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我瘫在床上不想动。这些天奔忙于城里乡下,我身心俱疲,右肋隐隐作痛,弟弟说怕是有肝炎。我吓得不轻。追究病因,是父亲生病后,我不停地哭,情绪一直很郁闷,加上奔波劳累,跟公公婆婆一家暗中较劲,人都快崩溃了,身子能爽吗。弟弟这俩月也累得够戗,脸青黄青黄的,常有事没事跟妈掐架,那爆脾气吓死人。他的心思我理解,爹病倒这俩月,全靠他一人打理,医院他一次都没落下,天天陪爹一起去。单位上不敢松懈,毕竟他是新人。终身大事没着落,现如今城里娶媳妇要求可高呢,金银珠宝房子家具,哪一样不把累人吐血。
残忍一点说,爹再拖下去,我和弟弟得先去见阎王。弹簧受力太大也会折断,何况是人。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毕竟有限,每天看着爹饱受病魔折磨,我们的心也在油锅里煎熬,因为不曾炼过金刚不坏之身,所以随时都会玩完。
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我趴在床上焦躁难安,如万箭穿心,每一寸肌肤都倍受酷刑。实在扛不住,我喊上老公一起去城里,看不到爹,我心里不踏实。尽管我有意逃避着什么。细想起来,是我不敢直面死亡。我不愿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眨眼间阴阳两隔。生离死别对我来说,太残忍。
来到弟弟的单身宿舍,房门紧锁,上面贴一纸条,上写,各位亲朋,我们已回乡下老家。
我气呼呼地说,昨天离开的时候还没提这茬,今天怎么说走就走了。
回到家我直接上楼,全身哪儿都不爽,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是不能缓解这莫名其妙的难受。正跟床板较劲,老公推门而入,说刚接到电话,让我们火速赶回去。
我整理衣服下楼。老公沉稳地说,得把钱带足。
家里没有多少。前些日子给马路对面的暴发户装雨篷,款子没付。我带上老公直接去他家。
暴发户早些年家里很穷,后来靠栽种果树发了家。他自己暴富没忘记乡亲,在村里推广种植技术,使周围几个村都走上致富道路。
听说我们有急用,女主人进屋拿了七百块出来。我和老公揣上钱穿上雨靴直接搭车回娘家。
老天要死不死地阴沉着脸,逼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路还没行到一半,天就暗得不行,我暗捏一把汗。乡下那泥巴路黑夜里走真是要命。
从小镇下了车夜色已经笼罩大地。我在牵着老公的手急急前行。迎面开来一辆车,看不清什么车型,我和老公正往路边闪,车停了下来。姐夫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喊我。我问,爹怎么样了?
走了!姐夫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白痴地问,去哪儿了?
三哥嘱咐老公,你到路边的小店里买点火纸和鞭炮,直接去吧,我把车停到镇上。
不用再抱幻想了。爹真的走了。我崩溃了,原指望他老人家回来见到众乡亲心情好点病就会痊愈,谁想到他命已归西。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踉跄跄。人累得半死,哭起来呜呜咽咽。老公紧紧攥住我的手,把关爱和力量传递给我,另一方面使我不致栽倒在泥水里。
踩着几尺深的泥泞累得满身是汗回到家,老房子大门紧闭,电灯刺眼地亮着。
到你哥哥家看看。老公果断地说。
来到大哥家门前,我失控了,跪在爹的灵床前痛哭流涕。我哭着喊着,爹呀,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昨天你还在跟我说话,现在怎么就不理我了。
见我哭得凄惨,妈哭天抢地扑向我,你再也看不到你爹了,天呐,你杀人不眨眼,不到一百天你夺走我两个亲人。亲人啊,你们走了,丢下我可怎么办呐!
妈捶胸顿足,嗓子已经哭哑,被几个邻居往院里拉。她一边哭一边叫,发贞,别哭了,你身体不好,喝了凉风小心咳嗽。里屋帮忙做寿衣的几个婶子把我架进去,一边开解道,你爹生病这俩月,你钱也花了,孝心也敬到了,就别难过了。人总有一死,免不了的事。你爹得了不好的病,谁都拿它没办法。
我问爹是怎么走的。妈告诉我,早上哥开着车到弟弟那里,说要送爹回来。爹不愿意回乡下,要在城里把病治好。哥问他想要什么材质的棺材,爹精气神立马矮了许多。弟弟把米酒买回来,爹喝了一大碗,剩下的没舍得扔,装在瓶子里说路上喝。
汽车走完石子路,在泥巴路口停下,等哥哥抬担架来,爹忽然大喊,蓉蓉,蓉蓉!三哥的女儿赶紧答应。他又喊发财,发财!喊完头一歪倒在妈的膝盖上,嘴角流出黑血,人便没气了。
我恨恨地说,三哥真不靠谱,怎么能问爹要什么样的棺材。他到底长没长脑子,这种话也问得出。爹不想回来,就别勉强,谁让他多此一举的。
发嘉说那是单位的房子,楼下就是大酒店,在那儿办丧事人家不同意。妈憋屈地说。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弟弟这白眼狼怕爹拖累了他。
晚饭后村里有专人给爹洗澡换衣服,这位大叔一边换一边念念有词,嘱咐爹屈肘配合。惹得妈在一旁又是一通大哭。
爹学校的校长受妈之托主持这个丧事。晚饭后他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召集在一起。商量每人摊多少钱办丧事。
知道要放血,二嫂躲得远远的不露面。大家都了解二哥不掌权,所有钱都在二嫂那里。她不来,家庭会议进行不下去。
校长派婶母把二嫂叫来。等了半天,这恶女人才来。一进屋就凶巴巴喊穷,说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大嫂跟着起哄,说自己才造完新房,欠了一屁股债。一向嗜钱如命的婶母难得开了恩,说没钱可以找我借,我现在就回去给你们拿。这一下大嫂二嫂想找托词也找不了了。
按照老规矩,这一夜兄弟姐妹六个都不能睡,须在灵前守一夜。可是晚饭后狼心狗肺的大哥大嫂就人间蒸发。二嫂更是闪得远远的。这情景真叫人寒心。平时爹在他们身上付出得最多,这两个窝囊得不靠谱的哥哥尽给爹添乱,为他俩,爹操碎了心。他们却这样对待亡灵,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二表哥重情重义,当年爹在经济不富裕的情况下接济他全家,他知恩图报,今晚不离棺材半步,不停地焚烧纸钱,陪我们度过漫长的寒夜,我从心眼里感激他。
妈心疼我体弱多病,不让我守灵,几次三番催促我去睡下。我离开前掀开布,看到爹那张只剩骨头的脸,吓得我在叔父家一夜都没睡着。闭上眼面前就浮现髓髅一样的脸,吓得我冷汗一身一身地出。清早起来我直喊怕,婶母毫不留情地批评,你本来就不该睡,最后陪陪你爹。我一脸瀑布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