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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索密斯点点头。他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漂亮过,然而他总免不了有这样的印象:这个婚姻是不正常的-他仍旧记得一头埋在沙发角落上的那个瘫痪的人儿。自从那一夜之后,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跟他谈过心里话。他从车夫那里知道她又上罗宾山跑了一趟,可是扑了个空-一座空房子,没有人在家。他知道她收到过一封信,可是不知道信里讲的什么,只看见她躲到房间里哭了一场。他留意到她有时候看着自己,以为他没注意到,好像仍旧弄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使这些人恨他到这种地步。唉,事情就是如此!安妮特回来了,夏天慢慢捱过了-挨得人真不好受,后来芙蕾忽然说她要跟小孟特结婚。告诉他时,她对他表现得稍微亲热一点。他就答应了-事实上,反对有什么用处?他从来就不愿使她拂意过,这有老天可证!而且那个年轻人好像对她非常着迷。当然,她当时是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心情,而且年纪很轻,年轻得厉害。可是自己如果反对的话,那就说不定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在他看来,她说不定想要从事一项职业,当医生或者当律师,那类荒唐事儿。她没有绘画、创作、音乐的才能,然而他以为,一个未婚女子在这种年头如果要做点什么事情的话,还是这些方面最适宜。整个说来,结婚将会使她安分些,她在家里总是那样五心烦躁、坐立不安的,这一点他看得太清楚了。安妮特也很赞成这门亲事-安妮特由于他拒绝知道她做下什么丑事(如果她真的做了的话),好像仍旧蒙着一层面纱似的。安妮特曾经说:“让她嫁给这个年轻人吧,这孩子不坏-并不像他表面那样轻佻、傲慢。”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种说法-不过她这话总算使他免掉不少狐疑。他这妻子,不管她行为怎样,看事情总还算清楚,而且常识也丰富,丰富得有点使人不开心。他给了芙蕾五万镑的奁资,注明不得转让,以防中途变卦。这个婚姻会不会中途变卦呢?他知道,她对另外那一个还没有忘情呢。新夫妇要上西班牙去度蜜月。她走了之后,他要更加寂寞了。可是往后,她也许会忘掉,转而和他和好起来!

威尼弗烈德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

“怎么!真是万想不到的事-珍!”

果然是她,穿了一件伊斯兰教徒穿的长袍-这种衣服像什么样子-系一根束发带,头发拖了出来,索密斯看见芙蕾上前招呼她。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到了楼梯问里。

“真是的,”威尼弗烈德说,“她做事总是异想天开!你可想得到她会跑来!”

“你怎么想到请她呢?”索密斯问。

“当然啦,我以为她不会来的。”

威尼弗烈德没有想到支配行为的总是人的性格,换句话说,她忘掉芙蕾现在也是“可怜虫”了。

接到请柬以后,珍先是想,“无论如何,我也不去理会他们!”后来一天夜里梦见芙蕾坐在小船上死命向她招手,神色异常惨淡,早上醒来,她就改变了主意。

芙蕾上前跟她说了一句,“我要去换衣服,跟我上去吧,”她就随她上了楼。芙蕾领她进了伊莫金旧日的寝室,这是预备好给她梳妆打扮用的。

珍在床沿上坐下,瘦瘦的,身体笔直,就像个秋天的精灵。芙蕾把房门锁上。

她当着珍把新娘的衣服脱下来。她生得多美呀!

“我想你会当我是个傻瓜,”她说,嘴唇在抖,“因为如果是佐恩多好。可是这有什么关系?米契尔要我,我也无所谓。这样我可以离开家。”她把手伸进胸口花边领子里,掏出一封信来,“佐恩写给我的。”

珍看一下信:“奥卡纳根湖,英属哥伦比亚。我不回英国了。上帝永远保佑你-佐恩。”

“你看出吗,这一来她永远不怕了。”芙蕾说。

珍把信还了她。

“这对伊莲不公平,”她说,“她一直告诉佐恩可以照自己意思行事。”

芙蕾苦笑一下。“你说,她不是也毁掉你的幸福吗?”

珍抬起头来。“亲爱的,人的幸福是谁也毁不了的。你这话毫无道理。打击是有的,但是我们又冒了起来。”

芙蕾伏了下来,脸埋在她的伊斯兰教徒长袍上,看见这种情景,珍感到一阵难受。一声压抑着的呜咽升进她耳朵里。

“不要-不要难受,”她轻声说,“不要哭了!来,来!”

可是芙蕾的下巴仍旧紧紧抵着她的大腿,而且呜咽得不可开交。

唉,唉!这是免不了的。事后她就会觉得好些了!珍拍拍那个美丽头上的短发,她心里所有零碎的母爱一时都集拢来,透过她的指尖进入这个女孩子的脑子里。

“不要让它压着你,亲爱的,”她终于说,“我们不能掌控生活,但是我们能够和它斗争。我就是不得不如此。我也曾经抓住不放过,像你一样,我也哭过,像你现在这样哭过。可是你看看我呢!”

芙蕾的头抬了起来,一声呜咽忽然转为短促的惨笑,说实话,她眼前看见的是一个消瘦的、而且相当放纵、相当疲惫的女人,可是眼睛里仍显出勇敢。

“好吧!”她说,“很对不起。我想只要我飞得快,飞得远,我就会忘记他。”

她爬起来,走到洗脸架那儿。

珍看着她用冷水冼去泪痕。当她站在镜子面前时,除掉一点宜人的红润外,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的泪痕。珍从床沿上站起来,把一个针球拿在手里,把两根针故意插错地方,好像这是发泄同情的惟一办法。

芙蕾打扮好时,她说:“让我吻吻你,”就用下巴使劲抵一下芙蕾温热的粉颊。

“我要抽支烟,”芙蕾说,“你不用等我。”

珍看见她坐在床沿上,嘴边叼支烟,眼睛半闭,就离开她下楼。客厅门口站着索密斯,好像对女儿迟迟不下楼感到焦急似的。珍把头一昂,下到二楼的楼梯转角。弗兰西刚巧站在那里。

“你看!”珍用下巴向索密斯的方向抬一下,“那个人没有指望!”

“你是什么意思,”弗兰西说,“没有指望?”

珍不答腔。“我不等新人上车了,”她说。“再会!”

“再会!”弗兰西说,一双铁灰的眼睛瞪得多大。这个古老的仇怨!真的,很有点传奇意味!

索密斯走到楼梯边上往下望,看见珍走了,满意地透了一口气。芙蕾为什么还不下来呢?他们要赶不上火车了。火车将要把她从他身边载走,然而他仍旧不能不担心他们误掉火车。后来她下来了,穿一身深黄衣服,戴一顶黑丝绒小帽,赶下楼来,掠过他进了客厅。他看见她吻了她母亲、姑母、瓦尔的妻子、伊莫金,然后向他走来,和平时一样敏捷、美丽。在这闺女生活的最后一刻,她怎样对待自己呢?他不能指望过多啊!

她的嘴唇在他面颊中间抵一下。

“好爹爹!”她说,就走了。好爹爹!好多年她没有这样称呼他了。他深深吸一口气,缓步随着下楼。还得闹那些扔花纸屑和其他无聊的玩意儿。可是他很想再看见她伸出头来笑那么一下,不过如果不当心的话,这些人的鞋子就会打中她的眼睛。他耳朵里听见小孟特兴奋的声音:

“再会,先生,谢谢你!我太快活了。”

“再会,”他说,“不要误了火车。”

他站在离地面四层的石阶上,这里可以从人头上-从那些讨厌的帽子和头上望出去。新人上了汽车了,花纸屑扔了起来,像雨点一样,鞋子也扔起来了。索密斯心里涌起一阵-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可是眼睛模糊得看不见了。

一代人的结束。

当他们前来筹备老倜摩西·福尔赛的殡葬时,他们发现他真是了不起,便是死亡也没有改变他的神采。倜摩西,这个巨大的象征,这个硕果仅存的纯个人主义者,这个惟一没有听说有过世界大战的人!

对斯密沙儿和厨娘说来,筹备殡葬等于证实了一件她们认为永远不可能出现的事-老福尔赛一辈在尘世上的结束。可怜的倜摩西先生现在一定拿起竖琴,跟福尔赛世家小姐、裘丽姑太、海丝特姑太一块唱着歌呢,还有佐里恩先生、史悦辛先生、层姆士先生、罗杰先生在一起。海曼太太会不会在那儿,很难说,因为她是火葬了的。厨娘暗地里觉得倜摩西先生会很不开心-他过去总是那样讨厌风琴啊。他不是说过多少次吗:“该死的东西!它又来了!斯密沙儿,你还是上去看看,有什么办法可阻止它。”而她很喜欢听这些曲子,不过她知道倜摩西先生不多久就会打铃叫人,而且说:“呶,给他半个便士,叫他走开。”她们时常要从自己私囊里多掏出三个便士才能打发那个人走掉-倜摩西总是低估了情绪的价值。所幸的是在他临死前几年,他总是把这些风琴当做是苍蝇嗡着,这倒是开心的事,因此她们也就能欣赏那些曲子了。可是一张竖琴!厨娘心里捉摸,这确是一件新鲜事情!而倜摩西先生从来就不喜欢变革。不过她这些话都不跟斯密沙儿谈,斯密沙儿有她自己对天堂的一套想法,时常听得人莫名其妙。

人们来筹备倜摩西的殡仪时,她哭了。事后大家全喝了那瓶一年一度在圣诞节才开启的雪利酒,现在是用不着了。唉!亲爱的!她在这儿做了四十五年,斯密沙儿在这儿做了四十三年!现在她们只好到杜丁去住一所小房子,靠她的积蓄和海丝特留给她们的那点恩赐过活-在有了这样光荣的历史之后再去找一家新户头-不来!可是单单再看见索密斯先生和达耳提太太,和弗兰西小姐,和攸飞米亚小姐一次,她们也很高兴。而且即使要她们自己雇马车,她们觉得也非要参加送殡不可。六年来倜摩西一直就像她们的孩子,一天天变得年幼起来,终于年幼得不能再活下去了。

她们把规定的等待时间用来擦抹家具、打扫房屋,用来捕捉那只仅剩的老鼠、熏死那些最后的甲虫,使屋子看上去像样些,不然就相互谈论拍卖时买些什么。安小姐的针线盒子,裘丽小姐的(就是裘丽太太的)海藻簿子,海丝特小姐绣的隔火屏,还有倜摩西先生的头发-一鬈鬈金黄的头发,黏在一个黑镜框里。唉!这些她们非买不可-不过物价现在太高了!

讣闻是由索密斯发出的。他命令事务所里的格拉德曼拟了一张名单-只发给族中人,鲜花谨辞。他命人准备好六部马车。遗嘱要在下葬之后在房子里宣读。

11点钟索密斯就到了,看看各事是否齐备。11点15分老格拉德曼戴了黑手套来了,帽子上缠了黑纱。他和索密斯站在客厅里等着。11点半马车来了,在门口排成长长一串。可是另外不见一个人来。格拉德曼说:

“我真奇怪了,索密斯先生。那些讣闻是我亲自寄的。”

“我也不懂,”索密斯说,“他和家里人长久不来往了。”

在过去那些年头,索密斯常常注意到他的族人对死者要比对活人亲爱得多。可是现在,芙蕾的婚礼有那么多人赶了去,而佣摩西出殡却一个不肯来,可以看出世态改变太大了。当然,也还可能有别的原因。索密斯觉得如果自己不知道倜摩西遗嘱内容的话,他也说不定为了避嫌而不参加送殡。倜摩西留下了一大笔钱,并没有特别留给哪一个。他们可能不愿意被人家认为指望遗产呢。

12点钟时,出殡的行列开始出发,倜摩西一个人睡在第一部马车的玻璃棺材里面。接着是索密斯一个人坐一部马车,接着是格拉德曼一个人坐一部马车,接着是斯密沙儿和厨娘一同坐一部马车。车子开始时只是慢步前进,但是不久就在明朗的天空下缓驰起来。在高门山公墓进门的地方,因为要在小教堂里为死者祈祷,把大家耽搁了一下。索密斯很想待在外面的阳光里。那些祷告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不过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不能完全忽视的保险,说不定到头来还是有点道理呢。

四个人分做两个一排-索密斯和格拉德曼,厨娘和斯密沙儿-向族中墓穴走去,对于这最后一个的老一辈福尔赛世家说来,实在不够神气。

他带着格拉德曼坐着自己车子回湾水路来时,心里感到一种得意。他给这个替福尔赛家效劳了五十四年的老头子留了一点甜头-这完全是他帮的忙。他清楚记得那天海丝特姑太出殡之后自己跟倜摩西说:“我说,倜摩西叔叔,这个格拉德曼给我们家里辛苦了多年。你看留给他五千镑好不好?”出乎他的意外,倜摩西竟点点头,而在平时要倜摩西留一个钱给人家都是很困难的。现在这个老家伙一定会快活得不可开交,因为他知道格拉德曼太太的心脏不好,儿子在大战时又把一条腿断掉了。现在倜摩西的财产里留给他五千镑,索密斯觉得极其快意。两个人一同坐在那间小客厅里-客厅的墙壁就像天堂的景象一样,漆的天蓝色和金色,所有的画框都异乎寻常的鲜明,所有的家具都洁无纤尘-准备来宣读那篇小小的杰作-倜摩西遗嘱。索密斯背着光坐在海丝特姑太的椅子上,面对着坐在安姑太长沙发上脸向着光的格拉德曼,他跷起大腿,开始读道:

我倜摩西·福尔赛,居住伦敦湾水路巢庐,立最后遗嘱如下:我指定我侄儿索密斯·福尔赛,居住麦波杜伦栖园,与汤姆士·格拉德曼,居住高门山福里路一五九号(下称我的委托人),为本遗嘱的委托人和执行人。对上述索密斯·福尔赛,我赠与一千镑,遗产税除外,对上述汤姆士·格拉德曼,我赠与五千镑,遗产税除外。

索密斯停了一下。老格拉德曼身子本来向前倾着,这时两只肥手痉挛地紧抓着自己粗肥的黑膝盖,他的嘴张开,三只镶金的牙齿闪着光,眼睛一眨一眨的,慢慢流下两滴老泪。索密斯赶快读下去:

其余任何财产俱委托我之委托人变卖、保管并执行下列各项信托:用以偿付我之一切债务,丧葬费用及任何与我之遗嘱有关之费用,并将其余部分,设定信托,付给我父佐里恩·福尔赛世家与我母安·皮尔斯在我逝世时所有在世之直系男女卑亲属全部逝世后之最后达到足21岁成年之直系男子卑亲属,我之意愿为将我之财产在英国法律所允许之最大限度内为上述直系男子卑亲属之利益小心保存之。

索密斯读完那些投资和公证条款,停下来,看看格拉德曼。老头儿正用一块大手帕擦着额头,手帕的鲜明颜色给这个宣读仪式忽然添上节日的意味。

“天哪,索密斯先生!”他说,显然这时候他的律师一面已把他常人的一面完全撕掉了。“天哪!怎么,现在有两个吃奶的,还有一些年纪很轻的孩子-只要他们里面有一个活到80岁-而且这也不能算大-再加上二十年-那就是一百年,而佣摩西先生的财产不折不扣总值正是十五万镑。拿五鳌钱来算,加上复利,十四年就是一倍。十四年就是三十万镑-二十八年就是六十万镑-四十二年是一百二十万镑-五十六年是二百四十万镑-七十年是四百八十万镑-八十四年是九百六十万镑……呀,到了一百年那不是二千万镑!可惜我们是看不见了!真是个遗嘱!”

索密斯淡淡地说:“事情总会有的。国家说不定一股脑儿拿去,这种年头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还有五厘钱,”格拉德曼自言自语着,“我忘了-倜摩西先生买的是公债,现在所得税这样大,恐怕至多只能有二厘。算少一点,只能说八百万镑。不过,仍旧是可观的。”

索密斯站起来,把遗嘱递给他。“你上商业区去的,这个交你保管,把一些手续办一下。登个广告,不过债务是没有的。拍卖在哪一天?”

“下星期二,”格拉德曼说,“以在世一人或多人之终身并以后之二十一年为限-时间太远了。不过我还是高兴他留给本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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