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如人生
色,淡淡的。香,浅浅的。味,涩涩的。
这是一处品茗休闲的好地方——满园春茶艺居。
木板墙上挂着几幅淡雅的名人山水画。皂青的栏杆,本色的桌椅,洗尽铅华,散发着一种原始古朴的气息。古筝一曲,悠悠琴声,在氤氲的灯雾中轻轻飘荡,让人感受到韦应物“性洁不可污,为饮涤尘烦”的意境。
由于是下午,生意不很忙,冷冷清清几对客人坐在静谧里,悄悄地说着话。或者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品着茶。窗外正下着雨,“沙、沙、沙”的。这雨已经持续了很久,如同我俩的谈话一样。颗颗雨珠打在屋檐,又变成雨滴无力地落到窗棂。我很喜欢听雨珠落地碎了的声音,尤其是一人独处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却与她一齐分享着这份朴素的情怀。我们从小便是同学,后来又曾在同一个工厂里当过工人,同学加同事,多年来一直是朝夕相处。直到恢复高考,我们分别考上了各自喜欢的学科,从那以后天各一方。
这一分别便是二十余年。
明壶里的水开了,一缕白色的雾气从壶口上飘逸而出,升腾,变幻后淡淡地隐去。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她,心中生出几分感慨。大学毕业后,年年月月泡在书堆里,一期一期地打发刊物。今天下午偶得余暇,竟意外与她邂逅在井大路旁的满园春茶艺居,于是,就一起步入了这方人生的驿站。也许余暇原本就是点缀忙碌生命中的一块空白,她大概是注定来填补我这一下午的余瑕时间。
茶艺小姐摆上茶盅、品茗杯、闻香杯等一系列茶具,按我们的要求将一份名叫“冻顶乌龙”的茶叶装进壶里,而后娴熟地表演着茶道,经过“悬壶高冲”、“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十余道程序后,一盅汤色如玛瑙、橙黄透明的茶已摆在我们面前。
茶气袅袅,茶香幽幽。她端起茶盅,小抿一口,轻轻叹了一声:“记得吗?当年我给你泡的就是这种茶。”
“是吗?”
“可惜……”她微微摇了摇头,“那时你不会品茶。”我的心仿佛被什么轻蜇了一下。没想到,时过境迁,人到中年,她仍记得当年离别时的情景。
那是在我领到录取通知书后,最后一次来到工厂,想与她道声再见。碰巧,她不在车间。失望之余,我在留言簿上写下一句话:“今日一别,相见何期?”
与大家告别后,我回到了车间。无意间看见,在我写的那句话下面,出现了一行娟秀的笔迹:“希望今后在报刊杂志上,经常能看到你的名字。”在本子的旁边,放着一杯刚沏好的新茶。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行熟悉的字体,反复咀嚼着这字里行间的弦外之音。廖廖数语,韵味悠长,拳拳之心,跃然纸上。“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啊!我轻轻道了声:“谢谢。”滚滚红尘,知音难觅;只有她才会这么理解我的志向,知晓我的抱负。
此刻,我真希望能与她执手相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平日我的傲慢和冷漠,仅仅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怯弱。数年来的奋斗和努力,都是在期盼有这么一天,自己能在业务和素质上超过你;届时,我才有勇气和资格,对着你敞开心扉。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式了。数日之后,劳燕双飞,从此浪迹天涯。惟有这句临别赠言,一直陪伴着我。我端起杯子,轻轻吹去浮在面上的茶末,然后一仰脖子,直喝到涓滴不剩。
悠悠往事,回想起来,恍若隔世。此时,望着坐在对面如今已是某公司总经理的她,我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茶盅;嗅一嗅后,缓缓汲入口中,齿间噙香,舌旁转流,细细地品尝这茶中的三味。
色,淡淡的。香,浅浅的。味,涩涩的。不特别亲热,也不格外疏远;感情从不太激烈,但余味却可以延长很久很久。茶如人生。
活着是美好的
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但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
早晨起床的时候,往窗外一看,没有太阳,气压很低,感觉不爽快。中午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老同学打来的电话,说是中学咱班那个力气最大,推铅球推得最远的同学得了癌症,在医院里快不行了。傍晚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眼皮都没力气睁开了。这大概就算是生命的弥留之际。嗣后几天我老是提不起神,那个没有太阳,气压很低的早晨,总停留在我的感觉中。生与死,以前总以为有一个漫长的经历,不料却分离在瞬间。人的一生,大概从知道“死”,才算是懂事的开始。常常在街头,在雨中,一个人行走的时候会突然滞步,看着一个个踽踽独行的老人。从他们那沟沟坎坎的脸上去寻觅童年岁月的稚气,年轻时代的风华。雨中那轻轻的薄雾,笼罩着我的心境,不尽的惆怅像雨丝般难剪难断:人为什么要老呢?而且还要永久地离开这个世界呢?
5岁的时候我被寄养在乡下祖母家里,从祖母家到外婆家,中间横着两个村,如此相近,我却极不愿去。那缘由是外婆的房间里存放着一口大棺材,老人们说是寿材。这在我幼小的心里产生过许多惊恐。而外婆却和这棺材朝夕相伴,还把分得的口粮全放在里面。后来外婆死了,就躺在那棺材里面入土,听说死得很安然。以后我回到上海读书,祖母却不愿随来,与其说是故土难舍,不如说祖母是怕到都市,日后归天要进殡仪馆,血肉之躯,化为灰烬。人活着,“为什么老念着死呢?”我疑惑了好长一段时间,每每启齿要问,总是遭来父母的一顿白眼,终于知道这是一个不能谈论的话题。
死的墓场和生的鲜花常常是这样的相容着。墓场盛开着鲜花,鲜花掩盖着墓场。对死的最冷峻的思考,才会有对生最热烈的爱慕。见落花而流泪,见枯叶而失意,又何必呢?那个冬夜,刮着凛冽的寒风,我去一个朋友家中闲聊。蓦地,我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这位朋友的书橱里砖头似的大书旁,放着一个人的骷髅,那完全是一个真人的骷髅。我直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本以为朋友爱上了美术,此物为临摹用的,而朋友冷冷地告诉我,他与美术无缘,“只是以此作为一种死的提示来抓住生的分分秒秒。”太冷酷的提示了!我离开了那个朋友的家,心中却有一种生的富有和甜美。我记起了那句话,那句不知是谁说的话:“活着是美好的!”
我明白了——
为什么海明威在飞机失事,死里逃生后读到关于自己的讣告后却说:“一个人有生就有死,但只要你活着,就要以最好的方式活下去。”
我明白了——
为什么三毛在撒哈拉沙漠中举行婚礼时,见到丈夫荷西送给她的礼物是从沙漠中拣来的一副骆驼的骷髅竟会欣喜若狂,珍爱如命……
人正是知道了死,才掂出了生的分量。尽管长途跋涉叩开的都将是死亡的大门,人还是要去抓住生的每一瞬间,发掘生命的价值。试问:还有什么比活着更为宝贵的呢?
生命之外
为了心灵的震撼,为了灵魂的苏醒,为了生命的繁衍,上帝创造了美。
造物主为了我们的生存提供了必需品——阳光、空气、水、土壤。而月光、星光和音乐、芳香及颜色不是必需的。谁把它们置于高雅之堂呢?为了什么?风也许是必需的,但是它穿过笛子时吹出的音乐就完全是另一种韵味了。
对于宗教学,我知之甚少。事实上,正是对生命之外的事情的思考,坚定了我的信仰,它远远胜过了我所听过的任何布道。我相信下面这件事绝不寻常。
“那是去年7月,”我的一个朋友给我讲他看的一部书说的故事,“我和比尔·摩已经敌视许多年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朋友阻拦,我俩早就打起来了。
“从那天晚上起,我明白我们两个中总会有一个要被干掉。我知道他总带着枪,于是我也开始带枪。有一天,一个朋友告诉我比尔要来杀我。我决心在半路等他。那天下午,我朝比尔的房子走去。
“在距他房子大约一英里的地方,我见到路上有人走过来,就在路旁躲起来。四周被灌木包围着。手上拿着枪,心里充满仇恨,我抬起左手,去拉开旁边的灌木枝,在那上边,有一朵白色的小花,甜甜的小花。
“我妈妈曾经很喜欢这种小花。她去世时,手中就是握着这种花安葬的。这使我不禁想到她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然而,我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是,比尔正在路的那边朝我走来。但是事情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不想伤害他。我走出灌木丛,叫住他,用我的方式让他明白没事了,是的,没事了。因为本来就没事。你怎么想呢——仅仅是因为一朵花,但这是真的,如我告诉你的那样……”
为了心灵的震撼,为了灵魂的苏醒,为了生命的繁衍,上帝创造了美。
为了不灭的勇气,我们必须依靠信仰;为了不灭的希望,我们要相信的不是我们抓住的事情,而是心灵深处无形的东西。
音乐和美丽,这些生命之外的东西,带给了我们什么?它使我慢慢从深深的悲哀中走出,重新获得和谐平静的心境——让我相信生与死的必然。
人间百态
沧桑是美,是饱经世故的成熟。
“喜怒哀乐”这几种情愫,我最害怕的便是“哀”。因为“喜怒乐”皆如风,来去无踪;独独是“哀”滞留不去。“喜”如微风,微微掠过心湖时,泛起的只是小小的涟漪。欢喜,通常只因为生活里一些顺心遂意的小事儿:远方好友的来鸿、烘炉里刚制出的大蛋糕、买到手的好书、穿上身的新衣,等等,都会让你泛出欢喜的微笑。
“怒”如飓风,有强大的破坏力,它来时,树倒屋塌;它走后,一片萧条。但是萧条的景象不是永久性的。塌了的屋子,可以重建;倒了的树木,可以再植。过一段日子,便再也找不到飓风曾来的痕迹。
“乐”像燥热的下午刮来的轻风,清凉舒畅。发奋求学而榜上有名、十月怀胎而孩子出世、埋头创作而新书出版、努力工作而职务擢升,这丰盈的成果都会在你的心房挂上一串快乐的风铃。
“哀”,不是风。它是刀,它是铅。起初,它把你的心割得鲜血淋漓,等你的伤口复合了,它又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铅,坠在那儿,任何时候一想起它,你便会感觉到它的压力。童稚时代,家是“磁铁”。
放学钟声一响,心长翅膀,脚是轮子,一心一意只想飞扑家门。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母亲脸上的笑容,都是把稚子吸回家的强大“磁力”。
进入青春期以后,家不再是“磁铁”了;这时,它变成了“樊笼”。青春焕发的少男少女,把自己看成是可怜的“笼中鸟”,他们苦苦挣扎,急欲脱笼而出,飞向心目中那个辽阔无边的天地。父母的关怀与劝告,全被看成是束缚个人自由的绳子。他们什么地方都想去,惟一不想逗留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家。
讨厌家的人,自己成了家。这时,家是温床,是爱巢,是安乐窝。新婚的人,恨不得成天成夜地胶在屋子里,自封为君王,从此不早朝。
中年人把家看成“避风港”。外头有狂风暴雨,外头有枪弹毒箭,为了三餐而忙忙碌碌的人,被风吹了,被雨打了,中了弹了,中了箭了,都没关系,只要返回避风港,便会有人为你更衣暖身,为你疗伤治病。
等你蓦然惊觉你亲爱的孩子把你苦心经营的这个家当做是“樊笼”时,你已两鬓似雪。
笼里的鸟,一只一只飞走了。相依为命的老伴,也驾鹤而去了。家,成了一个空壳,壳里的,静静地在等,等一个永远的约会。
有一种女人,像自来水。她的一生,顺顺畅畅,无风也无浪,单纯如白纸。她看不到世道险恶,看不出人心叵测。与她交谈,话题只能涉及风花雪月,较广的、较深的,她都无法谈,因为她不懂。而她也不认为她有必要去懂。她满足,她亦知足。
表面上看,她是幸运的,然而从人生的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生的五味,她独沾甜味,她的幸福感,来自她的懵懂无知。她像清澈的自来水,透透彻彻让你看到她是什么、她有什么,而这,我认为是一种缺憾。
我比较喜欢像河般的女人。你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河,但是它源远流长,你不知道它源自何处、来自何方。它潺潺地流,流过峡谷,流经平地;看过大自然万般妩媚的风情,也看过风起云涌的险恶景致。不论外界景致是好是坏,它都静静地流,不动声色地流,处变不惊地流。
这样的女性,很有魅力,因为她历经沧桑。
沧桑是美,是饱经世故的成熟;不是悲伤,不是痛苦。流泪,实在只因为自己受不了那一份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孤独。此刻的寂寞,不是蚕,它不是小口小口地啃你的心叶;它是一颗沉甸甸的铅球,搁在你的心房里。
有一些人,深藏不露,温度升,温度降,你看不到、猜不着。他内心波涛万丈,脸上却是风平浪静。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无意中得罪了他,他表面上不愠不怒,却不动声色地伺机报仇。
这种人,像什么呢?
像旷野山岭里的流沙。
意想不到
对于生活中种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无法拒绝它的发生。惟有时刻警醒,才不至于贻误人生。
一个少年猎手,他长得剽悍魁梧,且拥有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唐打猎一样的狩猎技艺。这天清早,他收拾工具行囊,正准备进山去打猎,一个飘髯老者走了进来,央求少年带他一块去。
老者弱不禁风。虽然他懂得一点医术,但在以狩猎作为生存方式的深山,他便不太容易谋生。于是,他只有仰仗那些身强体壮、技艺高超的猎人,给他们做一些辅工,以谋取自己的衣食。
少年见了老者,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听他说明来意,便问:“我带上你,你能做些什么?”
老者讷讷地说:“兴许会用得着的。”
少年望一望自己强壮的身体,心里说,我什么时候也用不着你的。但他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他劝老者留在家里,等他进山归来,他会给老者送上一些山鸡、野兔什么的。老者见少年如此说,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少年一个人进了山。他的技艺果然不凡,他不但捕获到了山鹰、狐狸,而且还猎取了其他人很少捕获的野鹿。他很高兴。但是,他没给老者送去猎物。当一天下午他正在深山中丛林里休息的时候,一条眼镜蛇不声不响地从背后向他袭来,在他的脚踝上猛咬一口之后,又倏地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中。少年在临死之前想起了老者。老者的医术是可以挽救他的性命的。然而,已经晚了。
在春天的一个美好日子里,许多人结伴到郊外去春游。这些人都兴高采烈,带上干粮、水壶便出发了。惟有一个有心人携了把雨伞。
郊外的山上繁花似锦,莺声燕语,令游人们流连忘返。然而正当渐入佳境的时候,天空中却飞来了巨大的乌云,雷声隆隆地从远处滚来。眼看就要下雨了,那些没带雨伞的游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惊慌失措,再也无心游览,一个个仓猝下山,寻找避雨的场所。
那位携了雨伞的人却不害怕。一把雨伞给了他充分的信心。他一边讥笑其他游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边继续往春之纵深踱去,饱餐春之秀色。
不一会,雨便下起来了。他撑开了雨伞。不料这一场春雨下得十分猛烈,没等他回过神来,条条雨鞭便被风裹挟着,直扑他的怀里,巨大的旋风将他及雨伞旋成了一个陀螺。雨伞不但不能给他提供一点保护,反而成了他的累赘。眼看就要旋下山沟,迫不得已,他只有收下雨伞,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待他赶到众人避雨的地方,他已经被浇成了一只落汤鸡。而那些未带伞的游客,目睹他此时的狼狈相,一个个开怀得前俯后仰。狩猎人也罢,携伞者也罢,他们都是有所依恃,才导致了最终的遗憾。他们的做法不能说是错了,但他们没有考虑到会有许多偶然的因素发生。而在我们的每一个日子里,这种意想不到的偶然便时时刻刻缠绕着我们。“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们对此做了一个十分恰当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