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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颠倒的愚者与死神(1)

现状牌:逆位的世界,正位的月亮。

“我们对周围人的判断被全盘颠覆,一切朋友都是敌人,都有可能在瞬间夺取我们的性命。你看,水中花,镜中月,如今看到的都是虚影。”

1

谭丽珍已挨过了妊娠反应的折磨期,所以舒坦得很。凤娟也不知为什么,这几日竟老实了许多,虽有些心神不宁,可伺候得也还算周到。老章每天清晨都要过来打个招呼,问她需要些什么,夜间赌场开张之前便会托人送进来。这样的“少奶奶”生活,谭丽珍偶尔也会觉得不真实,非亲非故,不过是为这里打工的孤苦女人,人微命贱,何德何能受老板如此照顾?这样想着,思绪便又拉回到她出去买糕饼吃的那个傍晚,罩着漆黑斗篷的神秘人物以男女莫辩的阴绵声调告诫她:“快走!”

走?走到哪里去呢?一个孤苦伶仃的孕妇!

想到这一层,谭丽珍不由得苦笑,在寂静深夜里翻了个身,直觉有一只小手在腹内抓挠了一下,又热又痒,于是像要回应那婴儿似的,她伸手抚了一下肚皮左侧那个微妙的突起,那突起便渐渐平息下来。

那是活的?!

生命的律动令她不由欣喜起来,瞬间便将从前要把这孩子卖给人贩子的念头打消得干干净净。

“唔……”凤娟在另一张铺上翻了个身,睡得很熟。尽管赌场内现在正是沸反盈天的辰光,噪音却被墙壁上钉着的棉胎布吸得干干净净,所以赌场以外的地方就是另一个世界。

一只手蓦地蒙上谭丽珍的嘴,潮湿而紧密,却是一股叫人放心的力道,恰巧让她张不开口叫喊,却能顺利呼吸。

“有刀顶在后头,可觉得出来?”

那阴绵的声音再度唤醒她的回忆,她早已感知有一个硬物顶在腰后。

“我会把手放开,可你若叫出一声,我就把你肚子剖开!”

她僵硬地动一动头颅,表示完全接受这交易,那只手果然移开了,憋闷感随即消失。然而腰上那个硬物始终抵在那里,于是她忙不迭咬住嘴唇,竭力不吭一声。暗地里,她也有些安心,对那目的不明的不速之客并无实际上的恐惧,甚至还因为那句“快走”而倍增信赖。

“下床,跟我走,动作慢一些。”

移下床的辰光,她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凤娟的床铺,那小蹄子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谭丽珍已记不得是如何走到那蹊跷的半层中间的,这地方介于地下室与赌场中间,由下楼道中间的一个暗门进去。之所以看得清楚,皆因那神秘人还提着一盏灯,一团橘黄色的光自背后照清了前路。

那一层半埋于地下的房间,谭丽珍曾听一些荷官提起过,他们称之为“半仙房”,因里头进出的客人皆由潘小月、老章等几个要人亲自接待,想是极为尊贵的,所以唯“半仙”进得。于是她去问沈浩天,孰料对方登时冷下脸来道:“管好咱们自己的事,不该知道的少打听!”

如今,那“不该知道”的地界,却有人拿刀押着她去了解,谭丽珍想来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敢失态,只得屏息继续往前走。

通往“半仙房”的所谓“暗门”其实并不在暗处,却是清清楚楚的一对玄色木门,拿铜锁扣着,有些拒人千里的阴冷。

“打开。”

话音刚落,她眼前那团黄光近了,手里又多出一把钥匙来。这次她已气定神闲,知道自己并无甚危险,且神秘人身上有一股令她迷醉的气息,她曾在沈浩天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系情欲与男性魅力打碎磨合出来的“迷药”。

谭丽珍推门踏入之际,顿觉舒服无比。富丽堂皇的银丝线墙纸,地毯上盛开大团大团的曼陀罗,一顶较赌场天花板上更华丽的枝形吊灯发出刺目的光,四根血红廊柱下放着青铜龛炉,每一只都自镂空的盖顶边沿伸出三个怒目圆睁的兽头,廊柱中央摆有一张胭脂木圆桌,正前方一片似用石砖垒起的台阶,上方一帘紫红色天鹅绒布垂着,似是后边有一片窗户被遮起,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那是地下半层,哪里还能安上窗子?

神秘人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继续往前走。绕过左侧的柱子,往里去,方看见那里同样垂着一件绒布帘子,墨绿色,看起来有些泛乌。

“揭起来。”

她想也不想便将布帘揭起,因已经有些习惯被对方指挥。

布帘后头的景象却叫她半日缓不过劲儿来。

那是一道监狱内才能看到的铁条焊制的牢门,极小,只容得下一张铺有棉被的单人床。铺盖很脏,带有血迹,看上去却是蓬松的,一个头发因长久未洗而打结成油条一般的女人躺在上面,面容呆滞,口中偶尔发出呻吟,挺起的大肚皮似是随时会崩破。床下堆了一叠油汪汪的碗碟,脚边一只马桶散发出恶心的臭气。那女人似乎习以为常,也不惊讶,只侧转身,半眯着眼看着谭丽珍,嘴里还在咬一个苹果。

“可认识她?”

神秘人的声音游魂般钻入她的耳膜。

谭丽珍拼命在记忆深处搜索,她是谁?她是谁?到底是谁?于是越搜索越眼熟,有些零碎片段开始往同一个方向凑拢,终拼成一盏白炽灯,照得她脑中豁然开明!

“是……碧……碧烟?!”

“碧烟”二字出口,她才拼出了完整的答案。没错,就是那位与赌场某个荷官合谋诓财而被送回老家的女招待,人人都以为她早已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却不料她就隐居在赌场底下,被折腾成面目全非的一个人。谭丽珍清楚记得,碧烟与她的相好被人赃并获之后,老章当着众人的面将两人押到潘小月跟前听候发落,碧烟脸上未显出一丝惊慌,反而挂着认命的凄楚表情,既不求饶,亦没有流露惊恐,只那样安静地跪着,周身散放异常的清高。关于碧烟的脾性,谭丽珍是晓得的,她永远是这些姑娘里头打扮最齐整、头发最光亮、妆容最细巧的一个,不参与讲是非的群体,也没取笑过谁,只做自己的事,吃自己的饭,所以这样有些冷艳的女子居然找了相好,让她们深感意外。那时碧烟还未显出怀孕迹象,微微隆起的肚皮在紧绷的旗袍下深藏不露。

所以事后潘小月能放过碧烟一马,众人都道是她必定私下找老板求情,将怀孕的事告知了,才得以全身而退。

如今看来,那些众人坚信不疑的故事,竟都是编造的。眼前蓬头垢面、皮肤苍黄、体态臃肿的碧烟才是真实的,从前的清高、秀美,以及不随波逐流的莲花气质,早已被抹杀得干干净净,现在的她只是一位即将临产的妇人。

“看来你还是没有忘记好姐妹呀。”神秘人兴奋得“咯咯”直笑。

“哪里是姐妹?只是认识……”

她这才不安起来,下意识地捧住那快六个月的肚皮。

“中国有句古话,叫‘欠债还钱’,这位碧烟姑娘之前偷过赌场太多钱,在这里替潘老板干一辈子苦工都还不完了。不过,我们还是替她找到了非常完美的还债方式,她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还能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神秘人的声线蓦地变得自然了,是一派温柔男音,如溪水流过指尖,清爽、平缓。

“那……那生下来以后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的恐惧无端地愈积愈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床上待产的邋遢孕妇突然发出爆笑,她勉强支起身子,靠在墙上,双下巴在领口擦来擦去,显得极为狼狈:“生下来以后,孩子就不见了,就不再是我的了!不见了……就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碧烟不停叨念“不见了”,像是对自己讲,眼睛却看着神秘人,哀怨、绝望。

“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增加负担呢?”神秘人缓缓除下罩在脸上的斗篷,露出一头卷曲的金发,修剪精致的络腮胡与水蓝色眼珠被吊灯制造的明黄色光照得明艳可鉴。那不是一张俄罗斯人的鲁钝面孔,俊俏里有着沧桑,眼角的细纹正泄露年龄的秘密,谭丽珍这才看清这个西洋美男子的手,修长、苍白,指节上有白色绒毛。

他的动作是那样缓慢,仿佛时间从他身边流过时会变得迟钝,每一秒都无声滑掉了,他像是从哪个神秘国度派来的巫师,有操纵世界的能力。

“你是谁?”

谭丽珍并非真不记得他是谁,他第一次来赌坊的时候,还是她领着他来到玩百家乐的台子上,因他不似那些红毛鬼一般粗鲁,毛领大衣底下系整洁的三件套西服,金表的细链子在胸口弯成一道光滑的弧线,每一个笑容里都是有勾引的。这样的妙人儿,碰上一回便铭记终生。

“叫我斯蒂芬就可以了。”他微微欠身,像置身于一场上流社会的豪华晚宴。

她险些迷失在他的温柔里,然而监牢里那只马桶的臭气适时将她熏醒,于是怯生生问道:“你……你要把我怎么样?”

“别担心。”斯蒂芬像中了蛊毒的太阳神,笑道,“只是要请你看一场表演。”

这个时候,斯蒂芬好似完全不在意他的“老朋友”杜春晓已在赌坊落脚的事情。

2

乔苏的皮肤已经微微发蓝,她如此安静,像睡在礼拜堂高台上的一樽雕塑。从侧面看,她的鼻端与乳房一样高耸,下巴尖翘,依稀可辨她年轻时候的绝色。阿巴突然上前,狠狠垂打尸体,扎肉将她强行拉开,她气呼呼地冲扎肉啐了一口,这才安静下来。

“我再说一次,人不是我杀的。”若望眼神平静如水,“我给阿耳斐用的是止血药,毒不死人,她也没有吃过东西,难道因为我离她最近,就一定是凶手?”

“我也不信你是凶手。”杜春晓笑道,“若真是你,也不会费那么大劲,挑唆你师傅打她儿子来逼供,可是这个道理?但是……”

她拿出一张魔术师牌,在若望眼前一晃而过,道:“假设说,你原本只想让她认下杀费理伯的罪,未曾想她却要讲出更多的事情来,这事情恰好是你不想让大家知道的,于是临时暗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乔苏是中毒死的,这里最容易弄到毒药的便是你了。太多植物里都可提炼毒药,包括一品红、虞美人草、南天竹、马蹄莲……啧啧,有不少可是在你花房里见识过的,倘若调理得当了,都可置人于死地,你又如何证明乔苏中的毒与你无关?”

“够了!”

忽然大叫的竟是平素最镇静的庄士顿。

“安德肋,你去街东头的赌坊走一趟,帮我带一封信。”

“是。”

“是要去向潘老板通报她又少了一个仇人?”杜春晓有些刻意发难。

庄士顿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希望她明白,有罪之人终将受到惩罚,一切悲剧都是有因有果的,希望她能领悟,停止杀戮。”

“可惜呀!”扎肉晃着脑袋道,“这娘们若是能听您的,也就不会在幽冥街开赌场了,您说是不?”

“阿耳斐,你留下,其余的人请暂时回你们的房间,还有三位外来的客人,你们能否也一同离开?”

庄士顿没有理会扎肉,却径直下了逐客令。阿耳斐已穿上黑袍,坐在乔苏身边怔怔瞧着,许久才伸出手来,抚了一下她僵硬的面颊。

众人正往外走,却听见一记尖叫,有个人影疾速向若望扑来,紧紧扒在他的背上,咬住他一只耳朵,血浆自若望雪白的鬓角流下。他显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挣扎号叫,旁边的人围成一圈,却无人敢上前阻止发了狂的阿耳斐。两人纠缠了好一阵,若望像纸浆一般惨白的头颅上终于有了货真价实的“血色”,许是从未见识过若望如此狼狈,连庄士顿都不知该如何将他们分开。这两位少年似是已紧紧长在一起,一旦强行将他们分离,五脏六腑便会流出一地!

当扎肉与夏冰好不容易把发狂的他们拉开时,阿耳斐已是涕泪滂沱,牙齿上都是血,似刚从棺材里出来的妖怪,他失控地怒吼:“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是你杀了她的!是你!玛窦也是你杀的!是你!是你那一晚把我们都叫出来!是你说要惩罚偷盗者!是你!”

若望被杜春晓扶起时,血像油彩一般画满他的脸,右耳上裂开了触目的伤口。他似乎并不知痛,却是歪着头颅看阿耳斐,眼神有些怔怔的。杜春晓只得拿起用剩下的纱布按住他的耳朵,他方才觉出了疼,条件反射一般转过头又盯住杜春晓,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娘,我是天宝呀,你的儿子。”

“怎么?被人揭穿了,就开始装傻了呀?”扎肉也不管若望伤得怎样,劈头便给了他一掌,他并未躲闪,却是拿同样洗得清明透亮的眼神看着他,枯淡的瞳仁里掠过一丝诧异,遂晕倒在地。

“凶手!凶手!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哪!”被夏冰死死抱住的阿耳斐宛若疯神附体,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整个圣玛丽教堂久久回荡。

庄士顿用一杯神奇的药酒让阿耳斐安定下来,他看着沉睡中的教徒,眼角还有一道干涸的泪迹,因剧烈动作而崩开的伤口,已让血渗过纱布,浸入单薄的棉袄。庄士顿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给孩子们添置新衣服了,他们现在一个个穿得比乞丐还破烂。

“要不然……你们带着几个孩子去别的地方躲一躲,我看这里不能再待了,太危险了。”杜春晓终于忍不住在庄士顿面前摆了一副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颠倒的太阳。

“过去的苦难从未离去,圣玛丽教堂的孩子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太阳颠倒,说明没有光明。”

现状牌:逆位的世界,正位的月亮。

“我们对周围人的判断被全盘颠覆,一切朋友都是敌人,都有可能在瞬间夺取我们的性命。你看,水中花,镜中月,如今看到的都是虚影。”

未来牌:正位的隐者。

“只有躲避,都藏起来,才能继续平安地过日子。难道你不想?”

庄士顿看着那张隐者牌,嘴唇微微颤动,半晌才道:“杜小姐,谢谢你。”

“不客气。”

话毕,杜春晓便转身自阿耳斐房中走出。

夏冰在一旁忍不住问道:“看样子他们是不会走了,这是要谢你什么?”

“谢我没亮出这张牌。”

杜春晓自腕下滑出一张牌——正位的恶魔。

扎肉这几天总是缠着潘小月,床上缠住,床下还是缠住。当然,这种“缠”也是有分寸的,给出一点甜头,牺牲一点姿态,将对方勾得狼性十足,到后来不得不唤他“爷爷”。一个骗子很多时候骗的就是女人,所以床上功夫一定要牢靠,有一点马虎就要坏事。扎肉有扎肉的“尊严”,便是让潘小月心甘情愿捧出金山银山给他。依小刺儿的话讲:“扎肉哥干什么都成,能把阎王爷骗得从生死簿上划去他的名儿!”于是乎,他愈发自觉高大起来。

每每想到能将这样矜贵的母老虎收拾服帖,扎肉便满心欢喜,尽管圣玛丽教堂那些莫名其妙的血案令人心神不宁,但钱财是他最好的安慰。三人带着阿巴,往西街头走去,因见到了老朋友,阿巴显得极兴奋,左顾右盼,嘴里不停“阿巴阿巴”地叫唤。一个膘肥体壮的俄国娼妓慢悠悠地自巷子里走出来,到一个摊子跟前买大葱卷饼,孰料那小贩收钱的辰光在她胸口蹭了一把,那妓女自然不肯答应,于是叽里呱啦一通大吵。因她嗓门极粗,张口便能震撼半条街,不消一刻,摊边已围了一大帮子人看热闹,中间还时不时有些喝彩。

杜春晓他们原本也未在意,只顾往前走,孰料阿巴一听那声音便往那人堆里钻,他们只得跟在后头,夏冰边走边抱怨:“女人都爱看热闹,哑巴都不例外!”

孰料阿巴钻入之后,不但没有观战,反而将那娼妓拦腰一把抱住。娼妓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她,遂大吼一声,将身子挣脱,劈头给了阿巴一记耳光,将她打了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地。原以为以阿巴的脾气必要发飙,爬起来与之拼命,未曾想她爬起来再次抱住那妓女,嘴里一直干号。妓女也不再打她,竟抱在一起大哭起来。围观者无不瞠目结舌,原本与之争吵的小贩怔了良久,方回过神来,嘴里只叨念:“完了,俩疯娘们又碰一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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