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窗外惨白的月光由窗帘的缝中掉落几许,在地上铺开淡淡的光华,夜静谧得让人害怕,苏朝夕却无法入眠,静静地看着母亲,她伸手碰了碰母亲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母亲却似做噩梦一般突然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苏朝夕赶紧起身,把母亲的床摇至半高,轻拍母亲的脊背,同时由上往下帮母亲顺气,可是母亲呼吸依旧困难,甚至原来苍白的脸上渐渐发紫,苏朝夕急得大喊医生,喊完以后空空的楼道里是自己凄厉的声音,她才想起需要按急救的键,她不知所措了,母亲似乎想说话,可是又说不出,她的嘴唇抖动着,苏朝夕懂她的意思,她是告诉她:孩子,别怕,妈不会有事的。
看着母亲受折磨,苏朝夕的心里就像被揪起来绞作一团一样难受,她后悔了,自己那么拼命地打拼,就是希望有一天回去时,能给母亲最好的,让母亲安享晚年,而自己跋涉了那么远,竟然没有想起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母亲需要的是什么。
如果自己当初不要去邻城工作,那么就可以多一些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弥补!
医生来了,两个护士跟在后面,推着一个摆放着急救药品的小车,在医生给母亲注射了缓压疏解的针剂后,母亲慢慢平静下来,呼吸渐渐均匀了。
“你要多留心一点,一有紧急情况马上叫我们。”医生收起针具以后,看了病床上的母亲一眼,又补充道:“病人现在身体很虚弱,注意不要让病人受刺激,室内也要保持通风状态。”苏朝夕点点头,“谢谢医生。”声音因紧张而略带沙哑,目送医生离去,苏朝夕转身,看到母亲看着自己,她却突然不敢与母亲对视,“妈,喝点水吧。”
母亲淡淡地说“好”,倒一杯热水,将母亲的被子拉至肩头,苏朝夕拿起药递给母亲,自己先轻轻抿了口水,试试温度,之后才将水送至母亲唇边,母亲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此刻,她的心里是高兴的,自己有个乖巧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里那么害怕,她担心万一自己突然离开,还没有找到归宿的女儿要怎么办。
为人父母,要考虑、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任何时候总是牵挂着自己的孩子,即使明知他已长大,明知他能照顾自己。他们总是常常忘了自己已经变成了需要照顾的那个人。
还没成家的苏朝夕体会不到母亲的心情,她只希望母亲能陪在自己的身边,健健康康。
前几日苏朝夕的父亲都在这里守着妻子,当时也并不知道病情这样严重,父亲回家去拿换洗的衣物,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噩耗。
隐约听见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且逐渐清晰,苏朝夕抬头,父亲已推开门进来了。
刹那间,苏朝夕竟发现父亲竟然已如此苍老,她对父母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的那个秋天,从上大学以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次回去,父母都没日没夜的忙,他们的容颜在她的记忆里渐渐模糊。
父亲放下蓝色的布袋后,看着脸上还残留着淡淡泪痕的苏朝夕,温和地说道:“小夕,换我来,你去洗漱一下,快去吃点东西。”平淡的几句话,却让苏朝夕移不开脚步,“爸……”父亲看了她一眼,却是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快去!这里有我——”
出了病房,清晨清亮的阳光已经透过鲜绿的挂着露珠的叶尖投射下来,满世界如同挂上一张温柔的网,荡漾着星星点点的明亮光辉。
苏朝夕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但她还是去了医院的食堂,自己可以饿着,母亲是无论如何也要吃一些东西的,她买了一碗清粥带回去,医院里人渐渐多起来,路过医生的诊室,苏朝夕停下了脚步。
她还没敲门,医生听到响动已抬起头来,看到了她。
“进来吧。”年过半百的医生今天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很多,“医生,关于我母亲的情况,我想了解得更详细些,您能告诉我吗?”
头发花白的医生翻开苏朝夕母亲的病例,缓缓说道:“长期持续的高血压状态是导致病人发病的主要原因,我之前已经说过,病人由于身体过于劳累虚弱,高血压得不到有效控制,病情已经加重。”
“那么只要控制高血压,我母亲就不会有危险吗,医生?”苏朝夕急切地问道。
“目前病人心脏功能处于代偿期,原则上是这样。我们选用合适的降压药和其他非药物治疗措施,使血压控制在较适宜的水平,避免增加心脏负担的因素,就能防止心力衰竭的发生。”
“有治愈的可能性吗,医生?”这是任何一位病人及其家属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还要看后续的治疗效果,毕竟依目前的情况来看,病人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医生如实陈述。
“不要让病人过度劳累,饮食方面注意不要吃含盐量太高的事物,尤其注意不能感冒。感冒引发上呼吸道感染,将会增加治疗的难度。”医生说完,叹一口气,将病例合上,苏朝夕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向医生道声谢,朝母亲的病房走去。
(九)
一推开门,苏朝夕便看到了坐在母亲床边的文静,文静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子,他的侧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床头的柜子上还摆放着一堆包装精美的补品。
“文静,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文静看泽远一眼,回答说:“这位是张泽远。”说完又看向苏朝夕,“泽远已经联系好了他认识的专家,所以我们就尽快赶过来了。”
几人互相寒暄之后,苏朝夕说带他们俩出去走走,她当然是不能当着母亲的面说出病情的,医生说母亲不能再受刺激了。详细向泽远讲述母亲的病情后,泽远联系了那位专家,泽远和他通话很久,最终的结果是,苏朝夕的母亲需转院到北京,并且他们需要准备一大笔医疗费,并让他们尽快作出决定。
苏朝夕当即决定不用考虑,如果那位专家能治好母亲的病,那么她愿意现在就出发。“夕,我们先去和医生商量一下,看伯母的身体是否允许?”文静拉住急着回去告诉母亲这个消息的苏朝夕,制止道。
在征得医生的同意之后,苏朝夕去病房和父母商量这件事。
“小夕,文静他们回去了?”苏朝夕母亲看到她身后空无一人,随口问道。
“嗯,他们有事回去了。妈,文静的朋友联系了一位专家,让我们转院到北京去治疗,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苏朝夕使自己的语调尽量显得轻松,母亲却没像往常一样,温柔的一笑,反而说:“小夕,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只这一句话,母亲便不再往后说了,将视线投向窗外,目光悠远而复杂,似饱含哀伤,似有浓浓的牵挂与不舍,又似看穿一切的空灵。
原以为母亲会答应的,就像母亲无数次一口答应她的无理要求那样,何况这次还是为母亲的身体着想。她终于趁母亲睡着时和父亲长谈一番,请父亲说服母亲去北京治疗,当然她并没有把医生的所有话告诉父亲,她知道那对于父亲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刘如阳没去公司,直接驱车驶往医院,对于苏朝夕母亲的病,他也希望能帮上忙。街道上人很少,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后视镜里,刘如阳减速,倒车,车子缓缓停在女子身旁,刘如阳摇下车窗,那女子回头,惊讶地摘下墨镜:“哥——?你怎么在这里?”
“什么时候来的?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略带责备的语调。
“刚到的,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本想先偷偷去看看文静姐的。”女子脸上表现出明显的失落,似乎失去了一次好玩的机会。
刘如阳一副后悔的表情,“我不该让你来的,真是自找麻烦。”他喃喃道。
“什么……你不是说让我来帮忙的吗?”不帮倒忙就好了,毕竟千夏从小长在日本,所受的教育以及文化背景都和他不同,思维方式上总是有些差异。
“你只要专心设计房子就好了,其他的事不要管。”千夏有些不满地撅撅嘴,上了车后座。
千夏是刘如阳同父异母的妹妹,在他去日本之前两人从来没有见过,只是知道有一个妹妹。他毕业后到日本接管家业,见到了千夏,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千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对设计有天生的敏感,可能是由于天然的血缘亲情,他们之间竟没有隔阂,千夏丝毫不觉得他的到来,抢了她继承人的位置,反而很乐意有他这个哥哥来打理一切,而他也遵从父亲的遗嘱,将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照顾千夏,撑起这个家。
在父亲逝世两年后,他不仅将父亲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创办了自己的公司,送千夏去留学,学成归来的千夏成为了东京著名的建筑设计师。
千夏一直很希望来中国,尤其对中国的古典建筑感兴趣,于是他将小时候和母亲在乌镇住的房子买了回来,请千夏来装修。
“过两天,我带你去乌镇看房子。”专心开车的刘如阳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这么快呀?我还想在这里多玩两天呢!”千夏觉得这个哥哥真是太让人扫兴了。
“这么喜欢中国,让你搬来住又不肯?”刘如阳闲闲地说。
他明明知道千夏顾及母亲的感受不愿来中国,就像他当初和母亲过着艰难的日子也不肯去日本找已经在商场上风生水起的父亲一样,谁又肯离开自己的根?
千夏却很直接,声音柔柔的:“母亲不喜欢中国。”她停了一下,“哥哥,带我去见见中国的妈妈吧。”她所说的“中国的妈妈”,是指刘如阳的母亲。
“你去乌镇就会见到了,妈妈不久前搬了过去。”
小时候的记忆那么令人怀念。那个时候,母亲还是中学老师,自己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他看着母亲姣好的容颜在岁月的冲刷里一天天苍老,他发誓以后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母亲的依靠。当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在商场上久负盛名的父亲,也从没想过他会有今日的一切成就。或许,命运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老天将会在何时何地赐予你何种幸运。
因为遇到千夏,刘如阳临时改变了去医院的计划,带千夏回自己家。
进门后,他从房间的抽屉里找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留下附近送外卖的电话,让千夏肚子饿时自己叫外卖,便去了医院。
他先去向医生询问了苏朝夕母亲的病情,正要去病房时,看到苏朝夕坐在住院部楼前的长椅上,似乎消瘦了些,脸色苍白,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他走过去,坐到苏朝夕身旁,“根据现在的医疗水平,治好伯母的病并不是难事。”说完伸手轻轻拍了拍苏朝夕瘦削的肩,苏朝夕侧首,收起难过的表情,假装轻松地笑道:“这次回来本来是来撮合你和文静的,没想到——回来之前,我爸只是说我们住院了,让我回来看看。”
“相信我,伯母会好起来的。”
苏朝夕无力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说说你和文静吧,我还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况。”刘如阳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文静是否已经原谅他了,他们是否还能再在一起,这些他都没问过文静,一切好像在他的掌控之中,又好像超出了他的控制。
见他不说话,苏朝夕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现在——还爱文静吗?”
(十)
“你应该知道两年前我不是有意抛下文静离开的,而且,我现在回来了。”刘如阳没有直接说,毕竟面对的是苏朝夕。
“抱歉,你交给我的事情没有办到,现在我会尽力说服文静。”苏朝夕希望他们能重新走到一起。
“不必了,如果文静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苏朝夕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何到了现在还是如此固执,他们最应该珍惜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愿意抓住,而自己的母亲,她拼命地想要握紧,却不知道死神何时会将母亲从她手中夺走,人是不是真的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离开了才后悔当初没有握紧手中的幸福?
“你们——要好好珍惜对方。”苏朝夕说出心底的话,“毕业的时候,你恰巧离开,我本来陪着文静,却被一个朋友拉去参加毕业晚会。或许是心情的原因,那天喝了很多酒,当时我的确误解了你,以至于你让我告诉文静你在老地方等她时,我还生了一肚子气,但是我不是故意不告诉文静的,第二天醒来,你已经走了。”苏朝夕从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似乎轻松了很多。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刘如阳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很多时候是时光把我们拉向了不同的方向,偏离了我们原来的轨道。
“我醒来以后,文静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对每个人都温和礼貌,可是当你想要走进一步,和她成为朋友时,她便显出冷漠。她拒绝了一切更深的交往,和别人保持着的仅仅是同学同事的关系,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想起那些记忆,苏朝夕又陷入了伤感,她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在母亲病后,开始伤春悲秋。
刘如阳叹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给文静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并致使文静的性格发生如此大的转变,难怪文静现在这么难接受他。
“你要理解文静……”
他理解文静,可是有人理解他吗?男性似乎天生就不允许脆弱,他们任何时候都需要担当起一切责任,无论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女性的柔弱是应该的,他们的刚强也是应该的。
千夏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太无聊了,每个频道都是大同小异的综艺节目和情节俗套的电视剧,她索性关了电视,拿上钥匙出门。
K城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很新鲜,尤其是温暖如春的天气和头顶明媚的阳光,充盈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走在茁壮的榕树树荫下,空气凉凉的,与阳光照耀的路面散发的热气形成鲜明对比,街道两旁奶茶店林立,像许多格子镶嵌在一起,拼凑成时尚另类的都市名片,青春气息迎面涌来。店里有安静的品奶茶的客人、有谈笑的中学生,还有排队等待的,店虽小,却不显得拥挤。
千夏的目光在店铺前面的茶品价目表上一一扫过,看到日式奶茶,便停了下来,走进小店要了一杯。
走在陌生的城市,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无所适从的惶恐,这里的一切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是自己所不熟悉的,无法掌控、无法预料。
千夏想找一个人聊天,缓解心里莫名的紧张,拿起电话,却发现自己在这里并没有熟识的人,看到安然的号码,便拨了过去,安然很热情,说下班后一定带她好好逛逛。
刘如阳打算帮苏朝夕的母亲联系医生,而苏朝夕说张泽远已经联系好了,且他们很快就要离开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