云鹤笑着摇了摇头。
会后，金云鹤将瘦猴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将20元推给了他：“这个，退给你，你是主任，规定30元就30元，你也别太显眼了。”
瘦猴歪头一笑，诡秘地说道：“怎么？拥军还有限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嘛！金所长，正好给你说一下，搭帐篷熬绿豆汤这些事儿，我就不参与了。”
金云鹤眉毛一挑，问道：“大家都参与，你凭什么不参与？”
瘦猴咧咧嘴，笑道：“那个绿色储存法，我得抓紧啊，这不，都快秋粮入库了。再说，拥军嘛，多一个少一个的，不妨大碍。绿色储存法，时不我待啊。”
“你呀你！”金云鹤觉得这个年轻人太特立独行了，但又不好说什么。
瘦猴伸了伸舌头：“谢谢领导宽容！”
金云鹤无奈地晃晃头，又顺便问道：“你的绿色储存法，进展的怎么样了？”
瘦猴一下皱起了眉头，没轻没重地倒开了苦水：“金所长，进展是没问题的，问题就是资金，紧张啊！”
金云鹤一愣：“嗯？那我可得跟你好好算算帐！你去缠宏伟，县局拨来了一万元，我去缠钱书记，公社拨来了两万元，一共三万元啊，怎么还资金紧张呢？”
瘦猴混不在意地接道：“哎哟，金所长，金大叔！一个这么大的科研项目，区区三万元，算得了什么呢？”
“区区三万元？”金云鹤说。“对区区粮管所所长来说，三万元可不是区区啊！所里经费紧张，你要节省着花啊！”
等瘦猴出了门，金云鹤又叫人喊来了出纳，吩咐道：“以后瘦猴的科研开支，都要经过我签批，这样也便于控制他。”
看出纳面露难色，手足无措，金云鹤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啦？”
“就在刚才，他，噢，瘦猴，一下支走了1500元科研经费……”出纳小声说道。
金云鹤皱着眉头，靠在椅子背上，思考了良久，才低沉地说道对出纳说：“你去通知一下吧，召开职工大会，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