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里，路才秀从青蓝园回到九间楼后，老夫人顿时打定主意，说是该让路才秀跟着先生念书读册了，再不能让他像以前那样到处瞎跑。
老夫人想专门请个先生来家里教路才秀读册，可路老爷却要让他去书房跟林先生念书。这一大早，他们就是为了这事吵起来的。
老夫人拉着路才秀，梅花拉着来喜，四人走出九间楼的大门楼，径直从竹筒巷往直街走去。他们走上直街后便左拐，一路拾着脚印往云仙姐家走去。老夫人脸色灰黄，颠着小脚走得气喘不已。她心里头还在气恨着路老爷一大早就跟自己吵嘴。
老夫人把路才秀拉到老祖庙大土埕时，才跟他说，这是要去见云仙姐，他心想自己老早就知道了。
他们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路，过了五盏榕，就能走到云仙姐的家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路才秀随时都可以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讨厌起来，就像他讨厌云仙姐，没有任何原因。所以，他也最讨厌老夫人每次都要拉着他去见云仙姐。他实在不爱去见那个只剩下两颗门牙的老女人，她的嘴怎么动，都是只有一团肉在拉扭着。
老夫人对路才秀说：“孙儿！过完这个年，明年的元宵节过后，正月二十一就是云仙姐八十岁的寿辰，阿嫲想去问问她，需要帮她做点什么事。这么多年来，云仙姐可是给我们家添了不少福祉！”
老夫人走了几步，见路才秀不答话，就说：“孙儿！阿嫲得问她要什么礼品。四色礼总免不了的，可阿嫲还想给她送点贵重的。”
路才秀立即响亮地说：“送一锭金给她，她立马就会欢喜得像是成了仙！”路才秀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声音总是很响亮，震得老夫人整个人愣了一下。路才秀话一出口，立马就后悔了，因为他的这句话无疑像是把一条水坝上的闸门打开。
老夫人的喋喋不休如期而至，说：“我的孙儿呀！云仙姐都是快要八十岁的人，人能活到这个岁数，就差不多有一半是神仙了，可云仙姐本来就有神仙附体的。她的儿孙要是争气的话，这可是要摆大寿的！我们是要给人家祝寿，又不是托人办事，怎么能送一锭金呢？才秀，在人世间，并不都是金银最贵重，尤其像云仙姐这样，她算是个活神仙啊，她最看重的，可是我们的诚心！”
路才秀不敢再说话，他怕一开口又打开多一个闸门。可老夫人才闭上嘴巴走了几步，突然又把闸门打开来，说：“才秀！这次我们去云仙姐家，确实是要求她帮忙。所以，阿嫲就只带一锭银子给她。孙儿，你已经五岁了 ，是时候要念书了，我想让你爹去给你请个先生回来，你阿公却说要让你去书房跟林先生学。你阿公还说，如果真有需要，平日里也可以请林先生到家里来教你。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书房，可你阿公偏说要把你放去书房才好。你阿公就是要跟我争，可我一看他的那张黑脸，就连一点要和他争的兴致也没有。我现在要去问问云仙姐，让她给阿嫲拿个主意。”
路才秀这才觉得老夫人的话有点新鲜，念书可能也是件好玩的事。想都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喜欢去书房念书。他始终觉得路老爷的话是对的。
老夫人又对他说：“孙儿！不论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后考取功名，像你大伯公、二伯公那样，穿起官服坐官轿。这也是你娘的心愿呀！你娘说过，你爹不愿念书，才秀你会替了你爹，把书念得好好。孙儿！你知道吗？当年是我太宠你爹了，没逼他念书，凡事由着他。可是后来呢？他没念书就当不了官。你爹没走出沙塘乡，虽然能留在爹娘身边行孝，可我时常觉得对不住他，是我和你阿公还有九间楼困住了他。孙儿，往后你就是要留在陆阳这个小地方，你也要去做个陆阳的县太爷，千万别再像你爹，田里地头山上到处跑。我们家是名门大族，你是我们家的独苗，绝不能再像你爹那样。你爹小时候，比你更爱捣乱，谁的话都不愿听，爹娘想让他做老爷，他却要做农夫，幸好他是把九间楼的家业理得妥妥当当。孙儿，不管怎样，阿嫲还是希望你往后能做个大富大贵的官大爷。”
老夫人突然低下头，满怀希望的两眼糊糊地盯着路才秀看。路才秀不喜欢看到她的那双老眼，就猛的低下头去看脚尖。老夫人却以为他听明白了自己的话，所以把头点得很使劲，像是下了什么大决心，欢喜得她一双小脚差点不用着地就能走得飞快。
他们来到云仙姐家门口时，只见两片门扇虚掩着。路才秀从门缝望进去，里面很昏暗，只有一小团黄光在闪动。
老夫人：“云仙姐该起床了，怎么没把门打开呢？会不会是出去了。”她也朝门缝望了望。
路才秀觉得老夫人那模样越来越像是一只猫，九间楼昔日那仪表端庄的老夫人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一只老猫。
老夫人望了几下，直起身子尖起嗓门叫喊说：“云仙姐！云仙姐！你在里头吗？”她叫喊叫完，又侧着耳朵听里头有没有回应。她似乎听得很吃力，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不一会，老夫人突然很是欢喜地对路才秀说：“孙儿，云仙姐在里头，我听到她在喊我！”
路才秀和梅花都觉得很奇怪，老夫人那双老耳竟然那么灵，路才秀和梅花连蚊子嗡嗡的叫声都没有听到，可她竟然听见云仙姐给她回了话。
老夫人拉着路才秀在竹椅上坐下，梅花和来喜也坐到一张矮条凳上。
老夫人把竹椅往床边挪了一点，说：“云仙姐，你这时候怎么还躺着呀！”
云仙姐躺在床上，侧着脸看他们。她扭了扭嘴唇，低声说：“淑芳，我老觉得明日我就没有得睡了，可是我还没有睡够呢！我想趁今日还能睡，就想多睡一会。”
老夫人没听明白她的话，想不明白她明日怎么就没得睡了！
云仙姐：“淑芳，我觉得头晕，可能是这几****心烦过头了。尤其是今日一早醒来，我心里头就更烦闷。可我才醒来一会，头就晕，这都怪雷公和红孩儿。”
老夫人这下更加诧异，怎么云仙姐头晕了，却要怪到雷公和红孩儿去，便问：“是不是他们两个昨夜来你这里呆得太晚了，害你睡不够呢？”
云仙姐：“就是他们两个昨夜让我没睡好，他们不是来我家，而是把我叫去了南山青云寺。”
老夫人：“他们把你叫去那里做什么呢？”
云仙姐：“他们说，我很快就要百岁升仙了，说我升了仙之后，就不会再给他们香油和猪头肉了。我就说，为什么我要给他们香油和猪头肉呢？雷公就说，我欠了他好几年了，起码欠了他足足有我的岁数那么多个猪头。红孩儿也说，我欠他的香油，都有池塘里的水那么多。淑芳，你说这些神仙多会说瞎话，我云仙姐怎么会欠他们的东西呢？我一不用跟他们借，二不用供拜他们。”
老夫人点点头，说：“云仙姐连人的东西都不会欠，怎么会欠神仙的呢！云仙姐，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跟你要债！他们是不是记错了？”
云仙姐没有牙可以咬没有齿可以切，只好努努嘴愤愤地说：“肯定是他们记错了，竟然把一头冤枉帐记到我头上来。他们还说，我要是不还的话，红孩儿就要烧了我这屋子，雷公就要把我炸成黑炭。我现在去哪里找那么多东西给他们呢？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要给他们东西呢？他们自己本来就是死对头，现在却跑到一条船上去，一起来要挟我！”
这时，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事，满是皱纹的手掌拍了拍额头，说：“云仙姐，我好像记起你以前说过要给红孩儿添油，还要给雷公买猪头肉吃！”
云仙姐皱了皱眉头，说：“有吗？什么时候的事呢？”
老夫人：“应该是四年多以前的事，是在我家老爷遭了雷劈之后。”
云仙姐：“那么久了，淑芳你肯定是记错了。我都不记得去年说的话做的事，哪里还记得四年前的事。”
老夫人：“那一年，我家老爷在品心斋门口埕被雷公给劈到了。后来，我就来问你，你跟我说，那是雷公与红孩儿两个神仙的恩怨，最后雷公却误伤了我家老爷。你跟我说，那口井要封了，后来就封掉了。”
云仙姐：“淑芳，你这是要扯到哪里去？你扯得太远了，远到可以去到南海观世音菩萨家里了。你刚说雷公和红孩儿有恩怨，这事我知道，可他们的恩怨关我什么事呢！现在是他们两个合起来，要找我的恩怨呢！”
老夫人：“云仙姐啊，那时候你跟我说，你要帮他们化解恩怨，把他们叫来家里坐坐。然后，你帮我给红孩儿添油，让他可以给那支火焰钩魂枪添油生火，还能让他吐出更多的三昧真火。你还要帮我给雷公买猪头肉吃，让他长多些力气可以去打雷闪电。”
云仙姐：“是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当时肯定把他们叫到家里来了，肯定给他们添过油也买过猪头肉，我只是记不起来而已。淑芳，你知道我连人债都不欠，我对神佛那么诚心，怎么会欠神仙的债呢？对不对？肯定是雷公和红孩儿太过贪心！”
老夫人：“当然对！既然这样，我就再麻烦云仙姐你，我拿多些银子给你，你买多些香油和猪头肉供拜给他们吧！”
云仙姐立即亮开双眼，说：“不麻烦！不麻烦！淑芳，拜神仙怎么会麻烦呢？我一定会去买来拜的，淑芳你这么诚心，他们一定会领情的。”她嘴上答应老夫人，心里却在暗想，雷公和红孩儿如此贪心，自己才不会给他们一滴油半两肉！反正自己也快成神仙，到时候他们再敢来找麻烦，她就去玉皇大帝那里告他们。
一听到银子，云仙姐不再觉得头晕，浑身都来了精神，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坐在床沿上，脚尖够不着地，就先把两脚吊在床沿下，伸出去踩上一张小竹凳，然后才从竹凳下到地上。她站到地上时，只比路才秀高了一点。当年像一朵鲜花的年轻女子云娴，如今就像掉了花瓣只剩下一个又焉又瘪的小花荏，整个人越活越小个。她的后脑勺上只剩下一小撮头发，拖着一个小鸡卵大小的头簪，脸上的皱皮往鼻子上坠着，那张脸皮仿佛只要被风一吹，就会破裂。
路才秀看着眼前这个老太婆，心里并不害怕，只有觉得很是厌恶。
云仙姐拿三柱香放到油灯上点着，说：“淑芳，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吧？”
老夫人：“云仙姐！明年正月十五日闹灯花，是你的八十岁寿辰，我想提早给你备一份寿礼，不知道你想要我送你什么呢？”
云仙姐一听心里更加敞亮，她把自己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觉得脚上穿的布鞋是旧的，身上穿的衫裤也是旧的，手腕带的手镯有一个是玉的，还有一个是银的，只有两个戒指是金的，而且这几样东西都太细，太小。她又打量脖子上的那串佛珠，珠子是木头做的，她多希望是珍珠做的。珍珠可能没这么大粒的，但起码也要用玉石做的。她又想起头毛只有一小撮，心里就有点丧气。她心想，头上要是还长着年轻时候的长头毛，就能插上几枝金钗了。她想完一番，又觉得不好意思和老夫人开口，不然就有失她快要成仙的身份。她心想，九间楼再大富大贵也好，还是不如自己做了神仙好！云仙姐完全相信，她只要能活到一百岁，就一定会成仙。玉皇大帝早就在催她上天庭去，她只是因为还有一个要活到一百岁的心愿没完成，所以才一直迟迟没有上天庭。
云仙姐又从脚到头再思量一遍，觉得身上的鞋子、衫裤、手镯，无论如何都抵不过一块金子，有了一块金子，就可以有很多想要的东西。最后，她终于忍痛割舍身上的杂物，说：“淑芳，这么多年来，多亏了你照顾我！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说不定过了今夜，我就不在人世间了，可能明日晨鸡一鸣，我就要到天庭里去见玉皇大帝。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会在天上保佑着你一家人的！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就先给我拜三柱香，然后去睡觉，我会在梦里跟你相见。你要有什么难事要问我，也给我烧三柱香来拜就好。淑芳，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了，如果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只想要一串玉佛珠，还有一口大金钵。我要用这串玉佛珠来念经给凡人施福，往后我要下凡化缘，还要拿这口金钵去化斋。淑芳，往后我要一下凡间来，一定会来九间楼看你。”
老夫人两眼装满泪汁，她想不到可能明日一早，就可能再也见不到成仙而去的云仙姐，这让她是多么的不舍，甚至是多么的害怕。她怕云仙姐成仙以后，自己想找她诉说心事都不行了。
老夫人：“你这样直接跟我说了，我就好办。我会差人去把玉佛珠和金钵打出来的，在你八十大寿的时候，给你送过来，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只要你肯收我的礼，我心里可就最欢喜了！”
云仙姐心头大喜，说：“淑芳你这么诚心，我云仙姐哪里有不收之理！你能趁早差人去做就好！我怕要是晚了，我就带不上天庭去。”她说话的声音飘着无比的欢喜，可她嘴里没有牙，那些声音好像是伤风着凉了，怪声怪调的，听得路才秀觉得耳朵里头有条虫子在钻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