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天宇面露难色地说道:“我这个脱产干部有点儿特殊,我老婆是临时工,我们俩就我一个人有粮食供应指标,平时还要自己掏钱买粮食吃哪,我就先报十斤,中啵?”
正在黑板上笔走龙蛇的金云鹤猛地转过身来,瞟着钱天宇意味深长的说:“我家两个人,应该是四十斤,这样吧,我们多交十斤,就五十斤吧。”意思很明显,这是替海花代交的。
马书记似乎受到什么感染,站起来对金云鹤说:“我是书记,给我记上三十斤!”
“啥?三十斤?”金云鹏的情绪却突然来了反常,他耸肩往上撮了撮大衣,梗着脖子说道,“我的书记大人,你就别拔高了,再拔高,饿死人咋办?”
马书记还想坚持,金云鹏却一意孤行的对哥哥说道:“二十斤,写上!”马书记偷偷瞅了瞅会场,见没人反对,也就顺势坐下了。
金云鹏又转到那几筐野味跟前,用脚踢着筐篓说道:“这些玩意可是好东西,野兔炖山药,皇上吃的!捐粮的脱产干部一人二十斤!吃这玩意,不但挡饿,还大补呢!”
此情此景,让那些沉默不语的农村干部再也沉不住气了,一万斤救灾粮的征购任务很快就落实了。
运送这批救灾粮,要先走胶莱河,然后到黄海的薛家岛,再统一装货轮,由北部湾上岸,再陆运到灾区。胶莱河押船的任务交给了金云鹤和谭老黑,在河运码头,前来送行的除了马书记、金云鹏,还有李素琴。
临别,马书记紧紧握着金云鹤的手,神情肃穆的说:“这批救灾粮是全区几万人的血汗,事关灾区苗族兄弟的生死,你和谭老黑要把它当做自己的生命,确保万无一失!”
金云鹤尚未表态,谭老黑一步抄上前来:“马书记,你就尽管放心吧,我谭老黑从小在河边长大,啥风浪没见过!”说话间,那银灰的眼睛狡黠的眨着。
金云鹤冷冷的看了一眼谭老黑,轻轻挑动了一下眉毛,扭头对马书记说:“放心吧马书记,有我在,谁也别想打这船粮食的主意!”
这句话,与其是说给马书记的,倒不如是说给谭老黑听的。
站在马书记旁边的金云鹏盯着哥哥,说道:“哟呵,哥哥你的敌情观念还怪强的,有我在,谁敢打这船粮食的主意我敲碎他脑袋!”
他从腰里又抽出一把信号枪交给了哥哥:“拿着,遇到了情况,你一扣扳机就行。我给沿河武装部都打了招呼,各地民兵分队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的。”
运粮船上路了,沿着冰冷、清澈的胶莱河顺流而下。靠近岸边的冰凌在沉重的运粮船冲荡下,“嘎吱嘎吱”地碎开了,踩在薄薄的冰凌上的水鸟受到了惊吓,“吱吱呀呀”地蹿上了云霄。
掌舵的船老大是个老河工,对这一带的水系了如指掌。他一边调节着风帆,一边和押船的金、谭二人闲谈:“胶莱河看似风平浪静,却有三个急转弯,按照老话的说法,‘胶莱河三个弯儿,弯弯都是鬼门关’啊!尤其是百草滩那道弯,水流又急又邪乎,一旦把不好舵,到了那儿船就打旋。这十冬腊月的,要是遇上点事,冰冷的河水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冻死人。”
金云鹤不放心地问船老大:“你可是千挑万选的好船工,驾船的功夫就不用说了,我只是担心你这船啊。”
老船工拉了拉操纵杆,炫耀似地对金云鹤和谭老黑说:“别看我的家什老,却很好使唤。”他指了指镶在舵位中间的一根枣木轴承说道,“只要这宝贝镶在里面,再大的风浪我也能对付!”
谭老黑忙不迭地点头说道:“呵呵,那是那是!”金云鹤一个目光瞟过去,谭老黑却躲闪着不敢对视,正了一把脑袋上的皮帽子,悻悻的向船头走去。
运粮船向着百草滩驶去,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可就在这时,船头上的谭老黑忽然惊叫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
处在后舱舵位的金云鹤和船老大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赶紧向谭老黑奔去。到了船头,谭老黑却指着飘河面上的皮帽说:“帽子,我的帽子!”
金云鹤一看这情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里虽然有疑惑,一时之间却找不到谭老黑的漏洞。
船老大沉稳地对谭老黑说:“别急,后舱里有鱼叉!”
谭老黑捂着光头,马上接口道:“我去拿我去拿,你俩帮我看着点,别让它漂远了,可冻死我了!”说着,一猫腰溜到了后舱。
找到后舱内板上的鱼叉,谭老黑却没有立即出来,而是迅速来到座位前,瞄准了那根枣木轴承狠狠地捅了下去,连接船舵推杆的轴承很快松动了。
有了趁手的工具,帽子很容易地就被挑了起来,而此时,运粮船也已经接近了百草滩。没多久,那道险湾就呈现在眼前,在拐弯的弧形处,平缓的水流突然加大了流速,形成了一个陀螺状的大漩涡。
按照船老大的指挥,三个人都到了后舱的舵位。船老大眯起眼睛,双手紧紧攥起了又粗又长的船舵,十分自信。
可是,谁也没想到,渔船一头扎进漩涡,立马像一匹炸了群的烈马,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了起来。
船老大憋着劲儿稳稳的拉着船舵,险情却出现了。
任凭船老大如何用力,船头偏偏不听使唤,跟随着旋转的激流,不停地原地摇摆。向来不服输的船老大大惊失色,疾呼道:“不好,船舵失灵了!”
金云鹤一听慌了神,赶紧上前帮着船老大拉动船舵,可是船身依然在水中剧烈的晃动。焦急万分的他朝着袖手旁观的谭老黑呵斥道:“还不快来帮忙!”
没法子,谭老黑也只好靠上前来。
三个人一起推动船舵,无论如何用力,船身越抖越厉害。渔船像一头疯牛,随着旋转的激流东探西探,没有定向。
船老大慌神了,紧张地问金云鹤:“咋办?咋办?”
“靠岸!靠岸!”金云鹤大声呼道,“靠了岸才能保住粮食!”
“那好,用力左转舵!”
三个人六只手朝着一个方向猛力地推着船舵。与青筋暴露紧咬牙关,弯腰弓腿向前用力的两人不同,谭老黑只是咬着牙做做样子,上身却挺得笔直。
由于船舵的轴承尚未完全脱落,在人力作用下终于将船头调向了岸边。可就在靠岸的瞬间,一股湍急的水流袭来,船头进水,渔船猛然倾斜,“哗”地翘起了屁股,粮包悉数掉进了河里。
偏偏这时,一直经受着强力的船舵断裂了,借着一股惯性,船老大和谭老黑被甩进了河里。仅仅抓着半截船舵的金云鹤在船体大幅度倾斜的瞬间,一头撞在了船舵的定位杆上。伴随着一阵剧痛,他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耳朵淌进了脖子里,那是鲜血……
即使这样,金云鹤也死死地抓着操船的舵杆。昏昏沉沉中,他忽然觉得下身一阵冰凉,渐渐漫上船体的冰水刺醒了他。他突然想起了挎包里的信号枪,忍着剧痛举手扣动了扳机,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划着弧线飞上了天空。
他再睁眼细看,熟悉水性的船老大和谭老黑已经从冰河里颤巍巍地爬上了岸。
有意思的是,忠于职守的船老大扒光了外衣,在岸边不停地转圈跑动着,因为这样既可防止冻伤,又能等待救援。而谭老黑则扒光了外衣,只穿了一条短裤,疯狂地向着就近的村庄窜去。
见此,金云鹤也纵身跳入水中,并奋力向岸边游去。
伴随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金云鹏从河畔的树林里冲了出来。他骑着高头大马,十几个骑自行车的民兵跟在身后。看到正在下沉的粮食,金云鹏一跃而下,他一边脱着衣服,一边高呼道:“跟我下水!决不能冲走一粒粮食!”
在他的率领下,十几个民兵把自行车就地一仍,呼啦啦地跳进了冰凉的河水里。
更令人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树林里又飞出来一辆自行车,骑在上面的正是金云鹤再熟悉不过的李素琴。她一边张望着一边飞快地蹬着车子,当她看到受伤的丈夫时,高声大呼着:“云鹤,云鹤!”
金云鹤心头一热,鼻头有点酸了。多少年来,他每每想起妻子的好,眼前浮现的还是这幅画面:她穿着臃肿的棉衣,奋力蹬着自行车,一只手高高地扬起来,焦急又疼惜地朝他高呼着,云鹤,云鹤……
金云鹤缓缓地闭上了眼,他太累了。恍惚中,有人给他扯掉了冰凉的湿衣,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棉衣盖在了他身上,耳边凑过来一个温柔的语调:“云鹤,坚持住,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再睁眼时,李素琴已经脱得只剩下了内衣,一个猛子扎进了冰河里。
金云鹤顽强地瞪大了疲惫的眼睛,看着妻子勇敢的身姿,一股抑制不住的情绪涌遍了全身……
弟弟、妻子以及民兵等共产党人的大无畏精神,穿过金云鹤的眼帘,感染并浸润了金云鹤的心灵。他感到自己那沉淀已久的信仰又被什么激荡了起来,在漂浮起落、左右摇摆中,正在向着一个方向,一个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方向游弋而去。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成为不了那个方向的疾行者,但至少,绝不会成为那个方向的背道者……
一袋袋落水的粮食被打捞上了岸,金云鹤的伤口也被小锤子简单包扎过了。马书记来了,带着医务人员,带着搜集来的棉衣棉被,在河边点燃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让下水的人取暖、换衣。
金云鹤与妻子合围着一床棉被,守在炽热的篝火旁边,他看到这些身体寒冷、内心火热的共产党人,一颗沉重的心悄然起飞了。它飞啊飞,越过了小镇上的那座残破的教堂,伴随着教堂里低沉的钟声,向着一个对他更有吸引力的目标奔去。
妻子顾不上自己的寒冷,将丈夫紧紧地揽在怀里。金云鹤第一次感受到妻子的胸怀竟如此的女人,如此的博大,如此的滚烫,如此的温馨。他醉了,多想睡一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