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文珍,女,1982年7月生。中山大学金融本科;北京大学首届文学研究与创作方向硕士,以小说《第八日》获学位。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大家》《中篇小说选刊》《山花》《羊城晚报》等,曾获各类文学奖多项,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现居北京,为某出版社编辑。
1
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就和她说他是中关村修电脑的。
“顺便也推销点电脑配件,嘿嘿,如果顺便。”
其实不说他也蛮像的,那么高,而且有一种理科男生发育不良的瘦,格子衬衣紧紧扎在西裤皮带里,戴一副金边眼镜,在公交车上都神经质地来去匆匆,的确也就是一副电脑维修员的做派。但他说得太笃定,笃定得几乎有点自豪感,正是这自豪感引起了她的怀疑——有几个修电脑的趾高气扬成这样?
她于是再问一次: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六月的公交车上人满为患。他右肩横挎着一个又大又重的IBM电脑包,左手吊着吊环,在人肉海洋里狼狈地东摇西晃,下一站又一拥而上了五六个人,他一下子就被挤得离她远了几米,隔着好几个人大声地喊:就是修电脑的嘛!你看我不像?
她也被人挤疯了,只好大声地喊回去:我——看——不——大——像——
整个公交车的人都侧目而视。他们只好装作穿了铁布衫练就金钟罩,遥远地相视而笑。
好在没过几站他们都一前一后地下了车。居然这么巧,就在同一个站。中关村历来是主要客流集散地,呼啦啦下了差不多半车人,他一下车就径直往海龙方向走,她急急一把拉住他:等等,我穿的是高跟鞋!
那是个炎热星期天的大中午。六月天已经很热了,中关村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汗雨全洒旁边人脸上手上了。他回过头热得有点没好气:小姐,我不过就是捡到你钱包而已,犯不着调查户口吧?还有一句调侃硬生生压在喉咙里没说出口:莫不是想以身相许?
话没出口光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就够气人的了,她果然闻声松手,白净脸庞上漾出一脸委屈,小声道:人家就是想感谢一下你嘛。
他看她这样,反倒有点不落忍:人家雷锋叔叔说了,做了好事不留名!我这不是文化水平不高,就小学还教育得比较好么。
不管怎样,我请你吃个饭吧。她坚持说:我包里全都是公款,要掉了八辈子都赔不起。要不是你眼尖瞅见有贼在偷,估计我现正在那公车上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呢,请你撮一顿好好感谢一下,应该的。还有一个理由她没说出口:他长得太清秀干净了。是她喜欢的那种理科男子的清秀干净。
哎呀,这没什么。他一向贫嘴没边,这会子居然有点害羞起来。
她个子比他矮一头,仰脸望他,一时之间怔住了:原来这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男孩子还会脸红,脸红起来还挺好看。
如果我死活不去,是不是有点太见外了?其实真没什么,你不用那么客气……喂喂,姐姐你说话啊?怎么光剩我唱独角戏了?你要再不说话我不去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去就好。你想吃什么?
吃饭的点儿就在中关村大街上。眉州东坡酒楼。他表示说能吃辣,她就大力推荐了这家川菜馆。
以前吃过几次,味道还不错。他家的四川香肠特地道!她说。
他嘿嘿地笑着:穷人家没吃过什么好的,吃嘛嘛香。喂,善良大方的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姓艾,艾青的艾,宁静的宁,艾宁。你呢?
咱家姓张名坦,弓长张,平坦的坦。嘿名字特土是吧?
没有,姓常见,名字还挺特别的。哎,你真是中关村修电脑的?
张坦不好意思地摸着板寸头一乐:你还真信了?我还在读书呢。刚才怕解释起来麻烦,随口瞎编的。
艾宁笑着说,我就说嘛,不像。哪个学校的?
离这最近的一个……就是清华啦。我本科快毕业了,现在学校里给导师当助教,学计算机的。艾……宁,哎这名字还挺绕口,你呢,你是干吗的?
我呀,你猜。
不猜。他愣愣地说:天赋有限,从来不猜女性提出的问题。
她只好主动坦白:我在五道口的花旗银行上班。我应该比你大好几岁吧,嘿。她突然补了这么一句,鬼使神差。
他不服气:胡说!看上去我比你大!我八八年的,你呢?
这回轮到艾宁莫测高深地微笑了:果然是小男生。你不猜,我就不告诉你。
吃完饭后为时尚早。他问:要不要送你回银行?
她说:多谢,可干吗要你送?一边说一边被自己语气里的爱娇吓了一跳。不过就是和陌生人吃了一顿饭而已,自己和他又不熟。
你这么丢三落四的小姑娘,居然还是银行白领,啧啧。要我是你领导我就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带钱出来办事。
张坦小朋友,不要对姐姐太不客气噢。乖乖的,姐姐下次还请你吃饭。
事实上她对那个“小姑娘”的叫法很受用。不光是这三个字,还因为他是八八年的。八八年的小男生叫她小姑娘,她全身的骨头都要脱离地球引力了,一门心思地往天上飘。
少一口一个姐姐的,你能比我大几天?倚老卖老我可不吃这一套。
喂小朋友,我就比你大一天也是大,何况是大……好几岁?她飞快地算了一下,吓了一跳。九岁好像不是什么光彩数字,说出来会吓人的。中间隔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八○时代呢。
哈哈哈,我知道你多大了!你是八五年的?
啊呀呀,上当了上当了。艾宁话刚出口,就恨不得掐自己一把。果然是学理科的高才生,逻辑思维很好很强大嘛,三句两句就把我话套出来了。她边说边多望他一眼,脸不期然地烫起来:干吗虚荣成这样,装八五年的小姑娘?
她突然想,这个男生一定有女朋友了。和女性打交道如此经验十足毫不怯场,这简直是肯定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无缘无故想到这上面去,并且心里旋即一沉。
喂,八五年的“大姐姐”,到底要不要我护驾啊?你身上揣那么多钱,还是请个不要钱的保镖比较好……
他还在信口开河,她却突然间意兴阑珊。小朋友,真不必了。我打车回去,就两站,很安全的。今天的事,多谢啦。
2
她穿着七寸高跟鞋噔噔噔走在走在九月的中关村大街上,午后的阳光充沛温暖,行至阴影处人又不禁略微打个寒噤:原来已经是北京的初秋了,空气里有一点金风玉露的微凉。她目不斜视也知道有人回头看她:在街上总有人会多看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制服女郎几眼,十男九制服情结,这简直是一定的。
但是看归看,这人还进一步回过头来拍她的肩膀,这就有点过分了。
哎,不认识我啦?
你谁啊干吗的啊——还没等把一个完美的白眼翻完,她又惊又喜地发现是熟人:原来是你。
原来是他。
张坦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深黑色的大T恤,浅黑色的破洞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儿,在中关村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显得惊人地扎眼。
是你啊——认不出来了差点儿。头发怎么长了这么多?要从没见过你的话,一定以为你是一文艺青年,至少也是一玩摇滚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文艺青年?姐姐你说对了,我就是一玩摇滚的。
她始料未及,倒被这句话噎住了:你说真的?
假的。他嘿嘿地笑。把头发留长也是为了骗骗小姑娘的,想不到连姐姐也顺便骗了。
她恼羞成怒:不和你说话了了。和你说话老不正经。
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真错了姐姐。他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哎尊敬的艾宁小姐,我可再不敢逗您老人家了,今天可是巧遇啁。您老人家没事怎么又在大街上晃荡,还敢穿这么招眼,不怕丢包啁?
去你的,我穿的没你招眼。她没好气:老人家老人家的,讨厌。
说真的,你穿这么一身职业套装,回头率百分百。我刚才走路的时候真个是惊鸿一瞥呐,再一瞥就发现是姐姐你,这可就更惊喜啦。
你再油嘴滑舌的,小心我打你。她笑起来。自己都觉得笑容有点“too big”愉悦过头了,和接受银行同事或者熟人赞美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他那么年轻,健康,明朗,和他多说几句话,自己也好像年轻起来,瞬间穿越回几年前还在上大学的辰光,骨头再次体验失重飞翔的快感。
怎么样,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好容易遇上了,赏脸喝杯东西?张坦做出一个弯腰邀请的手势,彬彬有礼。这男孩子身上奇异地结合了野兽和绅士的两种特质,八○后的男孩都这样富于攻击性吗?他何止是八○后,简直就靠近九○后呢。
她本来还要急着回行里办事,话到嘴边却变得软弱无力起来:我还有点事。
喂,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好不好。
她懊悔她的拒绝从一开始就先天不足:不行不行真有事。一边晃晃手里的大包,今天里面倒是没多少钱,却有一大堆签好的信用卡合同。可语气那么软,连自己都觉得说服力缺失。
他突然之间就压低了声线:就喝一杯,附近就是海淀黄庄,有家仙踪林。你上次忘留电话给我了,我一直没办法找到你。大街上人那么多,可我们又遇到了。
她心里一千个声音说不要不应该不可以。这接近九○后的小屁孩,才二十郎当岁,干吗呢他要?
他再紧逼一步,打铁趁热:到底行不行?走吧。走嘛。
她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连掏出名片出来打发他的勇气都没有。其实也没什么——她飞快地给自己找着理由:晚回去半个小时也不怕,就说路上塞车。反正中关村一带全天二十四小时拥堵,地球人都知道,天气又这么热,喝杯饮料解解暑也好——去就去吧。
就这样晕乎乎随他进了最近的那家仙踪林,一进去她环顾四周,笑着说: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进过仙踪林了。
他也笑:好多年?夸不夸张点嘱。
她心说真的好多年了,快十年了呢。再环顾四周,还是和十年前差不多。同样假模假式假浪漫的粗绳秋千架,同样晃晃悠悠的不牢靠,同样不符合人体动力学的粗粝坐感,同样简单到极点的小布尔乔亚格调。也许唯一的改变就是这环境由最初的新鲜早已变得陈旧过时,并且悄然积了薄薄的一层岁月尘灰——连木头秋千架子都老了,人何以堪?正如同她自己悄然流逝的青春,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物是人非。她有时想到大学毕业已经这么多年,自己都不寒而栗,只可惜没法做到像看一场事不关己的肥皂剧。
他说她夸张,这话她没法接——他也许也发现了她笑容的勉强,两人之间突然就出现了并不明显的冷场。
咳。他笑着清清嗓子:其实你没比我大多少,别总一开口就摆出一副灭绝师太的口吻嘛。
她嗤的一笑。小屁孩,我读大学的时候你在读小学,我不是前辈是什么?话出口却变成了:我读大四的时候你在读大一,我不是前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