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憋足了力气,紫胀着白净的脸盘,喊道:“让我把话说完!”
“对,让她把话说完!”苏琦也别有用心的喊。
姜丽娜也来了性子,无论坐在她前头的李素琴如何动用肢体语言,她的高腔还是震响了起来:“我是说,对破坏文化大革命秩序、本位思想严重的童溪浪,要坚决的……”
“姜丽娜同志,”金云鹤看出姜丽娜政治上的幼稚了,她虽然转移了话题,但根本就没考虑盲目批童溪浪的潜在危险,所以,他又打断了她的话。“现在不是批本位主义的时候,是在议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
几近迂腐的姜丽娜对大伯哥两次打断自己的讲话显然不满,她也拍打着长条椅的后背,喊道:“怎么了?我还是公民吗?难道话语权都没有吗?”
主持会议的金云鹏知道妻子有时一根筋,无奈地对她说:“你说你说,在那里不过瘾,你就上来!”
苏琦带头鼓掌。姜丽娜却扫了他一眼:“苏秘书,看你幸灾乐祸的,你是想拾人牙慧呢,还是要吹毛求疵?”
苏琦被弄得满脸通红,哑言无语了。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人们的奋斗细胞、表演欲望似乎都被激活了,尤其一些有能力的人,总想借着这个天翻地覆的时机表现一番,从中得以捞取自己的欲望所需,而要达到这一目的,除却增强自身的竞争力,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往往遭受忽视,这就是打倒你的强势对手,推翻困扰你的高耸围墙,在苏琦眼里,金家的这些人就是他的对手,就是他的围墙。也只有他们倒霉了,他们难堪了,他才会有出头之日。因为作为一支笔杆子,他看到许多同样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已经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了,所以他要搅乱金云鹏的精心布局,打乱金家的一统天下。但,没想到姜丽娜也已幡然觉悟,伶牙俐齿,闹他的无处躲藏。
“既然是批斗会,就应当揭露问题,分析问题,对当事者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童溪浪所犯的错误,是有其思想根源的。”姜丽娜振振有词。“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童溪浪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个人主义和本位主义的一贯作用的结果。记得是去年春天吧……”
听她这么较劲儿,金云鹤暗暗捅了身边的李素琴一下,可李素琴眨着眼睛,却不知怎么去做。这时,他急忙向她耳语了几声。
“我有话!”李素琴“嘭”地立了起来,不管不论地打断了姜丽娜的话。“我认为,今天是在搞文化大革命的批斗会,不应该扯得太远了!”
“对!”金云鹏也在台上呼应。“不能扯得太远了!”
会场上的几十个人脑袋就像货郎鼓似的,围绕着金家四人不停地转动。
自己的话语权一再受到干扰,姜丽娜十分恼火,但出于对大哥和嫂子的尊敬,她又不能做出强烈反应。她怔怔地望着前排的李素琴,心绪跟对方的头发一样缭乱。蓦然,她产生了这么一个信号:大哥和嫂子反复阻拦自己,一定是自己有什么失算。于是,她决定结束自己的讲话,但怎么结束呢?后来,她按照当时流行的程式,振臂高呼:
“打倒童溪浪!”
她这一喊,有人还真跟着喊了起来,眼看就要群情激奋了。
金云鹤突然站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
大家也都稀里糊涂随从了。
万岁声刚刚落地,金云鹏就大手一挥,喊道--“散会!”,
大家呼呼隆隆站了起来。
姜丽娜还一脸为什么,童溪浪得空儿迅速溜了。
就在大家散场时,李素琴拉着姜丽娜的手说:“走,到我家去,我整的豆腐大包子呢。”
满腹怨气的姜丽娜却答道:“不了,我回家吃。”她的声音很生涩,并一扭身独自走了。
李素琴神色茫然。
金云鹏却安抚嫂子:“别理她!她不去,我去!”
“要不我再去叫叫她吧。”李素琴说。
金云鹤却一把拽住了她:“不用。你也太低估她了。我们走吧,她会演一出戏的。”
事情还果真让金云鹤预测到了,也就在李素琴将饭菜收拾上桌时,姜丽娜来了,身姿翩翩,手里还拎着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
李素琴和金云鹏打量着她,又瞄准了神机妙算的金云鹤。而金云鹤却默默擦着四只酒杯。
姜丽娜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将两瓶酒往桌子一放,冲着李素琴说道:“嫂子,以往都是他哥俩醉死梦生,今儿个,咱俩也痛快一把!”
夜晚,百草滩草丛里,钱天宇摸摸索索地行走着,突然一个影子扑向了他,抽泣着伏在了他的肩膀上,是童溪浪。
哭了一会,童溪浪抬起头,哽咽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钱天宇疼惜地摸着她的头发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童溪浪却一语道破了他的内心:“恐怕你看了《最新指示》吧?领导班子又要实行新的‘三结合’,我家老张说不定要官复原职呢。”
钱天宇转移了话题,问她什么事,她沉默了一会,幽怨地说:“自从被撤了职,谁都瞧不起我,我又成了公社大院里‘二等公民’,你得帮我。”
“怎么帮?”钱天宇警惕地问道。
“给我30斤粮票,我要跟其他人一样吃食堂。”
钱天宇想了想,这才说道:“我给你五斤吧。”
童溪浪气急败坏,一把抓住他的裤裆,任性地说:“你答应不?不答应我给你揪下来!”
她的这一大胆的举动激发了钱天宇的本能,借着这股冲动,他低声说道:“你去医院戴上环吧,只要你带上环,我就答应你。”
因为不带环,他不敢跟她再进一步。那年代,睡了别人的女人,不是撤职就是坐大牢。
每月的5号,是海花最激动的时候,因为这一天是粮管所“批粮”的日子,所谓的“批粮”,就是向“吃皇粮”的人兑现粮食指标,拿着“皇粮”账本的人无不兴高采烈,自豪万分。可是,当海花递交上了粮本,工作人员却告诉她,钱天宇的粮食指标已经都被换成粮票支走了。
没了指标,就买不到平价粮,海花一路纳闷地回到了家:“他支粮票干什么呀?没听说他要出发呀?”
钱天宇在家里,独自抿着酒,她瞟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嫁给他,起初她是不太情愿的,但现在,她的思想却在慢慢转变。她心中,他已经是个人物,他毕竟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二把手”,统管着全公社几万人啊。作为女人,她渴望两情相悦,志同道合,可随着丈夫职务的升迁,她像那个时代的许多女人一样,对他的不足和缺陷越来越不在乎了,她崇拜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男人,由于崇拜,她甚至不计他的瑕疵了。奇怪的是,随着钱天宇职位的升高,她竟然也在意起了自己的失身,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丈夫,让他没有享受到一个完整的女人,在这种心理唆使下,她在他面前也就畏畏缩缩、怯声怯气,他即便做了违背她意愿的事儿,她也忍辱负重,不去多问。更有意思的是,即使他俩产生了纠结,她依然会依附于他,她觉得不能离开这样的男人;同时,风雨过后,他也依然会爱恋她,他觉得拥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很风光、很自豪。爱情真是千姿百态啊!
但那毕竟是30斤粮票,一个月的定量呀,她不能熟视无睹。这件愀心的事儿,一旦想起,她就愁云密布,暗自流泪。是啊,那30斤粮票他拿去干什么了呢?
酒兴中,钱天宇带着一脸坏笑,对她说:“是不是在为粮票犯愁啊?你就别费心了,那些粮票,我给童溪浪了。”
他这是一当真二试探,摸摸她的底线。
他这么一说,她反而不哭了,只是紧咬薄唇望着他。
钱天宇装模装样地解释道:“被撤职后,她又挨批,又挨斗,丈夫也不在身边,想不开要走绝路,我送她些粮票,也算是帮她一把。”
海花喃喃地问道:“那这个月,就得买高价粮了。”
他无奈地说道:“高价就高价吧。唉,这粮食市场一封,粮管所的高价粮统统是粗的,怎么吃呀!”
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为了创建一个理想的社会,一些地方搞开了“无犯罪社”、“无偷盗村”,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开店不用人、找钱靠自觉等神话现象在那时盛行一时,而要维持这种纯洁的社会环境,就得需要大批的宣传者和监督者,当时,一个几万人的公社才一个公安特派员,基干民兵队也不过二三十人,由此,红卫兵、红小兵就派上了用场,他们经常走上集市、街头,协助大人们做一些宣传,治安方面的事情。
这天上午,是黄旗寨公社的大集,也就是山会,金宏伟跟瘦猴、刘蜻蜓等红小兵扛着红缨枪又上街了,在川流不息的集市上,一个女人引起了金宏伟的注意。她头上围着一块绿色的头巾,左顾右盼,行动极为诡秘。特别喜欢反特片的金宏伟将另两个伙伴叫到跟前,小声说道:“看见了吗?那女的行踪可疑,盯紧她!”
那女的悄悄下了深沟,在一座大石桥下,晃动着几个人。三个小将端着红缨枪偷偷尾随在那个女人身后。情况果然来了,那个女人跟一个穿肥棉裤子的男人接头了,显然,这是在做贩卖粮食的“裤裆生意”。也就在他俩的交易刚刚完成时,三个小干将蜂拥而上,将一男一女围住了。但那男的体壮腿快,轻易就冲出了孩子们的包围圈,眨眼间不见了,剩下的那个女的却在三支红缨枪的夹击下,束手就擒了。当瘦猴用枪头一下挑下那女人的头巾,金宏伟惊吓了一跳:她,她竟是是海花!
海花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在三个红小兵押解下,朝着工商所走去。
又不曾想到的一幕出现了:金宏伟跟随着得意洋洋的瘦猴和刘蜻蜓正走着,忽然觉得一阵疾风袭来,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一个耳光早已严严实实打在了自己脸上,他一看,竟是自己一向尊敬的伯母!李素琴又对另外两个孩子说:“还不赶快放人!”
那两个孩子认识李素琴,也多次听金宏伟讲述她的传奇故事,两个小家伙似乎未敢抵抗,乖乖地听从了李素琴的命令。金宏伟诧异地望着伯母,摸着被抽得热辣辣的小脸,惶惶而不得其解。这时李素琴对着金宏伟说:“你大胆了,谁也敢抓!”然后她又转向另两个孩子:“你们赶紧走吧,往后再抓人,要长脑子!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来买火烧?一定是有原因的。懂了吗?”
瘦猴和刘蜻蜓不敢说懂,也不敢说不懂,唯唯诺诺,胡乱点了一气头,然后撒腿跑了。金宏伟觉得久留不妙,趁着有个人空儿,钻进去就不见了。
李素琴这才将海花拽到僻静处,关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个月不是刚开始么,咋就没粮食了呢?”
海花也只好说明了事情的来回。
李素琴听了,随口骂道:“这个老钱,啥事不能管,偏偏管那种女人的闲事!”说着,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10斤粮票,硬是塞给了海花。
中秋节的晚上,海花用积攒的粮票买了一个大月饼,准备跟钱天宇赏月时享用,钱天宇却说要去开会,海花想了想,找来一把菜刀,将月饼一切两半,对他说:“我上午碰到童溪浪了,瘦了一圈啊,唉,真可怜!呶,那一半你想办法捎给她吧。”
钱天宇一怔,用难得一见的和悦语气叹道:“海花呀海花,我真服你了!”
钱天宇出了门,并没有去开什么会,而是骑上自行车朝着百草滩奔去。
他的车子一溜进草丛里,就被一个人从后座拽住了。钱天宇倒也沉着,双腿撑着自行车,先从包里拿出一块油纸包的月饼,对着身后的童溪浪说:“特意给你买的,月饼。我留在家里半块,这半块全部归你了。”
童溪浪感动地抱住了他的后腰。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打粮票,往后一递说:“20斤,跟老婆争吵了半天才弄来的。”
她将他楼得更紧了,撒着娇说:“我也去办了,上了环。”
“是吗?”他一扭身,将她抱到了跟前。
“你不怕吗?”月光下,她仰着的脸格外清丽、迷人,她问他。
“我还怕什么?你带上了环,就怀不上身,再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怕啥?”
他逐渐推倒车子,把她抱到了怀里,然后伸手去摸她那丰满诱人的胸脯。
她说:“干这种事可是上瘾的呀,你就不怕老张东山再起,我甩了你吗?”
“哈哈”他轻声冷笑了。“任何运动,总是有倒霉的,有赚便宜的。你家老张啊,恐怕起不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上午刚传达了文件。王效禹当年在青岛造反夺权,目的不纯,这是毛主席给定的案。而你家老张是王效禹线上的,你说能东山再起吗?”
她在他怀里一个翻转,一把抓住了他命根:“我捏死你!”
40、倒霉的造反派
文化大革命,打着文化的幌子,却尽是些整人的勾当,既然整人,就少不了冤魂鬼和倒霉蛋,谭老黑就是其中一个。
有道是枪打出头鸟。像谭老黑这号人,成分不好、历史有污点、群众威信差,本应当夹着尾巴做人,他却偏偏跳出来造反,结果,没多久让人罢了官。这还不算,自从他被打发回了粮库,几乎就没消停过。
文化大革命是个大运动,这大运动里头还套着小运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凡是来了小运动,总得整出个名堂来吧?谁是名堂呢?谭老黑就成了任意宰割的一头肥猪,来了小运动,人们就往他身上捅几刀,经常把他捅得嗷嗷直叫。
作为文化革命的的出气筒、替罪羊,谭老黑实在受够了欺凌和折磨,背地里,他经常拿着自己和别人攀比:钱天宇也干过还乡团也造过反,可人家机灵的跟麻雀似的,让你逮不着抓不到;童溪浪造了反过了官瘾,仗着有人替她说话,还是那么鲜活鲜活的;即便是金云鹤这个可疑的人物,有一个英雄的弟弟罩着,依然那么无忧无虑;倒霉的唯独是自己啊!一想起金云鹤,他就想起金云鹏,一想起金云鹏,谭老黑心头竟然一亮堂:对呀,他金云鹏凭着几个军功章耀武扬威的,我谭老黑也是有功之人呀,而且还立过大功呢!
那是在淮海战役的后半程,解放军为了稳住京津的傅作义集团,对困守苏北平原的几十万国民党军队采取了围而不歼的战术。一个风雪天,在支前运输队当护卫班长的谭老黑押着十几辆小推车大饼往前沿阵地去,半道上遇上了一群被俘的国民党兵,香喷喷的油饼吸引了这些几天没有进食的残兵败将,他们在几个兵油子鼓动下,齐呼啦地朝着运输队冲来,负责押运的是一个解放军的排长,一拉枪栓就想阻拦,而对共产党本来就刻骨仇恨的谭老黑却一把抱住了排长,眼看着俘虏兵抢光了大油饼。
那个解放军排长腾过神来,下了谭老黑的枪,并将他押到了后勤指挥部,意想不到的是,后勤首长亲自给谭老黑松了绑,还将一枚金灿灿的一等功奖章戴到了谭老黑胸前,这一下,那个排长傻眼了。
原来,谭老黑阻挡了排长的行动,战壕对面的国民党守军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认识到解放军真正优待俘虏,一个连的守军放弃了阵地,呼啦啦跑过来投诚了。这样,谭老黑也就歪打正着了。
想着这段事儿,谭老黑来了精神,他翻箱倒柜,撅着屁股找了半天,终于从箱子底里找出了那枚已经生了铜锈的军功章。
捧着这枚军功章,他愁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也终于美美地睡了一觉。要知道,一等功可是大功啊,它仅仅在特等功和英雄之下。
当再次开他批斗会时,他就昂首挺胸,佩戴着军功章闪亮登场。也别说,在这偏僻的乡下,一些土包子出身的战斗队、造反派还真让他给镇住了,自此,来找谭老黑麻烦的也就少了。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后期,突然冒出了一个审查“5·16”分子的活动。每个公社都分了指标,必须逮出一个“5·16”分子来。可是什么是“5·16”分子呢?除了到县里培训过的苏琦,怕是没有几个人能说出来。
在研究审查对象时,公社的意见高度一致,“5·16”非谭老黑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