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星宿通常是一起的。
以前,云轩总会把自己想象成一颗星星,那么雪小叶就是月亮。
但今晚只有月亮。
云轩回忆起了从前,那里有雪父和雪小叶,还有那块丢失了的玉佩。
如今已不在了。
通常来说,旧事已了,新的故事就开始了。
夜已深沉。
篝火早就灭了,只有那寒意还铺天盖地的袭来。
睡梦中,云轩眉头紧紧皱起,继而身子猛地一哆嗦,忽的坐起身来,大喘着粗气,眼神迷惘。
云轩疑惑的转头,目光扫视,周围一片漆黑。
他这才记起身在何处,早已不见那座破庙,早已不见那个伙伴。
风有些冷。
云轩裹紧了单薄的衣裳,他看到不远处林天衣脸色隐隐发青,嘴唇苍白,颤抖不止,似乎已抵不住寒意。
云轩沉思片刻,起身游荡,另一处残墙边,有零落的一抱茅草。他毫不迟疑的把茅草盖到了林天衣身上。
又一阵寒风,云轩衣裳裹得更紧,下意识看了看林天衣,披上茅草之后,面色好看了许多。云轩大感欣慰,哆嗦着躲到墙角,阖上眼睛,迷迷糊糊睡去。
好像又做了一个模糊的梦,只不过云轩安静多了。
一直到天明,云轩还是混混沌沌的,始终在睡与醒之间挣扎徘徊,幸好周围是静的,他没有真正醒来。
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林天衣先醒的,他缓缓拨开身上的茅草,看了一眼冻得发抖的云轩,那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像一点摇摇欲坠似灭而未灭的微弱火苗。林天衣脸上没有诧异,但并不平静,他拿着一绺茅草,茅草粗糙的扎手,却迟迟不肯放下。
直到云轩醒来,还擦着眼睛,却发现林天衣抓着几根茅草,孤独的站着,思绪飞到了远方天边。但云轩并不奇怪,神仙么,总是特立独行,并且难以揣测的。
昨晚吃的很饱,以至于云轩破天荒的没感到饥饿,他忍不住打破了林天衣的沉思,道:“今天还要走吧!”
林天衣声音飘渺的回答:“恩。”
回答很简短,但声音像无根浮萍,飘渺不定,或许他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林天衣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们俩一直走着。
近乎一个月,云轩跟着林天衣跋山涉水,没有完整停歇过一天。在这期间,云轩充分扮演了一个童子兼弟子的角色,并且有逐渐熟悉至得心应手的趋势。
当然,云轩也跟着学会了许多修真界的知识。
比如说,什么体内真元,体外元气,神功仙法,灵丹法宝,琼楼玉宇……想必那里……应该有让人留连忘返的风光,隐约间,云轩看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修真世界。
修真界广袤无边,美丽富饶,几千年风平浪静,随之而来的一个个传奇的故事与奇异的功法流传开来,没有远古仙人那般开天辟地的伟力,但几千年的传承不断,也使得修真者的功法与境界更加的完善。
修炼有四个大的境界,其中内容随流派不同而各不相同,如今却有一江分千流的趋势,这要归功于远古的一个厉害人物,只是如今少有人知。
第四个境界更少有人提及,前三境可分为人窍,地窍,天窍,当然,还有其他方法衡量,古时候有以音杀闻名于世的门派,分为人籁地籁天籁,自也不算错了。
每一个大境界,又分三个小境界,修真繁琐复杂,真正登临巅峰的人物寥寥无几。江湖里的鱼虾,小人物的挣扎,才算主流,人说高处不胜寒,其实低处才尤为寒冷的。
但云轩现在似乎已无心去看了,因为胸口上的毒伤,痛苦来的那么快。时常是在夜里,突然跌进了火山,却怎么也烧不成灰烬。火山又变成了冰窖,却不能把他冰封,只是让他痛苦。
甚至有时候,艰难的在路上走着,他都能睡着或者说晕倒,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他感到了死亡。
死亡,就是所有人都惧怕的那个东西,就是真正的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但他想,不要无所谓的死去,也不要孤零零的活着。他想到了玉佩,或许可以找到自己真正的父母,他们还安好吧,当年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呢?
玉佩,丢了……好像是让雪小叶拽断了,无所谓的,云轩都快变成一阵烟了。
一缕轻烟,散了。
雪小叶还好吧!他有一个仙人的梦,这一次应该会实现,记忆中的雪小叶,是绝难服输的,他总是聪明,总是爱笑,总会哄人开心,他更像是哥哥……还有父亲。
雪小叶跟着木成舟走了,在身边的只有林天衣。
云轩笑了,开始的时候林天衣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一路上粗活累活让他干,他不但不反驳,还拼命去干,他有一股傻劲,比谁都执拗,结果林天衣目光渐渐变得温和关心,似乎林天衣的叹息声越来越多了。
林天衣是一个可爱的老头,他的脾气像孩子,但一点都不好笑,云轩想哭。
云轩曾经好几次看见夕阳落山,暮日沉沦,云霞层层血红染,好像凄艳的生命,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好几岁。
暮日又在沉沦,云轩半躺地上,小手摩挲着苍白的脸庞,格挡并不耀眼的余晖,光斑写在脸上。
濒临死亡的人感觉会非常敏锐,云轩对着不远处的小树林,大声道:“林老,今晚有饭吃吗?”
果然,树林里惊起两三寒鸦,四散而去,散乱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一个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眉尖凝愁,两手空空,他就是那个曾经鹤发童颜的老仙人林天衣。
“叫什么叫?饿你一顿能死吗?”林天衣不耐烦的一扬手,道:“荒郊野岭的,上哪找东西吃?”
显然一无所获。
云轩低声道:“我饿了。”
“先忍着,我还会把你饿死吗?”林天衣瞥了云轩一眼,望着那日益消瘦的小身体,最后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云轩不再做声。
林天衣又道:“不远处有一所旧屋,虽无食物充饥,尚可遮风避雨,今夜也算是有去处了。”
云轩貌似有些为难,问道:“还算远吗?我快要走不动了。”
“有什么远的,当年我……一日行万里路也是有的。”林天衣不悦的敦促云轩,道:“快走吧,天黑了只怕就更难走了。”
云轩“奥”了一声,手掌紧攥,聚集所有的力量颤颤巍巍站起,饥饿与空虚几乎消蚀尽并不充盈的力量,看似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要耗费巨大的心神。
望着云轩病态苍白的脸庞,因乏力而渗出一层细汗,林天衣皱皱眉,转身蹲下,弯曲虬劲的脊背暴露眼前,道:“既然走不动了,还不上来?”
“这……我还能自己走的。”云轩感激而不可置信,心道:自己哪有这般缘分,能上“仙人背”!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上来。”林天衣老脸一板,冲着云轩摆手道。
“是。”云轩不敢推辞,步子蹒跚的爬到林天衣背上,感受着宽阔有力的脊背,云轩红了眼眶,林天衣沉默如山的关爱,毫不嫌弃云轩笨拙与麻烦,使得云轩心甘情愿随他浪迹天涯,只可惜病魔是没有“可怜”这种情绪的。
云轩浑身不带一丝力气的趴在林天衣的背上,随着林天衣沉稳的步伐,瘦弱的身子也跟着高低起伏起来,唯有一双眼皮尤为沉重。
“云轩,背诵一篇我教你的文章。”望着背上云轩萎靡昏睡的模样,林天衣微微叹息,面露不忍之色。
“可我要睡觉了。”云轩眼神愈发的朦胧,口齿不清的道。
说着,云轩苍白的脸庞上舒服的枕在手臂上,嘴里模糊不清的呢喃一句,绵绵的困意席卷而来,沉重的眼皮终于完全闭合。
背上云轩的身体如一截腐朽的枯木,死气沉沉,或许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以将这截朽木烧成灰烬。
“怎地这么磨蹭,快些背来听听。”林天衣声音急促,夹杂着一丝难以抗拒的严厉。
林天衣严厉的喝声炸响耳畔,云轩打了一个机灵,浓雾一般的困意登时烟消云散。
但听到林天衣话中的内容,睡衣似乎又如茫茫浓雾聚集起来,云轩嘴角牵扯出一抹苦涩,低声道:“我忘了。”
这一个多月来,云轩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现在似懂非懂的听了林天衣讲述前人古贤的经典,但云轩并没感到有什么稀奇,他以前也是偷过师的,自觉林天衣比俗里俗气的教书先生讲的要好上许多。
只可惜云轩天生不是读书的模子,虽说林天衣博古通今,所言字字珠玑,段段精彩,云轩却只当耳畔细风,来去无痕,因此每到林天衣寻问时,云轩也就只有尴尬以对了。
林天衣自顾走着,并不回应,步伐依旧平稳,即使山路崎岖,云轩也不会有颠簸之感。
背上,云轩竭力挥臂,挠了挠脑袋,硬着头皮诵道:“庄子,外篇秋水第十七,秋水时至……”
一篇《庄子》,云轩结结巴巴,背得磕磕绊绊,终于无奈认命,苦着脸道:“又忘了。”
紧蹙的眉轩,锁不住愁,林天衣摇摇头,虽然没有做声,但失落的神情,分明喟叹无声。
云轩眯起眼睛,望着天边,落日沉沦,天际残红,不多时,层层乌云堆积天穹,渐渐的,染黑双眼,眸底泛着的一点星芒,也若隐若现。
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墨染的山峦,连绵山脉,仿佛没有了尽头,直到厚重的铅云翻滚着压到了山顶。
没有尽头的山峰之后,还是山峰,没有尽头的寂寞之后,依旧寂寞。
未知的是可怕的。
于是,云轩问道:“什么是秋水?”
“轰隆”闪电在乌云里穿梭,天地陡然一亮,那一刻,照亮的云轩苍白脸庞深深印到了夜的记忆里,深入梦靥。
山雨空濛,料峭淅沥,云轩仰望着天穹,雨丝入目,阵阵凉意扑打着云轩的脸颊,冰凉到麻木。
林天衣依旧沉默,良久,声音如漫天雨丝虚无飘渺,滴进耳中:“秋水么?那是说女子的眼睛。”
“那定是最美丽的一双眼睛。”声音犹缭绕耳畔,云轩暗暗想着,把这句话记到了心里。
云轩想着,想入了媚舞的魔障,直到林天衣提醒道:“下来吧,到了。”
烟雨蒙蒙,空山水澹,少年脚踏着大地,漆黑眸中,映丝雨如昙花。