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关门出去，木木说我先，他关门的声音很轻。木木曾经是个诗人，写风和云的那种。木木打断鼻梁的那个痞子是我的情敌。那天雁群刚刚飞过天空，他的脸上掠过雁群的影子，他说一个陌生的季节正巧赶来了。木木拿着板砖的手没有颤抖，他回头朝我笑，笑得很灿烂，他的脸上还挂着血。
他说正巧一个陌生的季节赶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一个熟悉的季节就要过去了。他说那天之后他的耳朵好像失灵了一段时间，他只是记得他跟着他老爸后面跑，跑了很多地方，见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他们通通一副大爷的嘴脸。他后来说那个时候整个世界的声音是灰色的，就是只有一种渲染得很开的颜色。他是个诗人，我习惯了他这样的修辞，我真的懂他所说的灰色的声音，仿佛那个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
我看到大明在窗户旁边偷看，他笑得很奸诈，也许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这样的笑，他从那个打扮风骚的老女人开的音像店里租来的碟片里，男主角也常常有这样的笑。我和木木有时候想，大明也许就这样潜移默化了，他明亮干净的笑就彻底留在了童年里。我不了解大明的童年，但我却肯定那时候他有明亮干净的笑。
大明比我和木木大四岁，他抽的烟比我们多，他打架挥出去的拳头比我和木木有力。去年夏天，他把我拉出去打球，一整天一整天的打。就是那个夏天我觉得自己快要熟了，沾点酱也许就可以够大明下酒了。我觉得他是在锻炼我，下一场架的时候也许就可以替他挨一拳头。夏天过去之后，我确实比以前更壮了。大明笑着说你去照照镜子，我吓了一跳，镜子里分明是个非洲男人。然后大明开始叫我黑子，我才知道这才是他的目的，他不过是要找个更黑的人替他挡住这个绰号。
我把窗帘拉严实。可惜我已经又白回来了，但是一定没有木木白，木木白得像他写诗用的A4纸，像病了一样的白。
眼前的这个女孩也和木木一样白。
我一直不知道大明是怎样把她弄晕的，他给她吃了药，他不让我们知道到底是什么药。我突然不敢看她，她雪白的皮肤好像会刺疼我的眼睛。屋子被遮得很严实，我不知道她的脸上到底是反射了哪里的光，也或许她本来就是会发光的。她是会发光的，她像白雪公主，她像睡美人。我不是木木，我只能想到这样庸俗的比喻。
我是真的胆小，像被大明嘲笑的一样。我猜我呆呆地站了也许有一刻钟，脑子里反复地竟然真的是那两个幼稚的童话。白雪公主和睡美人都得到了最美的一吻，那么，我该不该吻她？可我不是王子？
大明在屋子外面叫唤，我草，黑子你是不是不行啊？没动静啊！
我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大明遇到了那个卖碟片的老女人，后悔大明遇到那个卖小女孩的火柴。我是这样后悔的，我没有后悔跟了大明。我放弃高考被老爸赶出家门的时候，是大明收留了我。当时我背着破吉他，像野猫一样流浪。大明在小镇最破烂的巷子里听到我唱的歌，他没有给我扔钱，他给我扔了一根烟。他说，你死在这破盒子里。他说的破盒子是我装吉他的，那是我唯一的财产。
我不争气地哭，抽了他给的烟。
我什么都会告诉他，但这一次我没说，我喜欢这个雪白的女孩，或许不只是喜欢，是爱。
我不告诉他，是因为我怕他骂我，你懂什么是爱，傻比。
我不懂爱，但是每当我看到女孩在视频里，会觉得温暖，像阳光一样的温暖。女孩甚至没见过我，木木才会和她面对面，大明说木木长得白净，木木更吸引女孩子。木木抱着吉他给她唱歌的时候，其实是我在后面唱的。木木写的词，我作的曲。
木木在唱，我在唱，我是流浪的猫，一条胡同一条胡同的找，你剩下的鱼骨头别扔掉，女孩啊你为什么出现在胡同口，被你看见我一身肮脏的毛……
木木演得很好，每一个口型都会对到，女孩听着哭，她的眼泪清澈像阳光。我又想到了阳光，我不是木木，这真是我最美好的比喻。我躲在木木身后一次次泪流满面，只是没有人看见。木木说我是个诗人，你会是我最美丽的诗。我觉得木木的比喻真美，不像我。
现在我的阳光和木木最美丽的诗就躺在我面前。
我却猛地转过身，打开门。
木木在走廊里背靠着墙抽烟，一圈一圈的烟像他写的整齐的句子。他转过头来看我，他说，生日快乐。
我和木木同一天生日，我们出生的时候睡在同一张婴儿床上，也许当时我和木木被两家人抱错都不会察觉。但是，谁又知道真的没有抱错呢。
我低着头，掏出木木口袋里的烟，我说，木木，还是你先。
大明还是听见了，大明笑着骂我，孬种。
我就靠在木木原来的位置，跟他一样的姿势抽同样的烟。然后我想我也会在他出来的时候说一句，生日快乐。只是不同的是，烟气熏疼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木木在我离家出走后是怎样找到我的。我想我的父母都没找到我，木木怎么会找到我。我问他的时候，他笑着答，跟着你的歌声我就来了。木木可能说的是真话，我读得懂他灰色的声音，他也会明白我破碎的弹奏。
木木来的那天晚上，外面下了好大的雨，我们两个人都睡不着，当时我把睡不着归咎于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我问木木，我现在一事无成，你跟着我能做什么？
给你的每一首曲子填上词，木木就这么说，说得我心里面淅淅沥沥地下雨。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恶的人，如果不是我，木木也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何止是木木呢，如果不是我，那个女孩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不会掉进这个甜蜜的陷阱里。
手指突然一阵钻心地疼痛，烟已经燃尽。木木开门出来，走到我的跟前。我转过头来看他，我说，生日快乐。
木木没有说话，背靠着我旁边的墙，点着另一根香烟。
我看着木木雪白的脸，突然再也控制不住，我真的问出了那个愚蠢的问题，我颤抖着说，木木，你爱她吗？
不爱。
你为她写了那么多首诗！
木木盯着我看，我形容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又忽然觉得有一只又一只大雁的影子掠过他的面庞。
不爱。
我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雪白的脸上留下红色的掌印。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觉得他变得肮脏。我想象他在白雪公主脸上留下的一吻，我觉得恶心。我不是王子，他也不是！那一个巴掌也分明扇在自己脸上，很疼，疼得心碎。
木木噙满泪水的眼睛还是盯着我，他一定委屈，我凭什么打他？
你爱她？木木问我，问得像一个诗句。我觉得无论我怎样回答，都肮脏而丑陋。
爱！
那滴悬在眼眶里的泪，就从木木眼角流了出来。木木哭了，木木说过，他哭的时候就会有一阵风吹过他的脸庞，擦干他的泪水。可是，我没有感觉到风，那滴泪，在他雪白的脸上那么明显。
大明从外面搬进来一整箱啤酒的时候，一定没有看到木木眼里的泪水。他说，完了啊？生日快乐啊，嘿嘿。他笑得还是很奸诈。
大明把上衣脱了，露出强健的黝黑胸膛，他从门口探出脑袋，他说，这次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想如果大明不探出脑袋，如果他关门的声音小一点，我就不会突然从背靠的墙上弹起来，不会把门踢开，不会在正要冲进去的时候，木木突然拉住我。然后木木闯了进去。
木木说，我爱她！
大明转过头来，你懂什么是爱，傻比！
大明真的这样骂。木木低着头轻声说，但我还是听见了，他说，黑子，一个陌生的季节正巧赶来了！
木木拿着刀子的手没有颤抖，他回头朝我笑，笑得很灿烂，他的脸上还挂着血。
大明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去，黑子，这个夏天不能打篮球了，我挺喜欢打篮球。大明眼里闪过最后一丝亮光，然后大大的脑袋重重地歪向了一边。
女孩依旧安静地睡着，嘴角的微笑干净动人。木木说，她真美，像阳光一样！
……
我背着我的吉他又开始在最破旧的巷子里唱歌，唱给那个女孩听，唱给木木听——我是流浪的猫，一条胡同一条胡同的找，你剩下的鱼骨头别扔掉，女孩啊你为什么出现在胡同口，被你看见我一身肮脏的毛……
再也没有谁给我扔过一根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