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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海风也疯狂(2)

“的确美。不过,美与丑总是对立的。比如,”池雪儿若有所思地指着舱外的朝阳:“没有经历过黑暗,又怎能体会阳光的灿烂。”

杭航没有答话,也无从回答。他感到,表面看来,池雪儿高傲而清高,但她的话,又经常透出经历过万水千山后的沧桑,留下一个个耐人寻味的疑问。

到涠州岛,已是上午10点过。池雪儿轻车熟路,找到码头旁一个小餐馆,点了火爆鱿鱼、清蒸膏蟹等几个海鲜,告诉老板12点开饭。随后,她租了一辆面包车,说只能走马观花地浏览一圈。他们游览了火山熔岩景观猪仔岭、中西合璧的三婆庙。指着法国天主教堂,池雪儿感慨地介绍:“这是19世纪末修的。所有的建筑材料全部取自岛上,主要是岩石和珊瑚。一百年过去了,信仰死了,教堂却在,可悲,可叹!”杭航深有同感地点头。

美美地吃过午饭,还喝了几杯北海特有的海蛇酒,杭航抢着付了账。池雪儿调皮地一笑:“现在,我带你去涠州岛最美的地方——滴水丹屏。”杭航对岛上一点儿不熟,只得跟着她走。

滴水丹屏面向大海,像一个默默沉睡的人头。顶上,泉水叮当,如珠帘垂挂;屏下,是一片金黄柔细的沙滩。远眺海面,海鸟轻翔,白帆点点,天高云淡。阵阵海风拂来,令人心旷神怡。

“你先赏景,我去去就来。”池雪儿提着旅行包,向海滩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左手拎包,右手多出一个旅行水瓶。她像变魔术,从包里拿出一张塑料布,在地上铺好,又拿出一个紫砂小壶和两个小杯,一小听茶叶,开始沏茶。

上船时,杭航见她提着一个胀鼓鼓的旅行包,就有些奇怪,但不好问。这时,他才明白池雪儿的用意。他欣赏地注视着池雪儿。

“性洁不可污,为饮涤尘烦。这诗,是韦应物的名句。请,这是天然泉水。”池雪儿为杭航斟上茶,自己也轻轻地抿了一口:“天山绿茶,闽乐烘青绿茶的极品,一个福建人送我的,不错吧?这茶具有‘三绿’:色泽翠绿,汤色碧绿,叶底嫩绿。饮之幽香四溢,齿颊留芳,神智豁然清爽。”

“你对茶懂得不少?”杭航大为好奇。

“我爸爸喜欢茶。我呢,耳濡目染,学了一些皮毛。”池雪儿淡淡道。她转头望着大海,沉思片刻,突然调侃地笑起来:“明人徐渭说过,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永昼清淡,宜寒宵几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抱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此刻,11宜中,我们大概占了五宜,不枉此行啊!”

杭航虽没完全理解意思,但“宜清流白云”几句也还明白,遐想着轻轻颔首。

他们一面饮茶,一面随意交谈。谈话中杭航得知,她父母都是北大教授;她丈夫在政府部门,儿子已四岁,公公在中央机关;来北海,是她主动要求的。

“你走了,谁照顾家庭?”杭航疑惑地问。

“也许我是多余的吧。也许,我同你一样,总想证明什么。我们像在一条环形跑道上,都在不停地跑。自己以为跑得很快,早已超过他人。结果跑来跑去,总是落在人家后面……”池雪儿抑郁地一笑,明显不想谈这个话题。

杭航识趣地住口。聊了一阵,他突然想起:“你怎么想出送珍珠这个办法?”

“说穿了一文不值。开店的老板,是姓贾的舅子。钱从珍珠店一转,还不进了他腰包?假如有人告状,没人能说清,几颗珍珠值多少钱。十万可以,一两千也行,还可咬定是假货。这是公开的秘密,行内人都清楚。”

杭航鄙夷地摇摇头。

“你能说,这也是美?”池雪儿轻声笑了:“如果你还想感激我,就送我你们家乡的‘蒙顶茶’。切记,千万别去买珍珠,不然你们那位左总,又要心疼半天了。”

杭航爽声笑起来。

直至回到市区,他们一直很开心,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北海的地价像雨后春笋,一天一个样,不停地往上涨。杭航手里的土地,虽然在远郊,还是荒草丛生的山坡,已经涨到18万元一亩。杭航建议见好就收,全部卖了。左富泽狡黠地转转眼珠:“不,还要捏!”他调齐一千万元交给政府,作修建海星大道的资金,还天天催杭航,要他也将一千万调齐。好在,陈笑波没有失言,筹集了四百万元,还设法集资到四百万元。这样,杭航总计投入北海一千三百万元。他交了一千万给政府,除去前期费用及开支,已经所剩不多。三个多月来,他炒过两次楼花,赚了四十多万元。这点钱,对他起不了什么作用。

转眼,1993年元旦过去了。一天,左富泽兴冲冲地约杭航,去皇都大酒店喝早茶。嘈杂的声音中,他压低嗓子,神秘地对杭航说:“时机快要成熟了。贾副主任透露,某中央领导要来北海视察。他一来,地价肯定还要涨,上30万一亩就出手。”

“太好了!”杭航兴奋地笑着,摩拳擦掌地想着最后一战。

不久,某中央领导来了。但传出的小道消息却令人沮丧,某中央领导严厉地批评了北海的泡沫。一时间,北海人心惶惶,各路房产商都在打探政策动向。杭航去找贾副主任,想了解风向会不会变。贾副主任轻松地笑道:“这么多年,对北海评头论脚的人还少吗?有的甚至说,北海比温州还温州,等于是资本主义。结果呢?”杭航悬着的心,虽然暂时被稳住,但这么大一笔资金压在荒坡,心里很不踏实。这时,左富泽约他密谈。左富泽的态度180度大转弯,决心把土地全部出手。他已找好下家,16万一亩。他给杭航一天时间考虑,要么一起卖,要么把地均分,各顾各。

“你是不是听到啥消息?”杭航一下紧张了。

“你啊,枉自还在机关待过,敏感性还不如我这个大老粗。”左富泽倏地睁大眼睛,射出机警的光:“要清楚,这位领导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啊!他的话,就是政策!”

杭航觉得左富泽有远见,表示立即向锦都汇报,把土地全部出手。他算算,照这个价格卖,全部成本除干打尽,还能净赚三百多万元。

“16万?太低了,不能卖。小杭,你要清楚,那四百万集资,大多是机关干部和基层凑的,我答应给20%年息。如果回报少了,我还要不要在机关活下去?”电话里,陈笑波坚决不同意卖地。

杭航无可奈何,只得与左富泽分道扬镳。

左富泽忙了几天,收到地款后又全部取成现金——满满几大麻袋百元大钞。他请了几个武警押车,准备打道回锦都。临走前,他来向杭航告别,说他的办事处仍旧保留,有事找小唐。

“杭总啊,我这个人是农民,没啥雄心壮志。阎王不嫌鬼瘦,苍蝇也是肉,拣一个算一个。钱揣进自己腰包,才真正是钱。”他舔着肥厚的嘴唇,满足地笑着。

左富泽的“子弹头”公务车急驰而去。杭航迷茫地站了很久。他的本能告诉他,左富泽是正确的。但是,左富泽能,他却不能。他投资的钱,是国家的,他只能、也必须服从经委,他深感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哀。

修路资金交给重点办后,设计等具体事宜,也与杭航没有关系。他很少与池雪儿接触。最近一两个月,成天打听和揣测政策导向,时时关注地价楼价,杭航愁得头晕脑涨,也没与池雪儿联系。一天下午,他正闷闷地对着土地红线图发愣,小赵悄无声息地溜进来。这段时间,小赵与小唐打得火热,没事就出去鬼混,杭航对他极不满意。

“到哪里去了?”杭航冷冷地问。

“没到哪儿。锦都一个朋友,托我买几把钢珠枪,我去问价格……”小唐躲躲闪闪地说。见杭航正要发火,他忙讨好地说:“杭总,池工病了,几天都没上班。”

“病了?”杭航一怔。

“听说,北京来了律师,找她离婚。”

“你咋清楚?”杭航不相信。

“小唐听设计院的人讲的。”

杭航沉默了。他想起池雪儿对他的帮助,想起涠州岛那个下午……他决定去看池雪儿。他叫小赵开车,跑了几个商场,买了一些进口奶粉之类的营养品,还特地买了一盒特级“西湖龙井”。

北部湾广场旁一条小街口,北方公路设计院租了一幢四层小楼。楼下两层办公,楼上是员工宿舍。池雪儿一人住一间。杭航敲门时,她正倚着床头,懒懒地看书。

“你?”见到杭航,她大感意外:“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生病了,来看看你。”杭航把礼品放在桌上:“一点营养品,还有茶叶,‘西湖龙井’。”

“阶级敌人没有造谣,我的确病了。不过,已经好多了。”池雪儿抚抚头发,憔悴的脸上掠过淡淡的忧伤。她拿出茶叶,想给杭航沏茶,又转念道:“也到吃饭时候了,我请你。前面有一家大排档,味道相当不错。我这儿还有瓶酒,原装进口的波尔多红酒,出自上梅多克产区圣爱斯泰夫酒村。”

一家干净整洁的小餐馆里,池雪儿一口气点了七八个北海特色菜:沙煎鱼、酸菜溜鱼、白切鸡、梅子蒸普鱼、沙虫汤等,满满地摆了一桌。她把酒给杭航斟上:“来,为我终于病愈,干杯!”不待杭航说话,她将酒全部喝干,又倒上一杯。

简单地聊了一阵后,池雪儿双颊现出酒后的酡红。她抑郁地沉默着,手里端着高脚玻璃酒杯,双眼定定地看着红酒。

“你说,它像什么?”她蓦然问:“燃尽的火焰,落日的暮晖?不,它是鲜血,我自己的血!”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抓起酒瓶将酒杯斟满,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你不能这样喝。”杭航坚决地阻止她,将她杯里的酒,倒了一半在自己杯里。

“我要喝。”池雪儿把酒喝干,抢着又倒上半杯。她嘲弄地看着杭航:“想必,您已经知道我生病的原因。不错,北京来了两个律师,代表我丈夫谈离婚的事。我答应了,签了字。”

“这……”杭航尴尬地嗫嚅。

“我一直觉得我很强,其实,我不过是个平常而普通的小女人,具有所有女人的弱点。不过,我保护自己最犀利的武器,就是把自己死死地包裹起来,用冷漠,用尖刻,用玩世不恭。其实,你不知道,这样做,也需要相当的毅力……”池雪儿突然伏在桌上,嘤嘤地抽泣起来。

杭航慌了,忙叫服务员结账。他扶着池雪儿,跌跌撞撞地朝她的住处走去,池雪儿的脸靠在他肩上,发丝撩拨着他的脸颊。她身上那成熟果实般的腻香,混着淡淡的汗味和奇妙的乳香味,若有若无地飘进他的鼻孔。他一阵慌乱。

“杭,跟我走吧,我们到北京……”杭航把池雪儿扶回房间,正要离开,池雪儿突然抓住他,醉眼蒙眬地唤道。

“你醉了,好好休息。”抑制着突来的激动和迷乱,杭航柔声安慰,快步离去。

春节以后,紧缩银根、宏观调控等小道消息,海啸一般在北海四处横行。大多数房产商还在苦苦撑持,期望再熬一段时间,将手上的土地及楼花卖个好价钱,然后溜之大吉。但是,新来的投资商寥寥可数,地价房价直线下跌,市场一片恐慌,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杭航手上的土地,已经跌到九万元一亩。他东奔西走,四处卖地,渴望尽快出手。好不容易,小唐介绍来一个沈阳的开发商。对方大概想抄底豪赌,答应出八百万,将一百亩地买下。

杭航十万火急地给陈笑波请示。陈笑波仍然不准他卖,说亏损那么多,谁承担责任。“我负责!再把地捂下去,恐怕四万一亩都卖不掉。”杭航咬牙道。他顾不上同陈笑波多说,挂断电话,急忙同沈阳商人签合同,然后陪着去划款。

地卖出去了,钱也收到了,杭航一算账,去年8月来北海,至今已经八个月,总共亏损四百多万元。好几天,他心情沉重地躲在屋里,哪里都不想去。来北海的所有经历,电影般在他眼前一一掠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北海,想不通为什么要一头扎进疯狂的浪潮,头脑发热地炒地?他佩服左富泽这个老狐狸,赚了钱就跑。此时,他可能正在锦都悠闲地喝茶,幸灾乐祸地嘲笑自己。陈笑波来电话,听说他已经将地卖出,顿时勃然大怒,说他从来就刚愎自用,不听领导的话,叫他将公司撤了,回锦都接受处理。对回去的后果,杭航已经做好最坏准备:撤职,记过,甚至开除。他心中无愧,他没挥霍浪费,更没中饱私囊。

杭航结束北海的所有工作,已是4月中旬。他预订了机票,准备五一前回到锦都。来北海几个月,他只在春节回过家。事业的坎坷和心情的烦乱,使他更加思念家的温馨。他叫来小赵,说几天后回锦都,不再来了。

小赵慌了:“我还有点事。你先走,我待个十天半月回来。”

“你有啥事?”杭航奇怪了。

“我要照顾张总。昨天,他在冠头岭服毒自杀。幸亏他的驾驶员有所察觉,躲在一边没走,及时把他送进医院,才活过来。”

张总的事,杭航知道。他与张总接触过几次。这人口气大,特别狂。他倾其所有,向银行贷款,又在北海借了高利贷,买了两百多亩地。他以为可以大赚一笔,谁知形势陡变,16万一亩的地,六万也没人要。面对高筑的债台,张总走投无路。哪知,他真的去寻绝路。感慨之余,杭航庆幸自己果断,再把地捂着,现在就卖四万元一亩,也得磕头求人。

“你与张总并不熟,为啥要你照顾?”杭航忽然觉得蹊跷。

小赵支吾地说着理由,杭航压根不相信。不得已,小赵说出真正原因。因为鬼混,他患上尖锐湿疣。瞒着杭航,他隔天去小诊所诊治。如果这时回到锦都,妻子知道了,他没法交代。

“我们那位,简直是母老虎。她晓得了,恐怕要把我杀了!”小赵哭丧着脸说。

“混账东西!”杭航怒不可遏地大骂。无奈,他只得同意小赵再待一段时间。

电话响了,小赵抓起电话,是池雪儿。他将电话递给杭航,乘机溜出去。

池雪儿说明天回北京,不再来了,特意向杭航告别。杭航说自己也要回锦都,可能也不会来了。他坚持去机场送她。

自从那晚酒醉后,池雪儿没找过杭航,杭航也没找过她。好几次,杭航想给她挂电话,向她倾述压在心上的块垒。可一拿起电话,他就出现一种迷惘和惆怅。他最终没打电话。他感到,池雪儿是夜空闪烁的星星,只能感受她的清辉,不能零距离接触,他俩分属不同的星系。

第二天,杭航买了一些北海土特产,送给池雪儿带回北京。去机场的路上,小赵开车,他与池雪儿坐在后排。他简短地谈了卖地的前后经过,语调中充满沮丧。

“卖了是对的,亏一点,总比分文不值好。我听说,更严厉的调控措施马上出台。我们设计院也准备撤走。”池雪儿淡定地安慰他,若有所思地说:“很多事都是这样,好不容易爬到梯子顶端,才知道搭错了墙。也许,你根本不该来北海……”

机场安检口前,杭航依依不舍地凝视着池雪儿:

“有机会,我一定来北京看你。”

“不必了。我从不认为,男女之间会有单纯的友谊。”池雪儿郁郁地一笑:“我们相识于北海,也相忘于北海。”她洒脱地对杭航挥挥手,拖着旅行箱,走进安检口。

杭航失魂落魄地走出机场大厅。他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无比失落,无比纠结、无比苦恼。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声嘶力竭地大吼几声,或是扑在沙滩上,无遮无掩地痛哭。

他叫小赵开车,去冠头岭。冠头岭在市区西端,长三公里,坡岭蜿蜒起伏,林木葱茏,好像一条青龙横卧海面。岭上,有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庙。小唐说,庙里的签特别灵。他突然想去抽签。

“冠头岭?”小赵骤然紧张。

“放心,我不至于像张总……”杭航淡淡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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