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到水里，整个都舒坦了，一条身子全活了过来。师傅就对我说，让我快些走吧，往后别再贪玩，下次要再被冲到路上的话，可能就会被人放到锅里煎了。我向深水游去时，回过头来看着师傅，对她很不舍。师傅就问我为什么还不走呢？我就说，我呆在水里很孤独，成日除了游来游去，就再没有什么事做。我说，我不想一直呆在水里。师傅就对我说，万物都有生程命数，不能贪求，也不能避逃！我还是很不甘心，就对她说，我想像师傅那样，可以自由地在人间行走，还可以去帮助别人，四处施善。师傅听了，就笑了。她说，万物终归尘土，只有善心慈怀修炼得道之后，方可成仙。唯有神仙，可游于万物之外。我就对师傅说，我想成仙。师傅听了，又笑了。她说，人要成仙，修炼几世亦未必能得真道，而我一条小鲤鱼要修炼成仙，就得用百世轮回，五百年修成精，一千年才能修成仙。我就对师傅说，不管是百世轮回还是千世轮回，我都会潜心修炼。我师傅听了，对我点了点头，说，修行者，须心无旁物，唯善唯德，隐于最苦处，于静心宁神中求得甘甜。”
“师傅后来还对我说，如果我真的想潜心修炼，就要准备去承受日日夜夜的煎熬，而我只有度过煎熬，才能让自己的内心变得明净，才有机缘修行得道。她临走的时候，对我说，我能不能得道，就要看我能不能过得了自己的心门一关。她说，她就在南山青云寺修行，法号慧心。她说，她会在心里和我说话。后来，师傅还回来看过我几次，可之后她就仙去了。我虽然再没有见过她，但她却曾多次来到我的梦里，告诉我她已经在南海观世音菩萨身边。她让我继续修行，她说，她会在南海观世音菩萨那里，等着我去见她。我修炼到五百年的时候，就变成鲤鱼精。我只能在夜打三更的时候，变成人走到地上，却不能在地上久待。我就这样一直盼着去见师傅，整整盼了五百年，终于盼到今夜，我已经修满一千年的苦行。今夜，我要有一张凡人睡过的眠床睡上一会，我就能在床上脱胎换骨，把一身的鱼鳞鱼骨全退掉，变成鱼仙。恩公，天就要亮开，我这就要走了。今夜，我本来是要在上塘乡的黄里玉家脱胎换骨的，可是他把门关了，门关了我就没法进去，所以才一路找下来，一直走到恩公家里来。今夜，我如果找不到一张眠床的话，错过这千年一夜的机缘，我不仅会白费掉整整一千年的修行，还会因为离水太久而死！恩公，是你救下我的命！是你让我这一千年的修行没有白费！恩公是大富大贵之人，善心慈怀！一会，我走之后，我会报答恩公你的！恩公，可否先请你到屋外去？天亮之后，你再进来这个房间。”
路以崇听得一脸惊讶，可他又被眼前的这位女子所感动！他甚至在心里头庆幸，自己能帮到一个苦苦修行了一千年的鲤鱼精。他虽然不能完全相信这眼前的事实，但却是愿意听信这个已经成仙的鲤鱼精的话。他对那条仙鱼说：“借张床给你睡一会，对我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一桩小事，请你一定不必言谢！更请你千万不要再提报答之事！我现在就先出去，请你一路好走，早日与你师傅相会。”
路以崇说完，就退出了房间。他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感到不可理喻。他从小就听说过妖精修炼成仙的事，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亲眼见到时，竟然是发生在自家屋子里。他再没有心思去刮他的猪毛，而是干坐在迎福堂堂屋里吃起旱烟。
天一明，他就重新推开那个房间的门扇，惊愕地看到一房屋金光闪闪，原来一屋子里全是金银珠宝。他看见屋里飘着一缕白烟，忽然听到一个似乎是在屋里响起，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那个声音夹带着无数层回音，说：“恩公，我已去南海寻我师傅，我身上的一切骨肉，在你家屋里褪下来以后，全都会变成金银珠宝。这些金银珠宝落在谁家，就是谁家主人的。但请恩公切记，这一屋子的金银珠宝，皆来自你的善心慈怀，只要善心一失，这些金银珠宝也将全部化为乌有。请恩公切记，这一屋子的金银财宝，只可用于善行！”那个声音消失后，屋内的那缕白烟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屋子的金银珠宝散着各色光芒。
后来，路以崇把这一屋子的金银珠宝藏了起来，用一把黄金大锁锁住。这藏起来的一屋子金银珠宝，九间楼几代人下来只有在天灾人祸的年节，才会拿出来消灾救难。
路老爷说罢鲤鱼精的故事，缓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才秀，你出世前，陆阳就遇上一年大灾，前半年连落大雨，后半年连晒烈日，临近的五乡四里，可全靠我们家救济。可就是在那年大灾，你爹用的，也都是我们自家的银子。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我们家至今都未敢动用。”
路老爷又说：“我们自家的钱财，就是用多几代人，也都还用不完，根本就不用去动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可是要等到天下大难的时候，才会用的。”
路才秀响亮地问：“那一屋子的金银珠宝放在哪里？”
路老爷突然对他嘘了一声，意思是叫他别喊叫得太大声，以免被旁人听见。
路老爷：“等你长大了，就让你爹告诉你。”说完，他伸手搓摸自己的两条腿。他搓摸好一会，又说：“才秀，我们家自从一世祖来到沙塘乡定居，也大富大贵快三十代人。我们家别说是在沙塘乡，就是在陆阳里外，也是盛有名望。能有这番名望，倒不是因为我们家银子多，而是因为我们家都是善心人。”
路老爷还说：“我们家的兴旺，是祖祖辈辈积下来的德行。天下的主子都换了几个姓，可我们的家道却一直没有败落，这是天恩吾家。不然，几次改朝换代都打了多少场战，不是一场都没打到我们家门口来吗？而且，换了哪个姓做皇帝，我们家的官还是照做。但是，俗话说，三十年有河东，三十年就有河西。潮起潮落，六十年一甲子。我们家从南宋至今，都兴旺了多少个甲子，也许终会有败落的一日，那也是自然的事。就算我们家再勤再守，也还要看天下的大势。才秀呀，你虽然还小，阿公还是要给你说这事。你爹六岁的时候，我爹也给你爹说了。”
路老爷黑着一张脸，隐在泛着淡黄油灯光的堂屋里，像是夜里破开的一个洞，这个洞的洞口又说：“才秀，你可以拿家里的铜钱去扔掉，只要是能扔在外头的，就不是我们家的钱财。那些铜钱原本都是从外头流入我们家的，迟早也要从这个家里流出去。我们家九间楼的铜钱，够你扔上十年八载。况且，现在铜钱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我们家要留住的，不是金子银两，更不是几箩臭铜钱。我们家要留住的，是世代传习的一家正气，一脉善行。”
这一夜，老夫人变得特别安静，路三爷也是一言不发，都在静静地听路老爷一个人述说。他们没有在路老爷的那一连串话语中，插上任何一句话，甚至连打个嗝哈个欠都没有。
以往，老夫人时常因为路老爷的漫不经心而烦怒，可这下当她听着他的话时，一直从心里笑放到脸上，那笑容又从脸上再绽放到天上。
路才秀奇怪的是，路老爷只字不提乡里人所说的他是败家子的事。其实，路才秀也知道，路老爷是不会骂自己的。不但老夫人路老爷不会，就连路三爷也还是不会。
路三爷是言到必行的人，三夫人临终之际千叮万嘱他，不论路才秀长大后做任何事，路三爷都不要打骂他。路三爷可以纵容路才秀破小财，也就是说他路三爷有能耐守住家财。路三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想要对天命做出反抗。
这一夜，路老爷精神抖擞，头头是道。他显露出来的正儿八经的样子，在他活在人世的那些年月里，路才秀并没有见过几回。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云游雾里的模样。他给路才秀说的家族秘史，路才秀全都装进心里去，可路才秀其实并不在意。
路才秀对路老爷说的这个家族秘史不在意，并不是因为这段秘史跟乡里人所说的九间楼发家史不一样，而是他可以把任何人对自己说的任何事都不当一回事。
乡里人都知道，九间楼的家财最大的一次膨胀，是路以崇和他爹到苏杭做营生赚下了大钱。路家祖上曾在苏杭一带任官，深得当地民心，方有九间楼的生意节节高攀。
也许，路老爷跟路才秀说了大半夜，终究不是为了让路才秀知道九间楼的钱财是如何来的，而是为了要让路才秀明白一些各中的道理，好让他日后长大了明白了，能够把九间楼的家风家业传续下去。
路才秀虽然才六岁，却知道路老爷是在哄自己，他把路老爷的话当做是一阵阵风在耳边吹过。不论路老爷哄不哄路才秀，都不碍着路才秀不去理会九间楼到底是如何发家的。
几个月后，在一个台风来临之前，九间楼的老夫人沉沉地睡了，再也没有醒来。
时至盛夏，义和团在京都杀洋人，八国联军又攻入京城，和清廷打了起来，清廷溃败，连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都弃城跑路了。京城已被八国联军占领，天下大乱。庚子事变的消息在远离朝纲的南方一角传得沸沸扬扬。
但对生活在陆阳的大地上的乡民来说，抵挡住一场台风远比担心国家危亡要重要。那日清早，路三爷和春旺已经一拨下人，正在给九间楼和外围的竹竿厝的屋顶加固。路三爷亲自爬到屋檐上，在瓦片垄上垒石板吊麻绳。
这早，老夫人醒来后，原本忧心忡忡的，又在心头上添加了一层恍惚。她把路才秀叫到跟前，说：“孙儿啊！阿嫲今早起床后觉得心里很慌，吃早饭时手里拿着碗和筷子，却一直在发抖哩！才秀，我昨夜又梦见你从家里走了出去，一直往大石母走去。我看你要溜了出去，就问孙儿你这么晚还要去哪里呢，你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要去找你娘，然后我想再跟你说什么，你就已经不见了。才秀啊，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我就看见你娘了，你娘就坐在门口埕那棵荔枝树树下看着我。”
老夫人抹了一把眼泪，似乎心却伤得更重了，说：“我对你娘说：‘贵珍啊，你这个时候怎么还坐在这里呢？你在下边吃过饭了吗？’孙儿啊，我一看你娘那张凄白的脸，心里就酸得不行，眼泪涮涮流下来。你娘见我掉了眼泪，就对我说：‘娘你别伤心，我在下边过得挺好的，跟太公太娘在一起，他们很照顾我，有时候我也会回去陪我娘坐坐，我娘老说现在有我爹早晚陪着她，就不必常常来见她。我娘啊，自从我爹到了下边，她心里头竟然还高兴，说是再不用担心我爹一个人在上面跟小骚娘风流快活了。’才秀呀，你娘一直跟我唠叨说了很多，我就问她怎么就坐那里不进屋里坐呢？”
老夫人喉咙梗咽了几下，有点接不上话了，捂着胸口喘了一会，才说：“你娘说她就快要走了，只是想上来和我说几句话。她说最近不是很想吃东西，她说她想去见元状，又怕元状见了她会伤心。才秀，你娘说她最担心的就是你，她常常想起你，想着想着就会在夜里偷偷上来，走到你床前看着你。你娘说她对不住你，没有在你身边照顾你！我的孙儿呀，你知道阿嫲多牵挂你娘吗？本来下去的人应该是我，却偏偏让你娘走到我前头去，我的媳妇怎么这么没有福气呢！三儿现在都留在家里了，不太爱往外头跑上跑下了，却又没办法陪到你娘多久……”
老夫人已经泣不成声，无法再说下去了，一抬了嘴想说话一股酸泪又把她的话压回心里去。
老夫人拉着路才秀的手，又摸了摸路才秀的头。路才秀已经习惯了，老夫人总是在伤心哭着的时候这样做。
路才秀响亮地说：“阿嫲，你别哭！你要哭得太厉害，我娘知道了也会哭的。”说着，他把一杯水递到老夫人手里，老夫人抽着鼻子说：“我的孙儿真乖！”
台风来得太快。午饭后，一阵四处飘飞的雨水比台风先到一步。雨才下了一会，九间楼的屋顶便啪啪作响，台风呼啸着一阵接一阵地刮进沙塘乡，在大街小巷里乱窜。许多人家关实了窗门，也有人家还在屋外看着自家的东西不要被风刮走。斜斜的雨水一会忽东一会忽西，路上的稻草木屑被风卷起来后，在街巷中不停地打转，隔了一会掉落在地上，又被后头赶上来的一阵风刮起来。
老夫人吃过午饭后，李先生顶着风雨来给她把了脉。把完脉，李先生对路三爷说：“还是老样子！”
李先生这句话已经对路三爷说过很多遍，路三爷并没有太在意，以为是天时不好，老夫人心里才慌得乱。
老夫人躺在藤椅里，眼皮老往下掉。她想睡上一会，可屋外的狂风呼啸着，让她害怕得入不了睡。后来，老夫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是她睡着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台风刮到夜里就赶到别的地方去了，沙塘乡的田园土地上，一片残破的景象。街巷里，各种物什七零八落。
品心斋堂屋里再次设起了灵堂，路三爷和路才秀默默地给老夫人守灵。老夫人在这样一个不安宁的日子里走了，却走得很安静。
路老爷坐在她身旁，一张黑脸洒下泪，看着跟自己闹腾了一辈子的老女人就这么走了，突然心里空得发慌。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在老夫人前头的，几年前的那个雷公把自己劈中了，那时本来就该上路的。他心想，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眼下的这几年，他哪里享到了什么福份。
家里接连走掉一老一少，家中只剩下老中少三根棍子，路三爷的心沉到谷底，他完全没用料想到九间楼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会有这么多变故。
台风过后，天时大热，不宜停灵七日，老夫人是在品心斋停灵三日后下葬的。
路三爷把老夫人安葬在南山的那块剑地，就是几年前潮阳那位风水先生选中的好地。老夫人的坟位就安在剑壁的半山腰上，在祖宗坟位之下，面对深阔的山间沼泽，青绿无边。
完坟之日，路三爷站在山脚下，望着这座深山里的剑壁山，像是一把剑直插在山林里，感觉那陡峭的山壁似乎在向自己压下来。
忙完后事，路三爷才静下心陪路老爷吸几嘴旱烟。路才秀也坐在一旁，正想听他爹路三爷说什么，却听到路老爷感慨了一句：“人生在世，无非草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