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右边有一大空场,凉风吹得人舍不得离开,几个女人在那里八卦,我的左邻贵州女人在人堆里发表演说。进屋也睡不成,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晚点又如何。不爱凑热闹的我破天荒向那里颠去。
负责给民工煮饭的四川阿姨立马递给我一张凳子。这东西工地不缺货,都是用木板随便拼凑的,简陋而结实,舒适感就免了。
这帮女人超会引蛇出洞,问我老公哪儿去了。我告诉她们他被派到别的工地去了。然后问我在工厂做工一天赚多少。我一肚子憋屈罄竹难书,总算找到人倾诉,避重就轻,把对老公离去的不舍略去不提,把资本家黑我工钱的罪行浓墨重彩地控诉了一番。
贵州女人在外打拼N年,受资本家盘剥之苦比谁都深。别看她长一口难看的黑牙齿,话比谁都多。我都替她难为情,老是把黑牙暴露给人看,对听众的污染有多大啊。
这黑瘦且矮的贵州女人给我支招儿,你找劳动局告他们,这些人最怕劳动局罚款。
我人生地不熟的,知道劳动局的门往哪儿开?来来去去坐车要花票子,就那一百多块工钱,禁得起几回折腾?
要不你找大街上胳膊戴袖箍的治安,这事他们也管。
我在石龙坑这几天,就没看见过这种人。
贵州女人索性送佛送上天,街上应该贴着劳动局的电话,你可以找找看。
哦,我明天试试看。
贵州女人对我有着强烈的阶级同情心,我前几天还劝你老公不要让你去,像你这样打短工,干也是白干。工厂都是有规[定的,第一个月都是白干,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凭什么呀,我挣那点钱吃多大的苦,我容易吗?
你刚才在球场上哭就为了这个吧?
我糗大了,贵州女人当着这么多人提到这茬儿,是攻我的软肋,我却一点也不恨她。在这遥远的异乡,有人对我表示同情,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以前在福建打工,知道老板铁定要黑我第一个月的工钱,要辞工的那个月,我就不为他卖命,上班还是按时到,只是出工不出力。领班看我不爽,撅我,还要打我,我抄起凳子跟她玩命,撅她是老板的情人,****贱人。
玩泼辣,火烈,我掉不起那价儿,众目睽睽下,泼妇一样当街叫期骂,有损我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身陷狼窝,敌众我寡,来这套不是自讨苦吃?宁可工钱不要,我也不用这烂招。
贵州女人见我烂泥巴扶不上墙,就叙述自己刚烈不屈的打工史。她怀孕那阵子,想找个零工做,满大街的服装厂都在招人。她知道他们早已下好了套,所以事先讲好干一天结一天的账,他们不答应,她就不干。
你不在外面混,不知道江湖有多险恶。我结婚以前一直在工厂里做,辛苦死了。每天都加班到十二点,遇到赶活,加班加到两三点。回到宿舍,几个工友轮流冲凉,洗完衣服四点才能睡觉。早上六点全厂要出操,哪睡得够,有的工友站着站着就晕倒了。没晕倒的一边干活一边打瞌睡,领班拿着清凉油,见谁眼眯上了就往他眼皮上抹。有一次抹到我眼皮上,又凉又辣,巨不爽,我跳起来就撅她。
啧啧,在外面赚点钱真是不容易。换了我,不晕个八百回才怪。像我这身子骨,睡眠不足头就晕。以前在家只听说在外面打工辛苦,不知道有多苦,出来才知道打工都是在拿命换钱呐。在学校教书,我总是抱怨工资低,压力大,体力透支,跟外面比起来,我那是矫情,是无病呻吟。
那当然。四川煮饭阿姨开口了。我每天早上四点半起来去市场买菜,六点以前把饭煮好,然后准备午餐。工地打基础的时候,工人一熬就是接连几个通宵,我夜里十二点还得给他们准备夜宵。工人几天几夜不合眼,你别看他站在那儿拿着工具,人早就睡着了。一个大学生被人卖到这工地上,干了一天就哭了起来。包工头问他既然干不了为什么跑到工地上来。他说自己在广州火车站一下车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原来是骗子用药把他迷倒卖到这里的。拉一个劳力过来,骗子能得到二百块好处费。
天,竟然有这么可怕的事?我吓傻了。把在石龙坑找工作时遇到那两个骗子的事说给她们听,现在想来,比那个大学生幸运多了。
四川煮饭阿姨口才不比贵州女人逊。她初来东莞的时候才惊险呢。那一夜刮台风,把屋顶的铁皮全卷走了,电也停了,暴雨哗哗地下,屋里没得地方藏,冷风直钻入骨髓,她就用枕头蒙着脸继续睡。第二天四点钟去厨房做饭,黑灯瞎火,摸索到锅台前,上面全是泥土杂物。她吓得哭了。不能耽误工人开饭,还是凑合着把早餐做了。
我像听天方夜谭一样感叹不已。以前只听打工回乡的人说在外面如何风光,吃香的喝辣的,山珍海味生猛海鲜,比三皇五帝还奢侈腐败,哪知他们在外面这样遭罪。报喜不报忧,简直是成心忽悠人。
见我成了四川煮饭阿姨的铁杆粉丝,贵州女人扫兴地回屋睡觉去了。于是我专心听四川女人煽情的讲述。
她和老公十三岁就订婚了,两家是亲戚,住同一个村,都说他一家人是爆脾气,没人愿意嫁过去。
呵呵,还是小屁孩就订婚,你们可是青梅竹马呀,一定谈了很多年的恋爱吧?太雷人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小屁孩懂什么呀,竟然把终身大事都定了。
哪有,我们根本就没谈恋爱,每次见面我们都躲得远远的。十八岁我们结的婚。
十八岁?有没搞错,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啊。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一家为了不被村人笑话,对我很好。我怎么撅老公,他都不发脾气。老公很勤快,家里地里的活抢着干。我们造新房子,老公连墙都自己砌。我帮忙干几下,他嫌我干得不好,撅我笨。
你真有福气,老公长得帅,人勤快,且对你好。我由衷地羡慕。我老公有那男人一半好,我就满足了。老公要是勤力,哪至于在家乡混不下去,背井离乡到这里讨饭吃。前几年在我的打理下,他的生意超火爆,可惜他嫌我管这管那,碍他的眼,跟他掐了N次架后,我放手不管了,结果怎么样,他的生意江河日下,换别的生意做,照样一塌糊涂。
人人都说四川女人的妹妹是此公司老总的二奶,所以她老公才在工地上坐办公室。我这人不爱八卦,心想人家能做二奶,姿色一定不错。四川女人就这点好,个个出落得仙女似的,男人不想泡都难。
四川女人鸡零狗碎的向我兜售她的过去。初来工地不会骑单车,买菜都要老公帮忙,老公撅她笨,后来她用一天时间就学会骑了。以前在虎门那个工地,菜很便宜,冬瓜才卖三毛钱一斤,今年就不行了,冬瓜得一块钱一斤,猪肉涨到十五块,鸡蛋涨到七毛钱一只。
来东莞我没买过菜,根本不知道物价涨这么猛。心存侥幸地想,家乡物价肯定没涨,这里人们钱赚的多,物价自然高很多。
经理的宿舍正对着我们乘凉的地方,明亮的灯光下,他正悠闲地上网,我羡慕死了。若是在家,我比他爽多了,两个月的暑假什么也不干,天天网上冲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